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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人走得极快。当秀才回到客栈房间时,他已在窗前立定,黯然神伤。

秀才掏出庄票放在桌上,看到了搁在桌上的青铜面具。

面具内竟无软布嵌入,丝许血迹沾于其上。

秀才凛然一惊,“王爷,我放在里面那块药布呢?”

双面人淡淡道,“扔了。”

“扔了?王爷难道想一辈子都戴这副面具吗?”

“自己犯下的错,承受的耻辱,用一辈子来铭记,未尝不可。”

“王爷,您这是何苦呢?”

“不止我一人,众生皆苦。”

秀才看着双面人那光滑白皙的左脸,便有如看到了他那伤痕斑斑的右脸。

受人所害,失人之信,这算不算是咒?

“唉。”秀才叹气道,“我看衡家素有正义之名,那吴正添也是徐公公的友人,好像并非有恶意。而且仓廪众所为之事也是关乎民间政局,王爷就不想与他们多交往交往吗?”

“知人口面不知心。贤弟身为除咒师,难道不应比我们更懂得这个道理吗?”

“但王爷就是华元祺,华元祺就是大晟皇族,这是雷打不动的事实!王爷此番回中原,是想查明白华姑娘所说伪帝一事,那难道就以无名人的名义去活动吗?只有稍事相术的巫覡,都能一眼看出来王爷您非同寻常之人!”

“所以我想好了。今后我将以新的名字去生活。”

“什么名字?”

双面人露出一丝笑意,“沙夏。沙子的沙,立夏的夏。贤弟可叫我沙公子。”

“沙夏?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傻呗。至于是什么身份,我还没想好。”

双面人回过头,露出那张可怖的右脸。

秀才再次看到这半张脸,情难自禁地捋了捋眉毛。

都说人之想象是何其神奇,但有时候终究生动不过现实。

这半张脸,比想象的更丑陋,甚至到了面目可憎的地步。

“贤弟快回房间吧。蝉姑娘应该等待许久了。”

秀才一听,赶忙行礼,匆匆离开。

······

西乞蝉确实已等候多时。

她一见秀才走进来,便马上躬身作礼,“大人!”

“蝉姑娘。”秀才焦急道,“打听到了?”

“嗯,白华姑娘就在西蜀都护府的地牢里,我无意间从守卫那里听到的。”

“好。”

秀才走到窗前,眺望着那黑影幢幢的黑铁之城,长呼一口气。

“大人要去救白华姑娘吗?”

“去······瞧瞧。”

秀才的语气,总是从郑重其事过渡到云淡风轻,令人捉摸不定。

“我与大人一起去!”

“不可,你要留在客栈,保护好王爷。”

秀才微微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辛苦你了,蝉姑娘。你本不用为我······”

“不,大人为蝉除了咒,蝉愿意为大人付出一切!”

秀才拍了拍西乞蝉的姑娘,感激道,“谢谢你。只不过有些事情,是要我一人去完成的。”

秀才攀上窗户,回眸对着西乞蝉又笑了笑,淡淡说道,“走了。”

话音一落,秀才便坠了下去。

西乞蝉一惊,忙扶窗张望。

只听见万籁俱寂中一声大喝,“禹步!”

一个飘逸如风的影子,在莽莽黑夜中飞踏而去。

他那孤身犯险的背影,有一股义无反顾的劲头,有一种矢志不渝的执着。

陆载,终临蜀山。

······

人间的黑夜,总是不甘寂寞。

纵是枯星昏月,也还有灯火尚明,看着便觉温暖。

但都护府的黑夜,着实令人心生困惑。一切都是黯黯然的样子,仿佛黑暗灌注此处,又源于此处。那校场上的灯火,看得见在燃烧,却看不见光明和温暖,火光周边的黑暗还是一样的瓷实和厚重。一队一身黑甲的黑铁卫,人人举着一把火把守在河边,火光照不到脸庞,脸庞是火光一半的阴影,另一半全都落在了灰霭霭的河面上。

凭着禹步,陆载不费吹灰之力,便越过黑铁卫,轻盈地落到了山门附近。

山门在一堵宽厚的石墙内,有两赤盔赤甲的军兵守在门口。陆载远眺,石墙之内黑不见底,蜀山一侧是灯火全无,只遗暗影。若是贸贸然禹步进去,莫要说寻地牢入口,上山也是做不到的。

陆载藏匿了许久,发现一个黑铁卫从山门走了出来,给了赤甲军兵两包东西。随后,其便径直向校场走去。

待那黑铁卫离山门远了,陆载倏地从山林间跃出,一手箍住了黑铁卫的脖子,另一手掩住黑铁卫的嘴巴,飞快地退回到林间。

林中有声,其他黑铁卫左右相顾,发现不了什么,皆不以为然。

受劫的黑铁卫,惊惶地盯着陆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陆载拔出黑铁卫腰间的长刀,横于其脖子处,更是吓得他四肢乱舞。

“不想死,就乖乖听我的话,回答我的话。”陆载微笑道,“若我问你话,你不老实回答,你还大喊大叫,那便是你自己作孽。我逃走容易,你的小命可就不保了,明白吗?”

陆载那深邃的声音,听得别人心思一沉,只能专注于此,不能再有他想。

黑铁卫忙不迭点了点头。

“我看见你从山门出来,你刚才去了哪里?”

“我,我去了地牢。”

“你去地牢干什么?”

“去,去看一个新来的女囚。”

“哦,长得漂亮吗?”

“漂,漂亮······漂亮得奇怪,大伙才去看的。”

“漂亮得奇怪?怎么奇怪了?”

“眼睛是紫色的······”

“哦。”陆载心神领会,“我待会带你进去山门内,你再带我进去地牢,如何?”

“大,大哥,你是要去救她吗?救,救不了的······”

“哪里,我也是去看一下。紫色的眼睛,很奇怪不是吗?”

“是,是。”

“欸对了,”尽管无关重要,但陆载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你送给门卫那两包东西,是什么?”

“乌,乌香,拿来吸的。”

“哦乌香。好,走吧。”

陆载一手提着黑铁卫的胸甲,一脚平地跃起,施展禹步,一下子飞踏至高空之中,且立于虚空而不动不落,吓得那黑黑铁卫大气都不敢喘。

陆载带着黑铁卫,快步越过山门石墙,并在黑暗中稳稳落地。

黑铁卫战战兢兢道,“大哥,不,大人,您是巫覡大人吧?”

陆载笑道,“知道便好,还不赶紧带路。”

黑铁卫带着陆载走在山道上,来到一道阴森森的大门前。

黑铁卫慌慌张张道,“大人,这是机关门,只有少数几位将军才打得开。”

“那刚才你怎么进去的?”

“刚才恰巧碰上了雷将军率队入内,我混进队里,才得以进去。”

“呵呵,我看你不是恰巧吧。门那边有卫兵吗?”

“没,没有。”

“有锁吗?”

“没,没有。”

“好。”

陆载一手按在门上,感觉掌间一阵冰凉。

这是铁,冷峻而沉重的黑铁。

“这哪是什么机关门,凭霸道的力量就能打开。雷坤山力量之大,可见一斑。”

陆载不由得捋了捋眉毛他可没有多大的蛮力,也不太擅长金山术。

但他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块石头,一块饱含他巫力的慈石。

他一拿出来,那铁门竟瑟瑟发抖起来,并轰然地发出巨响。

山门的赤甲军兵以为有将军出来,对铁门的声音早已习惯为常,便不以为然。

陆载捧着慈石,慢慢地向后退。那一道铁门慢慢被慈石吸了过来,慢慢地打开,渐渐现出可许一人通过的门缝。

那黑铁卫诧异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盯着陆载手中的慈石。

“大,大人,您这什么宝贝?”

“慈石,能吸铁的。但这个可不是一般的慈石。”

“大,大人,您这个石头卖吗?开个价给我?”

“不好意思,”陆载笑道,“不卖!”

说罢,陆载一手劈向黑铁卫的后脑勺,后者应声落地,昏了过去。

陆载脱下他的黑盔黑甲,并为自己穿上。还偷了黑铁卫身上的乌香,然后慢慢地走进地牢。

一进去,便如坠深渊,阴森的气息从脚底直灌头顶,令人浑身战栗。黑铁铺道,青铜加墙,空气中弥散了金属那冷血无情的味道,还掺杂着夏秋之际那一股湿沓沓的绣气,颓败至极,令人窒息。

火光之下,空空荡荡,让人精神不由得紧绷起来;不时传来响亮的脚步声,又一次次地肆虐着这紧绷的精神。

陆载一踏进来,便顿觉白华就在这里。

不知为何,最近的陆载总能远远地感觉到白华的气息。

在跟着西蜀军进蜀之路上,受风沙所阻,陆载他们好几次跟丢了西蜀军。

但陆载往往会凭着自己对白华的感应,重新找到西蜀军的踪迹。

是换血的原因吗?或许吧,虽然上古源血流入白华的身体后会变得平凡如常,但好歹也会残留点自己的巫力吧?陆载如此自我解释道。

他是巫医界第一个用以血换血之法救活别人的巫医,他自己解释不了的事情,没人解释得了。况且对于医巫原理之学,陆载素来不感兴趣。这么艰深的问题,留给西乞家去研究吧,陆载还是喜欢做点实事。

当下譬如说,既然近在咫尺,那便一鼓作气救出白华。

陆载微微低头,顺着白华的气息,往地牢深处走去。

遇到军兵或统领,陆载都是微微颔首致礼。每过一道闸门,遇到刁难质疑之人,都用那一包包乌香贿赂。

陆载使劲地嗅了一下乌香,便赶紧拿开。这乌香散发着一种奇怪的香味。那香味极是刺激,很呛鼻子,还呼呼地直奔脑袋,让人顿有醍醐灌顶之意,且余香久留不去。据巫医所识,凡是这种香味,必是有毒的,还容易让人上瘾头。

难怪一包小小的乌香都能拿来贿赂人了。

几经周转,并侥幸未曾遇上满常等军巫,陆载终于来到了地牢最深处——冰火石牢,关押巫覡的地方。

奇怪的是,这冰火石牢竟然也没人看守。牢里也没关着别的巫覡。

是觉得白华一个人,绝对逃不出石牢吗?

陆载隐隐然觉得,此处有一种欲擒故诱的意味。

但他还是走到白华的石牢前。一靠近冰火石,他浑身瞬时无力。

看见她了。几个月来终于看见她了。

时已深夜,一身西域白色长裙的白华,背对着自己,躺在茅草上沉沉睡着。

“嘿,白华姑娘!”陆载轻声唤道,“醒醒,白华姑娘!”

白华依旧躺着,听不到陆载的声音。

见四下无人,陆载便提高点声音,“白华姑娘!白华姑娘!”

如同猝不及防打了一个冷颤一般,白华一个激灵地睁开眼睛,忙起身回头。

听到那声音,看到了那深瞳明眸,纵是他剃了胡子,穿着盔甲,她紫瞳一凛,一眼便认出他来。

她情不自禁地失声喊叫,“陆载!”

话音未落,她整个身子便站了起来,迎了上去,激动地再唤一声,“陆载!”

陆载笑了出来,微微张了张嘴,但发出一声“嗯”后,话语又戛然而止。

他有许多事情许多话,想跟白华说。但这一见上面,却不知从何说起。

白华也是,她也有太多事情太多话,想跟陆载说。

但在毫无准备之下,她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会在这!”

“我,我来救······”

还没等陆载回答,她便急急地道,好像被人催促一般

“赫拉死了,我的母亲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陆载黯然道。

“你知道······”她眼眶里顿时溢满了泪水,“还好,你知道了。”

“当时的我,还没······”

“还没醒过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

在这段时间里,她曾不下千万遍想着,若陆载不去救她,就不会长眠不醒;若陆载在华元祺身边呆着,华元祺便不会受劫;华元祺若不会受劫,无心就不会攻打西域,那赫拉便不会······

“但你若不是中了血虫咒,我又怎么会带你去西域。”陆载看着白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安慰道,“若阆鸣······”

“你什么都别说了,追究下去根由还是在我自己。”

话到此处,她不待陆载回应,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倏地放大。

“啊师傅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要找的人,就是······”

“就是我。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陆载微笑道。

“好,太好了,你知道了,你终于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白华如释重负,整个人都一下子解脱了一般。

她深深然地吐出一口气,顿觉死都瞑目了。

“那,天下苍生就靠你了······”她坐在地上,若有所思地,缓缓地道。

“啊?喂喂喂,白华姑娘,”陆载捋了捋眉毛苦笑着,“怎么又一下子说到天下苍生去了?我可是一介山村野巫,干不了什么大事。唉罢,有什么事情出去再说······”

“不,你先认真听我说······”

就在白华说话之际,外头忽地爆发出一声巨响,紧随而至,便是一阵动乱之声。军兵们一面呼声四起,“有人劫狱了!有人劫狱了!”一面不断发出惊慌失措的惨叫声。

“还有别的人进来!”陆载道。

“啊,竟然是她!”白华惊呼。

“是谁?”

“是······”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头顶上一把浑亮的女声叱咤而来,似要震裂整个地牢

“哈哈哈哈,统统去死吧臭男人!”

“嘣”的一声,那顶上铁块倏地穿了一个大窟窿,做支架用的木头崩裂一声响,木屑纷纷而落,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一根两头被生生掰烂的木椽子在白华陆载面前重重掉下,正是尘屑滚滚间,一袭大红斗篷旋旋而降,稳稳落下后,一脚轻轻踏在了木椽子上。

只见来者是一名英气不输白华的俊俏巫女,焰烈红唇,绯色长发,三角梅妆,一身白梅纹红毡斗篷,简直有如一团熊熊烈陨从天而降。

她眉宇间有一股慑人的娇媚,似要让男人们不自觉地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先是瞥了一眼白华,然后打量着陆载,轻佻地笑道

“白华,原来陆载兄比我早来了呀。”

“夷君,他是······”

“哈哈,陆载!西陇受你之恩,万般感激。听闻你是巫胤之子,今日既然重遇,不如就切磋一下!”

“哈,现在?”

话音一落,那巫女一挥,厉掌劈出,陆载猛然一惊,急忙侧身闪躲。巫女旋即转身,掌凝成一重拳,直击向陆载的脸面。那速度奇快,陆载躲闪不及,只能被迫后退一步站稳,一掌打出,硬生生地抓住了的拳头,另一手再出一掌。巫女也是一拳击出,掌拳相击,陆载掌变虎爪,紧紧抓住了巫女。只见那红色斗篷鼓涨飞起,绯发更是飘飘舞动,陆载掌风之凌厉可见一斑。

巫女见陆载长发凛凛,还云淡风轻地面露微笑,似乎在轻视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娇吒一声“好你一个陆载”,手旋腕转,巫力迸发,一下子挣脱开陆载的虎爪。正当陆载欲收回手,巫女却又飞身而来,一手攀住陆载的肩头,另一手旋即斥力打出。陆载以牙还牙,臂传巫力,陆载臂传巫力,巫女瞬间感到对方巫力之强,措手不及间,陆载接连后退几步,顺势将巫女拉了过来,再一手猛地抓住巫女打出的一手。两人双手相抵,彼此巫力相抗。

巫女和陆载本来目不转睛地对视着,陆载忽然脸色突变,目光飘到了巫女身后,口里颤颤抖抖地发声道,“白,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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