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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乌香市,可比晚上冷清得多。

那些小摊贩的地摊、板车全然不见,林中露出一大片空地,唯独剩下路边的几处客栈楼房,是移动不得的。外地生人若要找乌香市,认准郊外路边这些客栈茶楼便可找到。

夏季将临,阳光灿烂,树皮犹褐,枝叶渐翠,一切都似浓墨重彩的样子。

一个文静秀雅的年轻人,正独自坐在茶楼窗下,平静地面对着窗外景色。

阳光很温暖,透着一丝丝晚春的风,弥散着一点点林间的清新。

他不吃饭,他不喝茶,他就不露声色地在那里坐着,眷恋着终将逝去的春色。

忽然间,没有任何预兆,他的姿势未变,身子未动,却慢慢地说了一句

“易难,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盈,就好像风丝一样,话不像是说出来的,而是飘出来的。

话音一落,易难便出现在他对面的位置上。

“徐大人。”

“神隐术果然神乎其技。我想我没必要问有没有人跟踪你了。”

“大人见笑了。无人想练此术,而我仅此术可习得。否则,”易难苦笑,“我就真的一无是处了。”

“凡是巫觋多是傲慢,自命不凡,心比天高,都嫌上天赐的巫力还不够,私下还要用药通脉,以求巫力大增。唉,巫觋也是人,贪大求全实乃本性。”

易难无奈道,“实不相瞒,我小时候就被父辈逼着用药通脉,应是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可也无法增强体内巫力。”

易难的童年,就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噩梦。

这时,徐璈生慢慢地转过头来,面对着易难。

“其实,只有一隅之地让你步步为营,总比壮阔波澜让你迷失其中的好。”

易难正想着这句话有种饱汉不知饿汉饥,吃不着葡萄便说葡萄酸的意味,可当他看着徐璈生的眼睛时,心头蓦地一凛。

他不由得伸出手,在徐璈生面前摆了摆。

徐璈生笑道,“窭子大人没有告诉你,我是瞎子吗?”

易难吃惊地摇摇头,后又忙不迭地说出来,“没有。徐大人,小巫无礼。”

“可能是窭子大人忘记了我是个瞎子吧?”

徐璈生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两人都忍俊不禁。

“不要说是他,就算是昊京方相寺的人,我底下一些小巫,也都不知道我是瞎子。因为在相师界里,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禁忌······”

“不要看着相师的眼睛。”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来,又不禁会心一笑。

笑罢,易难心里仍感到戚戚然。

谁会料想到,大名鼎鼎的相师,人称“十目郎”的徐璈生,竟然是位盲者。

徐璈生似乎感觉到易难的心情,便云淡风轻道,“你可知道,西乞家的医巫,把人的身体剖开研究,发现人的眼睛是和脑袋相连的。他们有一个说法,就是人眼看到的东西,都是大脑里想象出来的,现实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真不愧是西乞家,也只有悲观厌世如他们才会有如此想法吧。”

“嗯,或许吧。只不过盲者如我,会觉得这种说法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想到了,所以我也看到了。”

徐璈生又面对窗外,露出淡然的笑容,易难心里却觉黯然。

只是他也感觉到自己不应怨天尤人。徐璈生才三十而立,已经当上了昊京方相寺的相师,这一路艰苦磨难,又岂能是他人可理解。自己手脚灵便,耳目明亮,已比世间许多残疾之人,比受诛族咒折磨的西乞家人好上百倍,他有何资格去妄自菲薄?

易难站起来,躬身一拜,“感谢徐大人!与徐大人交谈一番后,小巫顿觉茅塞顿开!”

徐璈生笑道,“我可没觉得我说了什么。坐下吧。闲谈已毕,我跟你说正事。”

待易难坐下后,徐璈生字字清晰地吟道,“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窭子大人有跟你说过这句卜辞吧。”

“嗯,寺主大人有跟我说过。”

“这是我的师父用传音石跟我说的话。让传音石发声的方法,便是结一个事前对应好的绝密手印。这个绝密手印,师父传给了六笙子。据我所知,应该是有七个人知道这句卜辞的。”

“六个人知道,那现在国师……·”

“师父已经身亡,我和师兄师妹都已经离开了昊京,而且还被各方追捕着。”徐璈生叹了一口气。

易难皱眉道,“大人,小巫愚笨,实在是听得一头雾水。这句卜辞是什么意思,里面说的这个人是指谁?若白华真行刺了国师大人,那理应受到通缉,可你又为何不能回方相寺,反而受到邪教的搜寻?”

“你听得一头雾水,是因为传音石后面还有一些话。”

“什么话?”

徐璈生沉吟一下,缓缓说道,“当今圣上乃是伪天子,真命天子已失落凡间。”

易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彷面晴天霹雳,一时惊愕。

他现在何止是一头雾水,简直是暗潮涌动了。

“呵呵,我现在真想看看你的表情。”

“小巫斗胆一问,国师大人的依据是······”

“传音石存放的内容有限,所以我也不知道师父为何有此一说。现在师父驾鹤西去,要知道其中因由,只能靠我们自己查了。”徐璈生郑重其事道,“接下来,我会离开西蜀,重返昊京,去查伪帝一事。”

此时此刻,易难不知道说什么好。

“假若伪帝一事是真的,那从其间发生诸事来看,其必定是与嬴覆,与长生教,与西蜀都护府,与满常有关。他们很有可能已经结盟,在共同密谋什么事情。”

“大人,这跟西蜀都护府,跟满常有何关系?”

易难一把话说出来,自己便赫然一惊。

在峤山,莫辨和满常的确是联手起来。本来他觉得满常原就是徒有军巫之名的恶巫,跟莫辨之流混在一块也算正常。现在细细想想,原来事情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他忙又道,“满常或许暗藏野心,可跟西蜀都护府,跟无心有何关系?”

徐璈生并不立即回答,只是淡淡问道,“你可知无心要出兵西域?”

“已有耳闻,但未经证实。”

“那是因为朝廷文书还没下来。朝廷文书一下来,无心就会马上西征。”

“可自从国师大人和西域圣女签订和约后,中原西域一直相安无事,为何突然间要攻打西域?这不是出师无名吗?”

“这个名,满常会找到的。但实际上,出兵真正的目标是我的师妹,白华。”

“是因为王巫大人刺杀国师大人,然后被朝廷通缉,结果逃到了西域······”

“不,师妹绝不会杀师父。”徐璈生忽然打断道,“我以性命担保。”

易难自知失言,忙道,“小巫失言,还请大人见谅。”

“无妨,师妹也的确成了缉捕的命犯,但事情经过却被昊京方相寺封锁不予泄漏。我所知道的,便是那天刚刚好是师妹的冠礼。冠礼若成,她便成了王巫。那时候我和师父,崇丘师兄都不在昊京,师妹在行礼之前,应是不知道伪帝一事。因为以师妹爱憎分明的性格,她若是知道了必不会沉默以待,一定是寻个说法真相。但师妹从小五感异于常人,是不可多得的相术天才。她应该是在行礼其间,自己发现了伪帝,从而大闹堂上,并被拘入狱。师父应是那天赶去救师妹,并告诉了师妹事情真相和这句卜辞。后来的事情天下皆知,阆鸣归天,白华西逃。我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何师父会丧命。毕竟以师父的巫力,整个昊京地区的巫觋围攻他也不一定能把他打败。但这里头,有一个人,从头到尾好像都与他不相干,这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嬴覆。”易难沉声道。

“不错。我是瞎子,相人只能通过巫力内气、生平经历、精气神。而嬴覆师弟的巫力经历精气神,都是让我捉摸不透的。他与我同龄,却晚于我拜入师父门下。我们除了知道他是嬴家的大公子之外,对他的生平一无所知。”

“那很有可能是嬴覆把国师大人······”

“此事还有待调查。只不过,肯定不是师妹。无心和满常那么迫切找到师妹,肯定是害怕师妹已经找到了卜辞中这个人。在我看来,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真正的天子。所以,我会觉得嬴覆,与长生教,与西蜀都护府,与满常有关。你想想,伪帝当朝,昊京方相寺现由嬴覆主持,伪帝很有可能就是嬴覆安置并受嬴覆摆布。嬴覆为抓白华师妹,唆使伪帝颁下诏令,允许无心出兵;为抓我,唆使长生教跟踪我,并不惜牵连到蜀山方相寺。至于我师兄崇丘,我想没有谁敢找他的麻烦吧。”

“长生教一事还说得过去,可有必要那么劳师动众攻打西域,就为了夺一个人?”

“所以我现在想想,觉得这个法子只有嬴覆才想得出来,因为嬴覆深知师妹的个性。师妹实力并不弱,若满常和几个人组成小团伙去西域,哪怕能够找到师妹,师妹也有可能在路上逃脱。但如果让西域的黎民百姓陷于战火之中,师妹绝对会舍己为人,心甘情愿跟满常无心回中原。”

易难默然地点了点头,对阆鸣身后诸事已有一定的了解。

可还是无法解释这卜辞的意思,辞中人到底是谁,真命天子何在。

甚至乎,徐璈生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他就像面对一团迷雾,徐璈生先是驱散了它,然后又把他带到另一团迷雾中。

他不禁问道“小巫斗胆问一句,为何大人要将这些机密之事告诉小巫?”

“没什么机密不机密的,以后必定也会大白于天下。我之所以现在告诉你,其因有三一是我需要一位信得过的伙伴,去替我寻找卜辞中这个人。虽然师父让我先找到此人再去解决伪帝一事,但我已经不想花费时间去寻找这个人了。之于师父师妹,我并不是对朝廷那么忠心耿耿。谁做皇帝于巫觋而言都是一样,只要不是一位过于狂妄的皇帝,世道依靠一班儒绅便可以运转下去。所以令我忧心的,不是皇帝的真伪,而是嬴覆这群人背后的阴谋。他们要执掌天下?他们要改朝换代?我觉得断断不是那么简单。我要马上调查这个阴谋,并且颠覆这个阴谋。但师命难违,且这个人有可能是事情关键所在。毕竟卜辞就是卜辞,是天命所示。所以,这个人也得找到。”

“其二,若我师妹白华真的被无心抓到了西蜀,我希望你能救下她来。”

“这······”易难苦笑,“大人可真是太瞧得起我了。”

“最后便是,”徐璈生沉吟一下,掷地有声道,“西蜀马上迎来一场浩劫,需要人担纲重责,力挽狂澜。”

易难又是一惊,“西蜀有浩劫?是大人卜筮所得吗?”

“呵呵,我的卜术可不入流。是九蓍长老给了我一封密信,密信有言,说他是推星盘而得。”

“这!人人皆说,九蓍长老的卜筮所显,就是天命之象!敢问大人,可有卜辞?”

“生灵大难,夷族遭劫,西山受诛,北境绝旱,东土战乱,终于南方。”

“这!”

“九蓍长老根据星盘所显,解释为,天下将迎来大劫,先后有序。先是西域,后是西蜀,后是北方,后是东方,最后是南方。”

易难震惊不已,一时一筹莫展。

这时,夕阳西下,暮风舒柔。楼上来了不少客人,楼下也渐生杂声。乌香市准备迎来繁华的月夜。

虽然仍有许多不平之事,但说此间世道乃太平盛世,易难觉得不为过。

最起码,我们可以安眠一宿,而不用害怕三更半夜被人拖出来杀头。

最起码,官有贪官,亦有清官;巫有恶巫,亦有善巫;人有坏人,亦有好人。

世间有戾气,亦有正气。

但若是战乱起,则巫无善恶之别,人无好坏之分,天下将永无宁日。

“容我再问一句,”易难正色道,“作为一个巫觋,我巫力微弱,山相医卜无一精通,且只会神隐一术,为何大人会选择我?”

“与你巫力巫术无关。山相医卜,那只是巫觋的外相;为民祈福,匡扶天下,才是巫觋的内心,才是真真正正的一代大巫。”

徐璈生微微笑了笑。他的笑容也如风一般轻盈,自然,眼睛里都是笑的。

“师父相信我,我相信曾与师父有过生死之交的窭子大人,窭子大人相信你,因此我也相信你。”

不知为何,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让易难心中充满了温暖,还有自信。

他体内虽然没有巫力,但此时此刻,心头却迸发出无限的力量。

夜幕降临,乌香市迎来了一天最繁华热闹的时光。常驻的小摊贩熟练的吆喝已成习惯,来来往往的客人依旧神秘,各怀心思地寻找着自己的所需。有些买卖是明着吆喝,有些买卖却是暗地私语。看似张扬的热闹,却有着心照不宣的沉静;置身絮乱的声音,人人都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味。若从蜀山城的南盛门门楼上遥望,乌香市就像是夜色下,茫茫黯然大海中一片浮浪;月光眷顾在浪花上,时而涨时而落地起伏摇荡,映现出黑暗中的斑斓,呼啸着寂静中的神秘。

乌香市送走了易难和徐璈生,却迎来了高锟和金生水。

他们还是来到之前那间茶铺,还是在外头布帐坐下。

第一口茶刚进嘴,高锟便一下子吐了出来,再猛地拍案而起,怒吼道,“这哪是茶,明明就是水!”他再忿忿地揭开茶壶的盖子,一瞄壶里,再度破口大骂,“小二,你给我滚过来!你卖的是什么茶,一片叶子都没有,一点色花都没变!”

店里的伙计赶紧跑来,见是两人,忙低头哈腰地道歉一番,拎起茶壶便走。

高锟坐了下来,小声问了一句,“水爷,如何?”

“浮夸了点。”

过了一会儿,活计又提着茶壶走了过来,为高金二人倒上茶。

“二位客官久等了,这是新砌的好茶,二位再尝尝。”

高锟又揭开茶壶,往里一看,果然飘满了茶叶。

他再盖上时,两指将茶盖底下的纸条拿了出来。

他先是瞄了一眼,后一手和金生水一碰杯,另一手便从桌地上传纸条。

“水爷,如何?”

“做作了点。”

“我是问这写着是什么意思!”

金生水瞄了一眼纸条,上面写着“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他将纸条揉成一条,塞进嘴里,喝茶咽了下去。

“到底什么意思?”

“看来不会错了,无心要出兵西域。越州那边要我们利用祸娘给的资费壮大起来,趁无心西征之时一举拿下蜀山城。”

高锟半信半疑地看着金生水,“这八个字被你说成了这么长的意思?”

“这叫解读嘛。”

“如果真是这意思那太好了!”高锟兴奋道,“我们就等着这个,不是吗?”

“怕是有点冒进啊。”金生水皱眉道,“你想想,这无心岂是个毫无防备之人,大后方会没有兵马驻守?就算我们攻下了蜀山,可其他郡县也全都是西蜀军的人马呀,那时候蜀山城岂不是成了一座孤城?”

“只要无心把西蜀军主力都带走,我就不怕其他虾兵蟹反过来围攻我们。”

高锟抬起头,眺望着不远处那遮天蔽月的城头。“这蜀山城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啊,要不然我们也不用潜伏这么久。哪怕最后真的守不住了,我们也算是重创了无心,不是吗?”

金生水先是看着高锟那兴奋的,激情的,映现着月光的双瞳,然后也抬起头,眺望着城楼。

月色之下,那城楼就像是黑夜的影子,森森莽莽地矗立在天边,仿佛站在上面便可以攀月摘星。

他忽道,“高当家的,你觉得这祸娘到底有什么目的?”

高锟疑惑,“欸水爷,您怎么突然间说起祸娘来了?”

“她不是也说过,她召集蒙啸林这些旧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攻打都护府,报复无心吗?”

“对啊!我们可以跟蒙啸林他们一起······”

金生水却苦苦笑道,“像蒙啸林这种人,真的会反叛朝廷吗?”

“他们已经反叛了!从兵变那一刻起,他们已经反叛了!”高锟激动起来,“水爷您想想,如果祸娘与蒙啸林愿意参与进来,那我们的胜算得有多大呀!”

金生水叹了一口气,缓缓道,“祸水祸水,或浅或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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