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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艳阳当午,棋盘街一处大宅正门前围满了人。

远看这些人皆一声富贵习气,可走近后却是满耳僭妄之言。

“这是哪家的姑娘,哭得如此凄惶?”

“何来姑娘一说,听闻是风月街的倌人!”

“什么,妓女?那她也是不知羞,竟敢在郡令大人的府前卖风尘!”

“可不是吗?你看那眼睛里头那个骚劲,一看就是个活生生的狐狸精!”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股哭喊声

“我不是倌人!我是广陵府的芦嫦娥!我来这里只是想求公羊大人救人!”

听了此言,众人哗然。

“什么?她就是那个唱《嫦娥奔月》的芦先生芦嫦娥?”

“哎哟,这不上妆的还真认不出来!”

“难怪长得这么灵气,你看眉毛淡淡的,跟书上说的笼烟眉不是一个样么?”

“真可怜,这芦先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要如此作贱自己?”

人群中央,公羊府门前苦苦跪着的芦嫦娥泪水涟涟,想借着这人群同情之势,求得郡令大人公羊阳明相助,便连连磕头,放声大哭道,“公羊大人!您是我们蜀山城的青天大老爷,求求你救救商牧之!救救商牧之吧!”

这时,宅门忽然打开,芦嫦娥以为是公羊阳明出来,正欢喜得一抬头,就被一盆冷水浇了个落汤鸡。湿发滴水,泪眼婆娑间,她看到几个婢女扶着一个妇人走了出来。

那妇人一身雍容贵介,指着芦嫦娥冷冷道,“哪里来的倌人,招客竟然都招上门来了?还把我这个郡令夫人放在眼里吗?”

“夫人,听说她不是倌人,她是清倌,别人还得尊称她一声先生呢。”

“清倌怎么不是倌人?像她们这种两头不沾的最是可恨,面上清高得很尽吊男人胃口,骨子里却是风骚的狐狸精!还先生呢,简直就是侮辱斯文!”郡令夫人清了清嗓子,当着大家的面大声喊道,“你,不管是红倌还是清倌,这里可是郡守大人的宅子,你还有脸面跑上门来?这里可是棋盘街,不是风月街!”

“郡令夫人!我是来求见郡令大人,请郡令大人救人的!”芦嫦娥磕头道。

“若有事要报案,那便去衙门好了,区区一个唱戏的跑来私宅成何体统?”

“衙门我去过了,主簿大人说此事归都护府管,衙门不受理······”

“不受理便不受理了,那你还跪在这里做什么!来人,把她赶走!”

“不要夫人!求求您夫人!”

芦嫦娥正跪上求哀求,却被几个持棍的大汉架起身子,强硬地拖走。芦嫦娥无奈之下,一口咬住大汉的手腕,大汉痛得大叫,气急败坏之下大喝一声,“打!”几个大汉甩出手,随即长棍交加,棒打芦嫦娥。

正是芦嫦娥惨痛受虐之间,人群中奔出一个倌人,拼命大喊道,“郡令夫人杀人了!郡令夫人杀人了!郡令夫人杀人了!”

那郡令夫人本是已经转身欲走,一听此话吓得大惊,赶忙回头,急急地喊道,“住手!住手!我叫你们赶走她,为何还打上了!”

大汉们赶紧停手,那倌人马上扑到芦嫦娥的身边,紧紧抱着芦嫦娥。

芦嫦娥泪水盈眶,一头栽在倌人的怀里,“苏子姐姐!”

“真是的,翎君说你又跑来这里我还不信呢,为了一个男人,值得么!”琴苏子瞪了郡令夫人一眼,四顾周围,大声喊道,“大家看到没有!这算什么青天大老爷!老爷夫人光天化日下郡令府前杀人了!”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贱婢!”郡令夫人顿时急了眼,口不择言,“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杀人了?我这是要赶她······”

“我两只眼睛!还有这里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就是一个弱女子,你们这样子打她,不是杀她是什么!你说!衙门不受理便罢了,郡令府前还打人,这到底是夫人有意为之,还是郡令大人暗中指使!郡令夫人,你说呀!”

“我,我······”那郡令夫人一时焦急,竟说不出话来。

“娘亲什么都不用说!”这时,从公羊府里走出一个长着一张“鹰”面孔——黑剑眉、细长眼、鹰钩鼻的青年,他大摇大摆地走到琴苏子和芦嫦娥的面前,冷冷地哼笑一声,趾高气扬地说道,“娘亲且先回府,由孩儿代为处理!”

“怎么,打了人畏罪潜逃吗?!”琴苏子不依不饶道。

“呵呵姑娘,刚才还说杀人,怎么现在改口打人了?”

“托您娘亲的福,人还活着呢!”琴苏子也冷笑道,“你是真想杀人吗?”

“这位姑娘好一张伶牙利嘴!”青年走到一名大汉身边,托起大汉的手臂,指着腕间的咬痕道,“大伙都看看我家这仆人手腕处,有着很明显的咬痕。这分明是这位芦嫦娥咬伤的,我家仆人一时气急,便起了还手之心。鲁莽是鲁莽了点,但尚属自卫。要知道,这人的手腕可是体内一要紧之处,若是咬伤流血了,可是会伤及性命的。这位姑娘,到底是芦嫦娥有杀人之举在先,还是我家仆人有杀人之举在先呢?”

“哼,你们若不是赶走嫦娥妹妹,嫦娥妹妹岂会咬你们?”

“没错,我们是要赶走她。她可是私闯民宅啊,我们为什么不能赶走她?”

“她哪里有私闯民宅了?”琴苏子没好气道,“人命关天,她在府上门前求见郡守大人,这哪里有错了!”

青年得意一笑,大声说道,“根据《吏部条法总类》,凡为官者,只能在衙门、或各郡县教坊或朝廷允许经营的娼寮接访娼妓。就算她是清倌,不是红倌,但也是未经任何邀请上官宅求访,放在大晟任何一名朝廷命官的身上,他都不会接见的。一来违反为官的规矩;二来就算没有人追究,也会落人话柄;三来在《户部条法总类》还有规定,各籍有别,互不相通。特别是我爹可是官籍,你一个乐籍,一个奴籍,贸贸然要见我爹,这合适吗?还有,大家都评评理,我娘还在里面呢,在情在理也不会让一个红倌一个清倌进家门啊,这不是明摆着光天化日之下偷汉子吗!大家都说说,换做是你们家,你们让倌人进门吗?”

“就是啊,倌人怎么能进门呢!”

“现在婊子偷人还得演一场戏!大家都得看着点!”

“这里又不是旧城,这里可是棋盘街!”

“我不是偷人!我真的是有求于郡守大人!”芦嫦娥哭得更凄切。

琴苏子狠狠地盯着青年,咬牙切齿道,“哼,现在的流氓都长成这样子了么!”

“两位还是赶紧回风月街吧,免得我叫官兵来抓人!”

“哼,抓人?”琴苏子疼惜芦嫦娥,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今天必须把事情解决,否则芦嫦娥日后还会过来受辱。她捏了捏拳头,理直气壮道,“你说《户部条法总类》里,有各籍有别互不相通的规定?”

“咦,莫非你也知道?厉害啊,没想到一个红倌也知道法······”

“你那是放屁!《户部条法总类》根本没有这项规定!”

听着此话,青年先是一怔,后哑然大笑,“你是已经狗急跳墙了么?这堂堂大晟律法,岂能任由一个倌人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那是因为户部根本不可能制定出这各籍有别的条例!”

“这又是为何呢?那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你可知道《六典》!你可读过《六典》!”

青年又是一怔,不禁细细打量了一番这琴苏子。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六典》之名竟从一个倌人口中说出。

“当然知道,也当然读过。《六典》是大晟律法之总纲,怎么了?”

“《六典》开篇,就有说明!”琴苏子沉吟了一下,一字一词掷地有声,“无论出身如何,皆不分贵贱;无论户籍如何,皆不分贵贱;无论劳心者还是劳力者,皆不分贵贱。无论出将入相还是工农商奴,皆不分贵贱。无论天子还是庶民,皆不分贵贱。天下为公,均平自由!试问诸位,《六典》乃大晟律法之源,典内有如此文字,那户部又怎么会制定出各籍有别,互不相通的条例呢?”

此言一出,令在场所有人都大为吃惊。

“这,这是真的吗?真有这样的法例?”

“那,那我们的身份,岂不是跟这些奴籍的倌人一样了?”

“天子,天子和庶民,不,不分贵贱?和这些妓女不分贵贱?”

青年也是吃惊不已,但他对《六典》中这段话毫无印象啊!

“我还真没见过如此大言不惭,竟然敢侮辱大晟律法的倌人!”青年大喊道,“你就是胡诌乱编!《六典》里头根本没有这一段话!你根本没有读过《六典》!我还怀疑你根本不识字!”

“哼,你还真是个流氓!”琴苏子言辞铮铮道,“我若不识字,我若没读过,我自己能编得出来这些话?!你若不相信,你把《六典》拿出来,我们当场对证,看看有没有这段话!”

青年没好气地笑了。他看着琴苏子那坚毅的神情,顿觉她是认真的。

本想羞辱一番这些找上门的倌人,可现在他心里蓦地腾升起胜负的。

他是生性骄傲之人,自命博览刑统律法,哪容得一个倌人如此挑衅!

“哼,有意思!我叫公羊师道,你叫什么名字?管你真名艺名,随便来一个。”

“琴苏子,”琴苏子昂起头道,“我叫琴苏子!”

“琴苏子,好。”公羊师道道,“今天我会让你觉得,你这个名字就是给东坡先生蒙羞!”

“那你的名字就是给公羊家蒙羞!”

“你!好,你等着!来人,”公羊师道喝道,“从书房拿《六典》出来!”

一个小仆赶忙跑回府。良久,他才急忙忙地跑出来。

“怎么回事?要去那么久!”公羊师道问道。

“少爷,没有啊!”小仆回答道,“小人问了您的书僮,他说老太爷拿去国学院了。”

公羊师道恍然而觉,“的确是祖父拿去国学院了。”

“怎么?找借口耍赖吗?”琴苏子冷笑道。

“我耍赖?”公羊师道走近琴苏子,瞪着琴苏子道,“《六典》被我祖父拿去国学院了,你敢不敢跟我走一趟国学院,当着我祖父和众多学子面前出丑?”

“敢啊,有什么不敢的!”琴苏子毫无惧色,“到时候谁出丑还不知道呢!”

“好,请吧!”公羊师道扬长而去。

琴苏子拉起芦嫦娥,芦嫦娥却心生怯意。

“苏子姐姐,我们真要去吗?”

“不去的话,你就咽得下这口气?”

“可就算你赢了,那他还不是不会让我见公羊大人啊。”

琴苏子这才想起正事。她喝住公羊师道,“喂,你站着!”

“喂什么喂,我有名字,叫公羊师道。你可以叫我公羊公子。”

“咱俩这算是个打赌,赌《六典》到底有没有那段话。既然是打赌,便得有个赌注。”

“好呀,你想赌什么?”

“你若是输了······”

“我是不会输的。”公羊师道细长的鹰眼发出冷峻的目光。

“哼,那就万一你输了,你可得让我们见上公羊大人,还得帮我们求助大人。”

“没问题,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你都没问题。”公羊师道摊摊手,“反正我是不会输的。那若你输了呢?”

“我任凭你处置!”

“好,就这么定了!赶紧走吧!去国学院!”

琴苏子扶着芦嫦娥,芦嫦娥还是一脸困惑。

“傻妹妹,相信姐姐。”琴苏子笑抚道,“你也知道,姐姐可不是不讲理的人,这一次是他们做得不对。”

芦嫦娥点了点头,紧紧依偎着琴苏子。

公羊师道走在前面,却连连回头瞄着这不一般的倌人——琴苏子。

国学院也位于棋盘街,但离公羊府邸十几条街巷,可见棋盘街之大。

公羊师道快步如风,同时还命人跟在琴芦二人身后,生怕她们逃跑。

他的好胜与骄傲,让他恨不得马上翻阅那本《六典》,让琴苏子无地自容。

“你放心,我不会逃。”琴苏子见公羊师道频频回头,“今天我跟你杠上了。”

“呵呵很好嘛,许久没这种胜负欲了。”公羊师道笑道,“还有一段路,你可要坚持下去,别还没到就认输了,那就没意思了。我要让你在我诸多同窗目睹之下翻阅《六典》,还有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哎,我还没想到怎么处置你们呢!”

“你放心,我也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的!”

“好好,果然有意思。”

走着走着,前方遇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蹲在路边,可怜兮兮地乞讨着。

琴苏子不由得摸了摸袖袋。

可谁知,走在最前头的公羊师道,却在乞丐面前停住了。

他在乞丐的木碗里扔下几颗碎银子,那乞丐赶紧低头哈腰,连连致谢。

可公羊师道却大声呵斥道,“走!赶紧走!回你的旧城去!别在这丢人现眼!不走的话,信不信我叫官兵来抓你!”

只见乞丐吓得逃跑了,琴苏子便赶忙走上去,一把拦住气势汹汹的公羊师道。

“你施舍就罢了,何必要这么凶?又何必赶人走呢?”

“我不赶他走,难道真的等官兵来抓他吗?你不知道吧,棋盘街禁止行乞。”

琴苏子一脸疑惑地看着公羊师道,“你到底是想当好人还是坏人?”

“我想当坏人,也想当坏人,怎样?”

说罢,公羊师道又大步走去。

一行人来到了国学院门前。还没走进去,大家便听到了朗朗读书声。

走在石径小路上,青墙翠竹之下,那读书声更加响亮明朗“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公羊师道有心考琴苏子,便笑着问道,“苏子姑娘可知道,我的同窗在读什么?”

“你是当我三岁小孩吗?”琴苏子没好气道,“读书人有谁没读过《论语》吗?”

“啊,自诩为读书人啊。不过你还真不像是滥竽充数。不错不错,你作为一个倌人,是越来越有意思。”

“是谁告诉你,倌人不读书的?”

“我知道倌人读书,可读的那些是什么书啊,诸如闺怨诗,花间词之类的,都是靡靡之声,亡国之音,也就是你们和一些自命风流才子的庸人看看罢了,于我是不屑的呵呵。”公羊师道瞄了瞄芦嫦娥,“嫦娥姑娘是唱戏的,平常最喜欢谁的戏本子呢?”不待芦嫦娥回答,他又马上说道,“不要告诉我,是商牧之的戏本。”

芦嫦娥红着脸点了点头。

“哈,我就知道。在蜀山城,但凡认识几个字的,都爱看商牧之的戏本,都爱看商牧之写的戏。可惜啊,这商牧之空有文采,只愿在梨园蹉跎,却不想做李斯贾谊。”

“哼,你可别忘了,正是这商牧之有胆量行刺无帅!”琴苏子反驳道。

没想到一听这句话,公羊师道便停下了脚步。

只见他回过头来,面色涨红,异常激动道,“你以为他那是勇敢?那叫匹夫之勇,其患无穷!这无心再暴虐无道,也不能愤而杀之!谁知道会不会连累这城里城外的黎民百姓?谁知道有没有第二个无心,更暴虐更无道的无心走马上任······”

他看着琴苏子和芦嫦娥吃惊的神色,便恍然间自觉失言了。

他是蜀山郡令公羊阳明之子,若是被人听到他说出这番话并告到都护府,那后果不堪设想。公羊师道一想至此,脊背发凉,冷汗狂飙,大感祸从口出之悔。

“都是你!”他恼羞成怒,“说什么商牧之!商牧之那个蠢货!我告诉你们,他就准备等死吧!”

“喂,你可答应过我的,若是嬴了,你要帮我们求助公羊大人救商牧之!”

“欸,我只是让你们见家父,什么时候又变成我也要求他了?”公羊师道没好气道,“哼,罢了罢了,反正你也嬴不了我!到了!”

三人来到一间书塾屋子,里面也是诵声朗朗。

公羊师道听着诵声,一脸不屑地摇摇头,“苏子姑娘,这回读的是什么,你可知道吗?”

“被你们这些儒生奉为金科玉律的,”琴苏子说道,“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对吗?”

“不错。只不过在我看来不是什么金科玉律,就是解释来解释去的迂腐之言。只要心领神会,读四书即可,何需读这些集注!所以,我才不要来上课呢。”

这时,屋子里诵声渐息。

“谁在外面私语?若是君子,进门说话。”一把老而弥坚的声音。

公羊师道一下子推开门,大步跨了进去。

琴苏子和芦嫦娥也走了进去,只见满堂少年男子,圆领襕衫,黑纱儒巾,正目不转睛地瞪着两位姑娘,眼神里充满惶惑之色。有些人看见琴苏子这一身袒胸露臂的装扮,或满脸涨红,或掩面缝窥。

“哈哈哈哈,头一次看倌人吧?你们都是伪君子啊哈哈哈哈!”

“道儿,休要胡闹!”一个须发俱白,然精神矍铄,头戴方巾,身穿直身布衣的老先生,正慢慢地走了过来,疑惑地看着琴苏子和芦嫦娥,“这两位姑娘是谁?”

“大父,我来介绍一下。”公羊师道忙道,“这位是我的祖父公羊德孺,是蜀山国学院的祭酒大人,是前昊京太学府律学博士。”琴苏子和芦嫦娥赶紧向其盈盈一拜,公羊师道又转向公羊德孺,“而这两位,一位是清倌,一位是红倌,都是来自于风月街的。”

“风月街!”众学子一听,满堂惊诧。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一听“倌人”二字,公羊德孺便勃然大怒,狠狠地拍打了一下公羊师道的脑袋,“你不来上课也就罢了,竟然还勾搭起倌人来!你还把她们带到国学府来?这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啊!”

见公羊德孺如此怒状,琴苏子拉着芦嫦娥再颔首行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公羊老先生误会了。我们广陵府和国学府同为官家府邸,平常也素有来往,这不算有违体统吧?再说了,公羊公子与我们前来,是有关律学之事请教先生,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这公羊德孺年过古稀,本来可颐养天年,却因潜心教育,养成爱才若渴之性,便回到蜀山重掌国学院。他一听到“律学”、“请教”字眼,怒火便戛然而熄,有欣然指教之意。

“有关律学之事?什么事?”公羊德孺语气放缓道。

公羊师道半是吃惊半是赞赏地瞅了琴苏子一眼,忙对公羊德孺说道,“大父,我们是对《六典》中一些说法存疑。家中那本《六典》,可是在您手上?”

“正是,就在这里。”公羊德孺从教台上拿下一叠书籍,“你们是要看第几册?”

“第一册,第一册便好。”公羊师道赶忙接过来,翻翻看看,脸露笑意。

“你们究竟要看什么?可别阻挠大家上课。”公羊德孺问道。

“哈哈哈哈,大父,诸位,我来跟大家说明白。”公羊师道指着琴苏子道,“这位苏子姑娘,一口咬定《六典》开篇中有一段文字,是为大晟立法之基本。我说我公羊师道醉心律学,阅卷无数,可从来没听过这段文字。”

有学生便问道

“《六典》开篇?到底是什么文字啊?”

“对啊,表学兄怎么跟一个倌人较劲起来了?”

“来,苏子姑娘,”公羊师道掩住书籍,“你给大家念一下你那段话呗!”

“念就念,怕你么?《六典》开篇,便有这么一段话,是为大晟立法之本,其为,”琴苏子长呼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无论出身如何,皆不分贵贱;无论户籍如何,皆不分贵贱;无论劳心者还是劳力者,皆不分贵贱。无论出将入相还是工农商奴,皆不分贵贱。无论天子还是庶民,皆不分贵贱。天下为公,均平自由!”

琴苏子话毕后,众学子也是一怔,鸦雀无声,然而随后便爆发出满堂哄笑。

公羊师道笑得尤为大声。他得意洋洋地在琴苏子面前扬了扬书籍,“自己来看吧,何止是开篇,通篇都没有你说的那段话!”

芦嫦娥赶紧抢过书籍,一页一页急急地翻阅着。

“苏子姐姐,你那段话到底在第几页,前面都没有啊!”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再认真找找!”琴苏子神情已显窘迫之色,但眼神仍坚定地,紧紧地地盯着公羊师。

“那在哪呢?在哪呢?翻出来给大家看看啊!”公羊师道咧嘴笑道,“啊我知道了,你看的那本《六典》是不是叫做《风月春事六典》,而不是我们这本《六典》啊!”

众学子一听,皆捧腹大笑起来。原来严肃的学堂顿时变得闹腾。

琴苏子的心里也是疑惑得很,怎么会没有呢?怎么可能没有呢?家中那本《六典》她都翻烂了,甚至可以倒背如流!可当公羊德孺拿过《六典》时,她便觉着他手上的那一本,和她看的不是同一本《六典》。

琴苏子从芦嫦娥手中抢过书籍,快阅第一页后,便一下子摔在了公羊师道的身上,“哼,你这根本不是《六典》!”

“恼羞成怒了,恼羞成怒了!”公羊师道笑得更甚,“这可是我祖父拿给我的,怎么不是《六典》?苏子姑娘,我真佩服你这信口开河的本领啊,我看你根本没有看过《六典》吧?”

琴苏子满脸通红,转眼看向公羊德孺。

从刚才她念出那段话时,公羊德孺的神色便渐变凝重。

不顾满堂嘲笑,她走过公羊师道,径直走到公羊德孺的面前,再行礼道,“公羊老先生,请您说说,小奴刚才那段话,是否出自于《六典》?知之为知之,还望先生以诚指教。”

所有人都瞧向公羊德孺。公羊师道看着祖父眉头紧皱,笑容顿失。

“唉,你们都别闹了。”公羊德孺叹了一口气,走到学生中间,缓缓说道,“你们莫要欺人,到头来反是自欺。”

“大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六典》真有此话?可这第一册确实没有啊。”公羊师道赶忙问道。

“没错,此话确实存在。可是不在此《六典》,而是在旧《六典》。”

“旧《六典》?难道《六典》也分新旧吗?”

公羊德孺沉重地点了点头,“《六典》确有新旧。新《六典》便是我们现在研学的这一本,是太宗文皇帝在位时编纂的。而旧《六典》,是开国太祖皇帝立国时编纂的。这位姑娘说的那段话,虽然是直白无华,但却是屠夫出身的太祖皇帝以及初代大国师一起写的一段话。律学博士原封不动地摘录了这段话,而成就了旧《六典》的开篇。”

琴苏子和芦嫦娥松了一口气,所有人都赫然大愕,公羊师道更是如临晴天霹雳。

“我不信!按这段话的意思,这旧《六典》岂不是要颠覆大晟百年之根基吗?”

公羊德孺默然不语,只是倚桌喟叹。

“大父,这本旧《六典》在哪?国学府有吗?家里有吗?”

“旧《六典》已经是,哪里都没有了。”公羊德孺看着琴苏子,“请问这位姑娘,你是从哪里看到的?”

“老先生,我家里便有一本。”

公羊德孺又是一惊,颤颤遑遑地问道,“你······请教姑娘芳名?”

琴苏子苦苦笑了笑,有意在此刻隐瞒家姓,便说道,“先生叫小奴苏子即可。”

而此刻的公羊师道,却倏地仰天大笑起来。

他博闻强记,听琴苏子念过两遍后便记牢了

“无论出身如何,皆不分贵贱;无论户籍如何,皆不分贵贱;无论劳心者还是劳力者,皆不分贵贱。无论出将入相还是工农商奴,皆不分贵贱。无论天子还是庶民,皆不分贵贱。天下为公,均平自由!哈哈哈哈!这还真像是屠夫的话!”

他赶紧拉起琴苏子的手臂,就要扯着琴苏子往门外走。

“公羊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道儿!休得无礼!”

“快!带我到你家去!我要拜读一下那本旧《六典》!”

“你放开我!”琴苏子一把甩开公羊师道的手,“我家不在蜀山城!”

“不在蜀山城?那在哪里?哪里我都要去!”

“放肆,道儿!”公羊德孺忙拉开公羊师道,先向琴苏子俯身一拜,再环顾周围,对着众学子迷茫无措的眼神说道,“因犬子捣乱,今天的课就到此为止,大家且先回家。”

只见学生们面面相觑,皆坐着不动。

一个学生鼓起勇气,站起来问道

“老先生,那段话真的出自于旧《六典》?那为何太宗文皇帝要另立新典呢?”

“先生不会欺骗学生,那段话就是出自旧《六典》。只是个中缘由历史,我们下一堂课再细叙吧。大家且先回去。”

听到此言,学生们便都起立,对老师鞠躬行礼后,陆陆续续离开了。

“大父,竟然还有旧《六典》,您和爹为何不告诉我呀?”

“新典已立,为何还提旧典?你说说,今天你们问起旧典的缘由?”

公羊师道便将芦嫦娥来府求见郡令,其和琴苏子打赌一事的来龙去脉尽相告知。

“原来是如此,”公羊德孺捻了捻胡子道,“若按照新典,吾儿的确不宜在府中见乐籍与奴籍的人。若按照旧典,吾儿身为朝廷命官,确是不能拒民于一门之外。”

“那请问公羊公子,这赌约算你嬴还是算我赢呢?”

“算你嬴算你嬴了!我公羊师道心服口服!”公羊师道昂起头,拍了拍胸膛,抱拳躬身道,“还请苏子姑娘和嫦娥姑娘原谅小生之前的狂妄之言。小生答应两位姑娘,小生将为嫦娥姑娘引见公羊大人,小生还会为商牧之求情。”

公羊德孺也叹气道,“唉,这商家与我们公羊家私底下虽少有来往,但也算是有点交情。昔日这国学馆筹建时,商家可是出了资力的。虽然商家公子这事情老叟知之甚少,但让吾儿调查一下,也是应该的。”

芦嫦娥一听,一时感动得满眶泪水溢了出来,连连点头下,竟要向公羊德孺跪拜下来,公羊德孺赶忙扶住了他。看见妹妹得偿所愿,琴苏子也是喜笑颜开。

“拜我们就不必了,不过嘛,”公羊师道又向琴苏子抱拳道,“还请苏子姑娘,借旧典于小生一阅。”

“这······”

“道儿!”公羊德孺突然喝斥道,“简直就是放肆!你新典已经钻研透了吗?考试可不会按旧典出题!现在大父命令你,你不能读旧典!”

“大父,这,这又是为什么呀?”

“哼!”公羊德孺转向琴苏子和芦嫦娥,“两位姑娘若是无其他事情,且先回去吧。商家公子一事,老叟会让犬子对二位有所交代的。”

“好。老先生,我们先行告退了。”

琴苏子和芦嫦娥对着公羊德孺盈盈一拜,便离开了。

此刻阳光正好,和暖暖地洒在身上,如临天恩。

琴苏子牵着芦嫦娥,在众儒生目光下走出国学院。

“太好了,真希望公羊大人能救商公子。”琴苏子道。

“是啊,希望商公子能挺过去。只要公羊公子和公羊老先生愿意为商公子求情,我都不用去见公羊大人了。”

说罢,芦嫦娥抬起头,崇拜地看着琴苏子,“苏子姐姐,怎么感觉你今天很不一样呢,不像平常随和和气的你。”

“是吗?”琴苏子看着一些公羊德孺学生的目光,不似其他儒生轻蔑和不解,而是刮目相看的敬意,顿觉得浑身轻松,心里满足,“不知道呢,可能这才是我原来的样子吧。”

这时,屋子里,公羊师道正欲走出去,却被公羊德孺一手拉住。

“你干什么去!竟然不跟大父打一声招呼?”

“哎哟大父!我去送送她们,送送她们!”

“送送她们?哼,”公羊德孺指着公羊师道鼻头道,“听着道儿,你不可读旧典,碰都不能碰!听到没有!”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去送她们了大父!苏子姑娘!苏子姑娘你慢点!”

这公羊师道边说边挣脱手撒腿跑出去了。

公羊德孺走到门边,看着自己的孙儿追上两位姑娘,心里头五味杂陈。

此时日头已有隐退之意,迟疑地靠往西边,阳光绵绵无力,就像己心一般。

他望着琴苏子的背影,一时喟叹,“这真是来了一个洪太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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