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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明明知道,她会愿意的。”

人走茶凉,客人们皆离开,书房只剩下祸娘和翎君二人。

祸娘正对着满天黄昏微澜,持着烟杆子,小心翼翼地吮吸着。

昨日受的伤,今儿还是疼得厉害。特别是胸口的伤,让她每说一次话,喝一口水,吸一口乌香都觉得撕裂般的疼痛。这种快刀入心的感觉,明快而刺激,竟让她大半辈子欲罢不能。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知道,你知道,蒙叔和蒙轲知道,恐怕连高金二人都知道陆二善会愿意,哪怕他们只见过她两三面。”

“您有伤在身,说话得说慢点。”

“痛得好,痛得痛快。若无伤无痛,我便不能知道自己还活着。”

翎君叹道,“姐,这二善愿不愿意是一回事,可她的安危又是另外一回事啊。若以后那个陆一善来了,看见他的妹妹受侮辱了,岂不是怪责于我们?”

“怎么?他陆一善的妹妹生来便是个宝物,旁人碰不得?我们这些女人就活该生来命贱,供人糟蹋蹂躏?”

祸娘一激动,胸口便隐隐发痛。

这真是痛得极好。这是无心给她的痛,这是世间给她的痛!

“我是怕,那陆一善一怒之下,不愿帮我们了。”

“不愿便不愿!说到底,这陆一善我们连见都没见过!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有没有能耐帮助我们,甚至世间到底有没有此号人物,我们根本无从知晓!想想自己也是愚蠢至极,竟然为了一封不知何人留下的书信,便对着这虚无缥缈的陆一善抱有空望!”

祸娘说得激动,直咳出了几声。这几声,把她身子骨的颤痛都咳了出来。

翎君赶忙上前,抚着祸娘的背。

“世间既然有陆二善,便会有陆一善。二善自己也说得明明白白,她就是陇州过来的,大哥便是陆一善,是个巫医。我觉得二善妹妹是不会说谎的。”

“所以我很想让这陆二善冒一次险,最好是有生命之危。若她真是陆一善的妹妹,陆一善会袖手旁观?”

“姐您是想让二善受险,引出陆一善吗?那万一陆一善根本不知情呢?”

“不知情?”祸娘冷笑道,“都过了大半个月了,如花似玉的妹妹失踪不见,差点被人逼良为娼,他陆一善可是巫覡,有那么大的本事,怎么不知道找找?如果陆一善是如此不义之人,那还能帮得上我们?看来真是如那一纸通缉令所言,这陆一善乃十恶不赦之徒!”

“官家多行妄事。二善妹妹性子刚直,不负善名。如此之人,她哥哥能差得了哪里去?我相信他会无条件帮助我们的。”

“难说啊,名字都是爹妈取的,不如其名之人实在是太多了。”祸娘言带悲怆之感,“你还是太天真了。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条件的。”

翎君也是一时无语。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已经让蒙轲去跟二善说,这事情就顺其发展了。不过,我们自己,还有事情没有解决。”祸娘看着翎君,笑道,“我们二人,必有一人随男人们去,一人留守在寮里。”

“姐您身上有伤,自然是我去的。”翎君道,“姐您放心,我会看管好他们,让事情不会出任何岔子。”

“不,你留下来吧。我去。”

翎君一怔,急问道,“为什么?姐,您昨天才受过伤,手又不利索!”

“没为什么,我就是想去。我不想呆在寮里。”祸娘轻轻地捏了捏翎君的脸颊,笑道,“你比我聪明机灵,你更能管好祸水轩。我,就想出去走走。”

说罢,她吸了一口乌香,轻袅袅地吐出一口青烟。

她的侧脸里,含有无尽的悲伤;而悲伤之下,有一种终要解脱的狂喜。

这悲喜之间,翎君看到了。

“姐,您是要去送死吗?”翎君的眼泪喷涌而出,“您是要求死吗?”

“怎么可能?我祸娘可不是一般女子,有着雄心壮志,怎么可能求死?”

“那您为何三番五次陷自己于危境!就像昨日,你只是去和公子谈判,你怎么就让他伤着自己了?哪怕是情不能自已,公子也不会贸贸然伤您如此啊!我昨日问您,您却不肯说······”

“确实是情不能自已,确实是情不能自已!”祸娘忽然大笑起来,“有哪个女人,面对自己一生之人,爱能禁,情自已!”

笑着笑着,她流下了两行清泪。

“姐······”

“不能聊他了,聊他伤心伤身。”祸娘抹掉眼泪,笑道,“我跟着去,你留守寮里。就这么定了。你说我求死,其实我是怕死的。这一次要对付的,恐怕有我们凡人难抗的巫覡。我也需要一位巫覡,或者懂巫术的人与我同去,才可护我周全。”

“好,好。”翎君也抹掉泪水,连连说道。

听到祸娘此言,她顿时安心了不少。

“那我马上去找非官巫的巫覡。”

“如二善一般,此巫覡也不用找。”祸娘笑着看着翎君,“不过,你也如蒙轲一般,断不会主动说出此人吧。”

翎君又是一怔,一脸懵然不知,“姐说的是谁?”

“看来你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们祸水轩的老主顾,易斐斐。”

“易公子?!”翎君吃了一惊,“他,他能行吗?”

“当时你和梦梁不是都在场吗?”

“姐您说的是······”

“就是那天晚上,刘泰庵的弟弟刘亨达和易斐斐杠上了,易斐斐趁着酒劲使了一招法术,教训了那刘亨达一把。你不会是忘记了吧?这寮里都传开了,姐妹们都说这易公子深藏不露呢。”

“确有此事。易公子的确会巫术,可其实力如何,能否保护姐您······”

“他不用上天入地呼风唤雨那般厉害,只需随我走一趟就行。”

“可易家那边······”

“不用管易家。只要易斐斐自愿与我同去,那便无碍。因为我早就听梦梁说过,易斐斐和他哥哥易难不和。若易难真的要追究我们教唆之罪,易斐斐肯定会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的主意。”

“但是易公子平白无故怎么会答应我们呢?易公子早就当众,他这辈子都不会涉及巫事。”

“呵呵,像易斐斐这种小儿口中的一辈子,都是信口开河。你忘了吗,这易斐斐对梦梁很是迷恋,让梦梁去当说客,易斐斐必然答应。你现在就去叫梦梁来吧。”

翎君一动不动,表情很是难为。

“怎么了这是?你又不同意?”

“姐,我总觉得,让易公子扯上此事,很不妥当。”

“怎么不妥当?”祸娘语气顿变严厉,“你刚才还在担心我的安危,现在为了一个纨绔子弟就把我抛之于脑后了?”

“不,小婢岂敢。”

“去吧,把梦梁叫来。”

翎君叹了一口气,只得离开书房。

不久后,她带着柳梦梁进来了。

祸娘并没有让柳梦梁坐下,也没有让翎君煮茶。

她只是简单地跟柳梦梁说了此事,想着让柳梦梁说服易斐斐。

她原以为,自家倌人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万万没想到,柳梦梁会淡淡地道,“我可以去说服易公子,但我要姐满足我一个条件。”

听到此言,祸娘先是一愣,后笑了出来。

“呵呵,我早该预料到,我们家梦梁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不,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柳梦梁坐了下来,一本正经道,“祸水轩的祸娘,就要成为风月街的祸娘,姐妹们都与有荣焉。可我柳梦梁不要这虚荣,只要点实际的东西。”

“实际的东西?银两?”

“准确来说,是股子。”柳梦梁微微笑道,“您都快要当东家了,赚的钱自然也多了。我柳梦梁一直以来,都是祸水轩被点名最多的,侍候客人最多的,算得上是祸水轩的头牌吧?你成了东家,我要多一点股子钱,不过分吧?”

“梦梁姐姐你······”

翎君正要说话,祸娘扬了扬手,翎君便不再说下去。

“梦梁,你想错了。你以为我成了东家,这钱就一定赚多了?恐怕黄鑫还巴不得我接手祸水轩和烟雨楼呢。他欠下多少债务,我现在都是不知数的。说白了,我这也是一次赌博。要不这样吧,”祸娘笑道,“你先帮我说服易公子,等事成了之后,姐妹几个再商量商量,怎么调整股子,好吗?”

“那好吧。既然大姐都这么说了,”柳梦梁站起来,盈盈一拜,“那梦梁便先告辞了。”她转身起步,又淡淡地说道,“只不过,这易公子允不允许,梦梁可无法保证。”说罢,就要离开。

“慢着,你等一下。”祸娘见柳梦梁回头,看着她满脸装着一副疑惑的样子,心里头顿时咬牙切齿,但嘴上还是放缓了语气,“梦梁,你是不明白么?这股子是大家分的,每个人都有,你涨了一分,必定有人少了一分。我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你涨股子?总得和其他姐妹商量商量吧?”

“您不用和其他姐妹商量。”柳梦梁瞥了一眼翎君,“您现在就和这书房里的姐妹商量即可。”

祸娘不由得看了一眼翎君,翎君微微苦笑。

“你要翎君的股子?”

“对,我就只要翎君的股子。”

“多少?”

“全部。”

“什么?全部?”

看着柳梦梁认真的表情,祸娘没好气地笑道,“柳梦梁,你没开玩笑吧?”

“祸娘姐,我的样子像开玩笑吗?”

祸娘瞄了瞄沉默不语的翎君,“你们俩有什么过节吗?”

“没什么过节。我只是觉得她那些股子都是我应得的。”柳梦梁瞥了一眼翎君,冷笑道,“我是祸水轩侍候客人最多的,相反,祸水轩最清闲的倌人,应该就是翎君了吧?一年三百多天,我全年无休,可她起码有两百多天没有被点名过吧?曾经点名她的客人,什么时候翻点过?她虽然只是银叶,但其他银叶比她赚的都多。所以,我觉得,她不配拥有祸水轩的股子。”

祸娘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翎君接客少是事实,她也无从反驳。

柳梦梁见翎君没有看她,心里便莫名地生了气,话语逐渐尖酸刻薄起来,“刚进来祸水轩,我看见她便纳闷了。这是哪门子的倌人?要胸没胸,要臀没臀,活生生一个没发育好的矮个子,哪个男人想跟一个小孩恩爱?若不是靠您祸娘姐的关系,她能当上红倌吗?莫说是金花银花了,恐怕铜花铁花都算不上,只能称作一跺烂纸花······”

“够了梦梁!你这话过分了!”

“我这个人活得真实,说话就是这样。不像某人,自作清高。我还听一些客人说,翎君还有些时候不愿意侍候客人,不愿意按照客人的意愿来。翎君,是有这么一回事吗?”

翎君还是不看她,只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呵呵,祸娘姐,我问你,作为一个倌人,一个妓女,她就不过分吗?!”

祸娘叹了一口气,“唉,梦梁,翎君对祸水轩之功,可不仅仅是······”

“呵呵,我宁愿您请一个老鸨来,我也不愿意她一副清高的样子管着我们!”柳梦梁昂起头道,“祸娘姐您做一个口头的决断吧。若是要我说服易公子保护您,我便要了翎君全部的股子。”

柳梦梁打断了祸娘的话,让祸娘心里甚是不悦。

但易斐斐之事,目前来看非柳梦梁不可。

作为一个妓女,身子便是资本。

很明显,翎君是没有这个资本。

如果有,那就是要等到以瘦矮为美的时代了吧。

但翎君之美,绝不在于这副皮相。

祸娘深知此点。她瞧着翎君,笑着问道,“翎君,你觉得呢?”

“我同意梦梁姐姐的话。”翎君始终对着祸娘,微微笑道,“就把我的股子全都给了梦梁姐姐吧。我有了祸水轩这个安身之处,便已经是万幸了。”

娼门中人,本应是最势利的。所以一听此言,柳梦梁难以置信。

“喂,你真的愿意把股子全给了我?翎君,看着我说话!”

“是的,我愿意。”翎君回过头,微笑道,“梦梁姐姐,就像您说的,您才是祸水轩的头牌。一个头牌,的确是应当拿着比其他倌人多的酬劳,不是吗?”

“哼,算你识相。”柳梦梁有点悻悻然,“······算你识相!”

“那易公子之事?”

柳梦梁一时错愕,她没想到翎君如此淡薄名利,这时候还惦记着易公子一事。

“假清高!假清高!”她心里骂道。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桃花般的笑容重泛脸上,“祸娘姐,告诉我出发的时间吧,我会转告给易公子。”

……

“庚申五月二十日自旧城遭劫后,余宿住于公羊家有数日。赖于德孺兄之友德,其也感于陈良之忠义,遂请方相寺巫覡大人至府中办丧礼,举祭祀,除垢秽,超脱陈良之亡魂。礼毕,风起火出,遗身尽焚,化为灰骨。余悲鸣不已,德孺兄亦可怜之。巫覡大人言及灰骨可葬于蜀山方相寺,余许之,择日上山。

二十一日早起。亟饭,德孺兄邀余上蜀山,葬灰骨。余心念陈良,戚戚难安,尚盼其死而复生,遂婉拒之。是日无事,作记公羊府。夜大雨。

二十二日早起。行至庭院,云散日朗。余之心意,如霁明之天色,亦有新态。亟饭,德孺兄再邀余上蜀山,余然同意之。

车马前行,十五里,越棋盘街而抵北安门。出城门折东北而行,走官道五十余里,方抵蜀山脚下。登石阶,循山麓,有大溪流其间,众唤其为巫潭。迂回而上,数度与溪遇。越百级,溪林渐幽,至地皇殿,是为翠竹丛中藏一古刹,幽丽清雅,夕光照拂,竹影映青壁,宛若图画,予人攀历忘苦。其时日薄西山,止宿于客寮。适有巫覡大人同饭,言此抵山顶,山陡路长,行李不便。明日不若以轻装往,而巫担向泰皇殿相待。余与德孺颇为感激。

卧念陈良,睡梦瑾瑜。及五更梦醒,出客寮,观明星满天,胜不成寐。

二十三日平明饭,四山岚浓云盛之状,踏雾而行。余一行欲览胜观景,遂弃石阶而攀山道,绕地皇殿而上。山路有坳,乃巫潭所从溢者,水势渐大,淙淙越急,下遂成流。路陡且湿滑,余与德孺遂拾残竹以拄,迟迟缓行,衣履沾湿。

越舍寮穿竹林,过淌水小桥,所望处溪回山合,木石森丽。一转处,满山竹林如孔雀之羽,展翅成伞,围而成一片开阔之地,是为巫庭,乃寺中讲诵之地。德孺有言,因山竹环绕,此地冬暖夏凉,沁人心脾。置于巫庭,东行一里,有院宅曰心相堂;西行一里,有院宅曰杏林阁。遇民众,其皆从石阶直上,至两院请相求医。

越过心相堂,巫覡大人引余往东行五里,途有田塍,有灰衣小巫务农。又两里,至一片低草地,有白石墓碑见于丛中。此处便为陈良安息之地。

巫覡大人劝余散尽陈良之灰,化天地巫力,滋养草木生灵。余抱坛瓮,心不忍之。德孺兄也劝之,道此乃陈良所愿。余有感经年难返家乡,耽误陈良,唯允之。巫覡大人遂祭祀之,灰骨散尽,衣冠成冢。礼毕,巫覡大人赐余一枚灰石,谓陈良之身以制。余感其意,颇为珍重。

遂心宁神和,专心览胜。返巫庭,行脚轻快,越级而上,五里,至泰皇殿。观其耸构巍峨,岿然镇地;门闼如绣,甍木饰雕;重梁飞檐,振翼而飞;仰视檐梁,忽在天际,确乃大观之景。殿在山脊梁中,泉轰风动,方外三里有五帝殿五分腹地,如五星绕日。

拾级而上,五里,至天皇庭。景色无异于巫庭。再上数里,至天皇殿。有巫卫守之逐之。余出示堪合遂受许之。殿高标巃嵸,上倚天际,下屹蜀山。余等受禁进入,然站于殿下窥望西蜀,蔚为大观。岭上四眺,霞光万丈,极蜀水之浩浩,见众山之累累。东揽蜀州,蜀山郡如掌中之城;西抱庆州,庆阳府乃握拳可得。乃喟然曰不登天皇,几不得蜀山神理云。

——《雁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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