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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走近大门时,迎面飘来一阵秋风,让他感到无尽的寒凉。
“易公子,你怎么了?”翎君走了过来,担忧道,“你没事吧?”
易斐斐看着翎君,看着她那张娇小可爱的脸,骨头仿如流入一汪清水。
“我,我没事。我要走了。”
“你没喝醉吧?我叫马车送你。”
“不,不用。”
“刚刚上面发生什么事了?好像······”
“没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易斐斐赶紧道,“沙公子回去了,我也要回去了。再会,翎君姐!”
说罢,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并没有回宅子,他只是迫不及待地躲进祸水轩附近一条巷子。
这是一条狭窄的,昏暗的,空落的,偏僻的小巷子,非常适合此刻的易斐斐。
翎君的出现,让他一下子恢复了神智。
然而他承担不了这瞬间的清醒。一躲进巷子里,他就马上蹲下来,抱膝埋头。
他觉得满心羞愧,觉得无地自容。
他感觉自己置身一个纷纷扰扰的世间,太过于嘈杂烦人,要生生将人指斥至死。
现在的他,只欲寻求一方安宁。
安宁之后,悲伤和愤恨涌上心头。
他做错什么了吗?为何世间事事不遂己意?
他得罪谁了吗?为何人人都要对他大发一番言论?
他喜欢一个人怎么了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有何不妥吗?
他心存侥幸怎么了?心存侥幸,证明自己对人间还存有一点善和敬,不是吗?
难道要我像刘亨达那样,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地活着吗?!
这不可能!不可能!
啊,你能想明白吗?世间怎么会有刘亨达那种人?!
怎么会有这种狂妄愚昧,不顾礼义廉耻之人!
他哪是人啊!他根本不是人!
我恨他!我恨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这种“人”就应该除之而后快!
这时,巷子悠悠出现一个人影。那人仿佛倏忽而至,又仿佛一直都在这。
“是啊,你恨他,你恨不得杀死他。可你真的只是有恨吗?”
“你不是只有恨吧?在此之前,你还有羡慕和妒忌吧?”
不,我没有!我没有!
“你有!你羡慕他们能活得痛痛快快,而你却活得小心翼翼。你妒忌他们能够为所欲为,而你做什么都捉襟见肘!你恨他们,恨他们就随了一个富贵的姓,就有了这富贵的命!呵呵,其实你也可以,易家三公子怎么不可以飞扬跋扈?然而你却不愿意,偏偏好那坦荡荡的君子之风,不屑这长戚戚的小人之作。可这圣人之路何其艰难,你顿觉自己是万万做不到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的,于是便心存侥幸,尽学了那些文人雅士的俗癖,以为这样便能登堂入室,快意人生。可万万没想到,自己却变成了一个徒有文明人表,实长野蛮欲体的伪人!”
不,我不是!我不是!!!!!
易斐斐的胸腔如被炸裂,一股恨意在灼烧,在灼烧中胡乱飞舞,呐喊。
“你是!你为自己骨子里和刘亨达是同一类人而感到羞愧!是啊!你从忿恨过渡到了羞愧!此刻祸水轩里,那些恣意寻欢之人,都是你面前的镜子!都是你生来的影子!”
不,不是!我!我······不是他们!
易斐斐含恨地双目淌泪,仰天茫然。
第二个人影从天而降,一把金光闪闪的锡杖一跺地,他一手扼住了易斐斐的天灵盖,巫力一发,易斐斐眼睛倏地瞪大。那人对着易斐斐的眼睛,沙哑的声音瓮瓮念道,“打破镜子,毁掉影子,你仅是你,你再也不是你!喝!”
那人一声喝下,易斐斐瞳孔一缩,顿没了神光。
那人再一掌捋下,阖上易斐斐的眼睛。
这时,又一个身影慢慢地走进来。
“他就是易斐斐?”新来者有一把妖娆的男声。
“呵呵,这张俊俏的脸皮,我收了。”
新来者蹲下来,拿出一张皮囊,从上往下套住易斐斐的脑袋。
新来者一念这咒语,那皮囊竟缓缓紧致起来,附在易斐斐的脸皮上,并慢慢凸显出易斐斐的轮廓。过了一阵子后,那皮囊完全显出易斐斐的样子,旁人已分别不清皮囊的所在。
新来者再慢慢地,从下而上翻掀开皮囊,最后抽离易斐斐的头颅。
“莫门主这个巫具,简直是神乎其技。”另外两人惊叹道。
“两位施咒,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都是满大师的功劳,小巫只是逞口舌之力。”
“你方才对易斐斐说的话,用在野巫身上,岂非同样合适?”
“何止是野巫。世间十有,皆是易斐斐。”
“如此一来,何愁大事不成?”
三人相视而笑,纵身一跃,刹那间消失了。
易斐斐也慢慢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不,他并没有醒过来,他还在沉睡着。
现实太过纷扰,让人心猿意马。唯有追求虚幻,才能让人心无旁骛。
是的,易斐斐再也不侥幸,再也不害怕了。
他径直地走出巷子,走进祸水轩。
满堂灯火明亮,金花银叶却不在。
连翎君都不在前堂,只留几个相帮看着门口。
他们赶紧迎向易斐斐,“易公子怎么又回来了?柳梦梁有客人伺候,翎君姐回后院了······”
还没待他们说完话,易斐斐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身上迸发出一股巫力,一瞬间将几个相帮震开,其旋即不省人事。
易斐斐轻身一跃,跃至二层;再走到柳梦梁的房间,用巫力震开门窗。
房间里的人自是吓了一大跳。可刘亨达和五位大汉见是易斐斐,皆不以为然,随即哄然大笑起来。
“你们看,这呆小子又来受辱······”
可没等刘亨达说完,易斐斐以手作刃,插进了刘亨达的胸口。
鲜血顺着易斐斐的手臂淌流下来。
刘亨达满口是血,瞪着易斐斐,嘟囔着什么;易斐斐眉头一皱,抽出手,再扼住刘亨达的头颅,用力一拧,其人旋即身首异处。
易斐斐拎起刘亨达的头,盯着他那茫然的神情,嘴角慢慢地往上翘,然后爆发出张狂可怖的笑声。
五个大汉一拥而上,易斐斐把头颅一掷,一股强大的巫力又喷涌而出,将大汉们震飞出去,撞得头破血流,一命呜呼。
紧接着,易斐斐转向早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柳梦梁。
“易公子!易公子,别杀我易公子!”
易斐斐一步步走向柳梦梁,最后站在柳梦梁的面前,低下头,脸颊靠近。
“易公子,我,我也是迫不得己!你,你可别杀我!别杀我!”
“梦梁姐姐,你爱过我吗?”
“爱,我,我爱你!”柳梦梁吓得嘴唇发抖,脸色青白清白还挂着冷珠,“我,我一直觉,觉得易公子是我的好归宿!好归宿!”
“归宿?呵呵,也对,男人视女人为玩物,女人便寻男人为归宿。难怪古往今来,男人好色,女人自私!”易斐斐轻轻抚摸着柳梦梁的脸颊,无限爱怜道,“不过,这也是阴阳之合,各取所需,不是吗?”
“是,是!”
“既然梦梁姐姐你视我为归宿,那我们便一起归去,好吗?”
“啊?”
柳梦梁不明所以间,易斐斐一手掐住了柳梦梁的脖子。
“易,易······”
“一起归去,一起归去吧!”
易斐斐另一手自掐喉咙,双手渐渐发力。
如此大的动静,早已惊动了祸水轩所有人;那满室血流成河,又吓得人们鬼哭狼嚎,争相出逃。
翎君也赶至房间。目睹这一切,令她一下子也手足无措。
当她目光瞥向易斐斐时,更是大惊失色。
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抓住了易斐斐的手。
“放手吧易公子!易公子!”她心急火燎地喊道。
易斐斐转眼看了一下翎君,又转过头继续发力。
翎君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神采,空洞无物。
那是,那是与无心如同一辙的眼神!
她瞬即明白到,此时此刻她是唤不醒易斐斐的。
她哽咽一下,当机立断,捡起地上一块尖锐的碎瓷片,直插进易斐斐的腹内。
她见易斐斐不为所动,又捡起一块,咬了咬牙关,狠狠地割了一下他的手腕。
手发力皆在腕。翎君伤了易斐斐的手腕,他便泄了力气,顿时撒了手,另一手也放下自己的喉咙,转而抓住翎君的头发,重重地往地上一摔。他拔出腹内的碎瓷片,直刺向翎君的眉心。
正是这生死之际,几个人冲进了房间。一人下手一劈,劈落了易斐斐手上的碎瓷片;另一人赶紧救起翎君;再一人马上制住了易斐斐。
“这些人······不会全是易三公子所杀吧?”
“唔,看来他被下了咒。”
“······不管怎样,先回家!”
……
时光回溯。世事洞明皆场面,人情练达即手段。慢拢回叙。
七夕夜,易府。
席散后,易难一人站在廊上,远眺着繁花似锦的蜀山城。
地形狭长的蜀山城,正似一把精致的玉如意。东边的风月街和西边的南市集,如玉如意的两头,上面镶满了五彩斑斓的明珠。长鸣湖便如中间的把子,散珠横陈,闪闪烁烁地点缀其间。而城外西南边同样引人注目的乌香市,便是如意的末穗,绵绵长长,似乎一直延展至三桃地区。而那如意拱起的暗处,是东北边的西蜀都护府;穗尾拂来的影子,是东南边的,那阴雨绵绵的旧城。
身后响起了易难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怎么了,盈哥哥羡慕城里热闹,嫌弃山里的冷清了?”
他微微回头,只见南宫羽走到他的身边。
“哪里,清静有清静的好处。只是感叹蜀山繁华,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我们这里两三家,已经抵得上城中多少户了。”南宫羽递上一个精致的盒子,“你的身外物,我拿来了。”
“羽儿你笑我了。”
易难打开一看,是一件赤琼玉雕成的盘长结。
“这玉雕可是上品。你真要送给那个陆一善?”
“都说是身外之物,化作人情正合适。羽儿不是舍不得吧?”
“我有什么舍不得,反正都是你易家的东西。”
“这么说,羽儿你不是易家的人了?”
南宫羽一听此话,轻轻地偎依在易难的肩头上。
“我不是易家的人,我是你易难的人。”
“那我不是易家的人吗?”
“你觉得呢?易家对你如此,我背地里还要对他们毕恭毕敬吗?”
“唉羽儿,这也怪不得我爹他们。毕竟我从小······”
南宫羽赶紧掩住易难的嘴,“今天可是过节,不准再说一些妄自菲薄的话!”
“好好好,都听你的。”易难笑了笑,轻轻捏了一下南宫羽的脸蛋。
南宫羽瞥了一眼盘长结,“说实话,我还真不想你送东西给那陆载。”
“怎么了?你不喜欢陆载?”
“喜欢和讨厌都谈不上。只不过,我不想你跟这些看起来独特的巫覡来往。”
“看起来了独特的巫覡?”
“对,像陆载,徐璈生之流的,总觉得他们会惹上许多麻烦。那徐璈生名头太大,去哪里都会被人追杀,那陆载更不用说了,被朝廷通缉,还自称是一名除咒师。我可读过不少巫史,说以前除咒师都是天煞孤星,子孙皆不随姓,吃百家饭长大。”
看着南宫羽抿着嘴的样子,易难又笑了,“我的羽儿今晚是怎么了?平常是巾帼不让须眉,今天竟然还有扭捏之态?”
南宫羽轻轻捏了一下易难的手臂,“我只在你面前如此,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我希望你永远待我如此。”
“那你就少管世事俗务,陪我好好生活在这清净的山间便好。”
“唉,不是我要管,而是身为方相寺执事,易家之子,世事俗务自会找上来。”
“既然没办法也罢了。反正我愿意当好你的贤内助,把你的麻烦统统挡掉。”
易难拍了拍南宫羽的手背,“美眷如此,夫复何求?”
说罢,他在腰间的蹀躞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
“我差点忘了,我有礼物送你。”
“什么?有礼物送我?”
易难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南宫羽。
南宫羽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感觉挺重手的,有点受宠若惊地瞄了瞄易难。
“盈哥哥,你何必破费买东西给我!”
“哎,这花不了多少钱。你先打开看看吧。”
南宫羽满心期待地打开,发现是两只成对的羊脂白玉腕钏。八颗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被金丝红绳串在一起,每颗白玉两边还各有一颗红得发紫的紫牙乌。这两只白玉腕钏一大一小,大者白玉雕方玺,纹刻三尾戴冠凤;小者白玉雕圆珠,纹刻双尾无冠凰。
看着这皎洁映月的腕钏,南宫羽满心喜欢,爱不释手地捏起来细细看着。
“羽儿,喜欢吗?”易难笑道。
“喜欢,很喜欢。”南宫羽欢喜得不知所言,只得故作埋怨,“唉,盈哥哥,你何必送礼物给我呢,这得多少银两啊。”
“这何止是送你,也是送我自己。”
易难拿过南宫羽手上的凰钏,细心地戴在南宫羽的手腕上;再拿起凤钏,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他执着南宫羽的手,与自己的手放在一起比对,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盈哥哥,你怎么会想到买礼物送我?”
易难叹了一口气,心怀愧疚道,“羽儿,你我尚未谋面时,双方家族已定下了这门姻约。可怜你及笄没过几年,便要嫁作他人妇,错失了许多少女怀春的时光。你嫁于我,没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没有山盟海誓的约定,你错过了多少本该属于你的青春年华。所以,赠你此玉钏,欲表吾之情深,以及在此做出承诺,我易难绝不负南宫羽。”
南宫羽颇为感动,泪盈于睫。眼前的盈哥哥不知道,在出阁之前,她也有所抱怨,还和姐姐去偷看她的未来夫婿。就瞄了一眼,她便莫名地心动了——他是一个平和的人。
只是这事情,南宫羽一直没有告诉易难。就让这初初的情意,成为羽儿心中小小的秘密吧!南宫羽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易难。
“我也答应盈哥哥,今生今世绝不负汝。”
“好,携子之手,与子偕老。”易难抚摸着南宫羽的头发,感慨道。
偏偏这时,陆载走了过来。
他一看到这般景象,先是一愣;然后不由得捋了捋眉毛,转身欲走。
“啊,陆大人请留步。”南宫羽先看到了,赶紧喊了一声,并挣脱开易难。
易难也转过身,看见陆载,也不好意思起来。
陆载回过头,淡淡一笑,“易兄,我可以稍息再来。”
“哎呀此间与内子温存,让陆兄见笑了······”
易难正说着,南宫羽轻轻一拍易难,啐道,“相公,你乱说什么呢!”转向陆载,行礼道,“陆大人,愚妇还有一些事情要收拾,就先告辞了。”
“好好,夫人慢走。”
“啊对了,西乞姑娘不胜酒力,愚妇私作主张,派车子送她回府上了。”
“······好,有劳夫人了。夫人慢走。”
待南宫羽走后,易难便和陆载交谈起来。
易难送了陆载那件赤琼盘长结,陆载说了阆鸣遗酒囊一事,易难遂收回玉结。
待易难淡淡地吟起“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时,陆载不禁生疑。
随后,易难领着陆载,径直来到了易府后院。
后院中央,方相寺的相司衡机正盘坐于蒲垫上,其四方有相师双手平拄着一根柏木杖肃穆而立。待易难陆载一进来,衡机便立马结印,一掌按于地上,一掌撑往夜空;四位相师也将柏木杖往天空一抛,旋即飞速结印,让柏木杖悬立于半空中。经此施法,后院四周建起了一道结界。
“厉害,这是以柏木为引的亡音阵。”陆载道,“不能挡人,却可隔音。”
“看来陆大人也熟习相术。”衡机笑道。
“衡机大人见笑了。我只通晓一些结界之术罢了,而察言观色的真相学是一窍不通。”陆载转向易难,“易兄所告陆某一事,莫非不可告予他人?”
“正是。只不过不是我一个人约谈陆兄。”
易难带着陆载走到一处房间前,柴门虚掩,蛛网积结。
“陆兄,请。”易难笑道。
陆载心本疑惑,然又觉何必多虑,便一手推开门,大步走进去。
只见一隅之室,烛火荧荧,陈设甚为光洁。飘香茶台,袅袅茶炉,有两人围炉而坐——正是窭子老和凤夷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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