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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易难微微睁开眼睛时,惺忪间是一片白雾,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伸手出去,也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空虚,朦胧,无物。
他站起来,身体轻渺渺的,像是灵魂在注视着自己的驱壳。
他正茫然间,白雾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身形很熟悉,那走路的姿势很熟悉,那感觉更是令人亲切。
人影慢慢浮现在眼前,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易难不由得地惊喊出一句,“啊,娘亲······”
母亲冷冷地打断了易难的话,“我不是你的娘亲,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经历了一场噩梦,好不容易在梦中与母亲重遇,易难还听到这样的话,情绪几近崩溃,“娘!我是您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我怎么不是您的儿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您如此对我,如此恨我啊!!!!”
“你做错的事情,就是不应该给我希望,然后又让我绝望。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你这是什么滋味吗?”
“我知道,我知道。”易难哽咽道。
他知道,但他没有说出来。这正正是近物远逝的滋味,是幻灭的痛苦。
“母凭子贵。我嫁入易家后,就等你这么一个儿子。终于给我等到了,可没想到你竟然身无巫力。那好,那我也不会放弃,我就用尽全力,花近心思,希望你能够长出巫力。没想到,给我的时间十年还不到,你就被易九馗判了死刑。你知道,那之后的日子我多难过吗?我差点被易九馗休了,被赶出了易家!为人妻,为人母,我仁至义尽,我鞠躬尽瘁,我为你和易九馗付出了一切!凭什么让我去承担责任?凭什么?!就凭一个虚无缥缈的巫力?巫力是什么?长什么鬼样子?这谁知道啊!!!!就凭他们一句话就否定了我全部的付出,你不觉得可笑吗?呵呵呵呵。”
易难看着歇斯底里的母亲,两行清泪流下。
是的,他也恨过,他也无奈过。就因为“巫力”二字,他人生一开端,生命的意义便已经被否定了。在他失去所有之前,那是他最先失去的,那是所有幻灭前初生的幻灭。
可母亲啊母亲,他就是没有巫力,他能怎么办呢?难道他要在幻灭之上,了结自己的生命吗?
“不错,你不能怎么办。我也跟你说过,如果你不再是易家少主,我便带你离开易家。其实离开易家后只有一条路,那便是死路。幸好,粲儿拯救了我。粲儿一切都很好,他有巫力,他很聪明,他比你长得好看,更重要的,是易家认可他。他就是上天派来挽救我的,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这样子,问题就来了,你易盈盈怎么办?”
“我,我从来没有妒忌粲弟,我从来没有加害过他······”
“我知道你没有。毕竟你是一个太懂事的孩子。但问题不在于你,在于我。如果我只有粲儿一个儿子,那太完美了,大家都以他为贵,我也与有荣焉。但我却还有你,你还是我头一胎生的。这就太麻烦了。大家会说,那易盈盈是没有巫力的,会不会这个易粲粲也有什么问题。就好像弟弟当上了大官,他会不会忌讳自己有一个当贼的哥哥呢?这肯定会吧?你知道什么叫前车之鉴吗?人们不会在乎这个‘鉴’,只会在乎那个‘前车’。对于我来说,你就是那个‘前车’,你就是我人生的污点。”
听到这些话,易难不禁心头一寒。
原来如此,原来正因如此,母亲才会对自己的态度徒然生变,才会那么迫切想和自己撇清关系。看来不是他太懂事,而是他太不懂事。早知如此,他若是自己提出过继到分家,母亲可能就不会受那么多委屈了。
“所以,我恨你,情有可原。当然,你恨我,也合情合理。”
母亲冷然说罢,转身欲走。
“娘······您要去哪里?”
“我是死人。你问一个死人去哪里?”母亲冷笑一下,哀然叹息,“哪里都不去,哪里也回不来。”
她转过头,眼里的目光平和了许多,少了一些敌意。然而也不是慈祥和蔼,而是一种释然和淡漠。
“你啊,就当这辈子没有娘亲吧。你我母子缘薄,看来生吧。”
易难哽咽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悲伤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母亲眼泛泪光,欲言又止,“唉,如果你有巫力就好了,哪怕多一点点,那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易难心头一顿,舌头上泛起一阵苦怯怯的味道。
母亲转身离开,他猛地跪了下来,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但他磕完后,并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跪在那里痛哭流涕。
娘亲啊,我的娘亲啊!最终我也没有给您一个锦帛未来,甚至眼睁睁看您死去!
“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没有巫力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易难抬起头,发现十岁的粲弟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盈哥哥起来吧,大哥岂能跪弟弟呢?”
易难颤颤地站起来,发愣地看着粲弟,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
但当手伸往粲弟时,手竟然从其脸颊中穿了过去,什么也触碰不到。
“我已经是死人了哟盈哥哥,所以你是抓不到我的。”粲弟笑道。
“啊。”易难又一阵悲苦,口不能言,泪流满面。
“盈哥哥,您哭什么呢?”
“真如母亲所说,如果我有巫力,哪怕只是一点点,或许我就可以救下你······”
“那都是马后炮啦。如果你有强大的巫力,那便轮不到我当宿主;如果你只有一点点巫力,那也救不了我。你和斐弟躲起来是对的,你若出来救了我,斐弟也跟着来,那你们两个都会死。”
“呵呵,是对的吗?这不正正是你盈哥哥无能的表现吗?”
“无能?当时寺主大人都晕倒了,那他也是无能吗?说白了,这根本不是我们个人能主宰的发展,是上天主宰的命运。”
“命运?”
“是啊,命由天定,巫覡的天命更是如此。正如你叫易难,我叫易其倏。”
“既然命已定,我们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或奉天而为,或逆天而行。”粲儿笑道,“寺主大人不是对你说过吗,意义是上天给不了的,得是自己寻的。”
“你们都死了,我又去寻什么意义呢?”
“人死了也有意义。斯人已逝,唯惜今人。那羽姐姐之于盈哥哥就没有意义了吗?”
易难心头又一顿,默默地念道,“羽儿······”
是啊,此时此刻,他无限想念他的羽儿。
“放弃因救不了我们而悔恨自卑的执念吧。不然,你会失去得更多。”
“粲弟你······”
易难话音未落,粲弟便慢慢消失了。
“这算什么?”易难冷笑一下,继而怒吼道,“这算什么陆载!难道是故意让我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逝去吗?故意向我严正说明我巫力就是孱弱,我就是一个无用的巫覡吗?”
这时,陆载现身了。
他走到易难面前,淡淡说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他们都是从你的梦中来的。”
“你什么都没做?”易难驳斥道,“如果你什么都没做,那他们怎么会说出那样子的话?他们是死人,怎么会知道未来事?”
“因为他们不是他们,他们正是你自己。他们只是把你内心深处的想法说出来而已。”
“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我内心只会怨恨我自己没有巫力,我可不会这么自欺欺人,自我安慰。”
“不,你会。因为你太明白事理。你之所以没有因执念成咒,是因为你懂得过去的一切,都不是你能够主宰的。你体会过其中的无奈和辛酸。你的确怨恨过命运,但你也没有放弃过自己。只不过你又是矛盾的,你在同情和鼓励自己的同时,又很快被强烈的自卑所淹没,陷入到自怨自艾的困境中。你是三分坚强,七分自卑;三分面对,七分逃避。”
说完这话,陆载自己捋了捋眉毛,苦苦笑了一下。
说起矛盾和逃避,他没有资格说别人。
“三分面对,七分逃避?我逃避什么了?”
“逃避你自己巫力孱弱的事实。”
“我终日把我巫力孱弱挂在嘴边了,这还算是逃避吗?”
“那便是自卑的逃避,不是吗?你敢说,每当你自己说起,或是听别人说起你的巫力孱弱时,你心里那一瞬间没有失落和忿恨?”
易难不说话了,短叹一口气。
他有。听到“巫力孱弱”那四个字,他浑身便会马上打一个激灵,几近抓狂。
“那,那我应如何面对?”
“淡然处之。”陆载道,“我个子矮的,我便不做那高个子的事,但我要做个子矮的事;我长得丑的,我便不做那模样好的事,但我要做不关乎模样的事。”
“你这番话,怎么听起来还是那么悲伤?”
“上天没有赐予我高高的个子,世俗也只青睐高个子,这就是世道与现实,但我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中活下去,活出意义来。”陆载沉吟了一下,喊道,“你觉得呢,易斐斐?”
易难皱了皱眉头,更仔细地审视四周。
原来这虚无的,毫无意义的白雾,不是他的梦境,是斐弟的梦境。
良久,白雾里传来一个声音,随着声音走出来一个人。
“呵呵,你们两个一问一答,是在唱四角戏吗?”易斐斐现身了,走到两人面前,冷笑道,“终日说这些大道理,难道除咒师只会说教吗?”
“道理就是道理。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当然说错了。当你寻来的意义,最终发现毫无意义时,那怎么办?”
“那便去寻找别的意义。”
“别的意义?韶华易逝,人事已非,年老色衰间竹篮打水一场空,然后你跟他说,世间还有别的意义,你说他会搭理你吗?原来除咒师是一个只会说瞎话的空想之人!”
“那你这是以结果而论,忽略了这人生的经历。”
“但你到头来还是一死,最终还是幻灭,那经历有何意义?意义有何意义?”
陆载叹了一口气,“那难道在这生命终结之前,你就没有半点珍重的人和事?眼前这人,可是你的亲大哥。他于你也毫无意义吗?”
易难抬目看着易斐斐,充满着期待的目光。
易斐斐却是冷冷看着他,比母亲的目光尤为冷漠。
“亲缘是命定的,亲情却是自己追求的。是他自己一手毁了我们的兄弟情。”
听了此话,易难默默地低下了头。
陆载趁机道,“那你还是怪责了易难,怨恨了易难,因为他没有救你母亲和兄弟。你的执念由此而来,你终究还是渴望了意义的存在。”
“不错,我是怪责他,也怨恨他。但我也知道他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易斐斐目光一凛,倏地笑出声来,“这‘毫无办法’四字,是多么的无奈,正正是茫茫人生之象。所以,我不想当什么巫覡,你就算比窭子老厉害,你也救不了你珍重的人,名利权势,都是虚妄,毫无意义。是啊,我也寻找过意义,便是在那声色犬马间,我寻找人性之欢愉。可这偏偏人是有私心的,柳梦梁有私心,刘亨达有私心,我也有私心。这些私心成就了意义,也摧毁了意义。所以终究啊终究,我渴望意义的存在,但意义偏偏不存在。”
“意义是存在的,正如人有执念。”陆载道。
“意义是不存在的,正如你是除咒师。”易斐斐道。
他意味深长一笑,反唇相讥,“这于你而言,很讽刺,不是吗?”
讽刺?
陆载苦苦一笑。他很想告诉易斐斐,执念和咒念是不同的。
正如道理和谬论,一线之间。
执念才是成就意义,咒念才会摧毁意义。
但他没有说出来。为什么?因为他自己心中也尚未明朗。
这些都是硬邦邦的话,非问难非质疑,都是说一不二的话。
说话太过轻巧。一个人要经历过多少,放得下多少,才能举重若轻地说出这些话。
今天陆载已经说了太多这种话,他都感觉到自己有点心虚了。
“斐弟!”易难喊了出来,“醒醒吧斐弟!母亲与粲弟已经死了!你可以怨我恨我,可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能破除你心中的魔咒,去帮你重新寻找意义?”
“要你怎样?”易斐斐嘴角露出一丝冷意,“易难,我为你做过什么吗?”
“你,你······”
“我没有。那你为我做过什么吗?”
“我······”
“你也没有。你我彼此都没有付出,见面如陌,谈何意义?”
“不,你为他付出过,他也为你付出过。”陆载道,“你恨过他,他救过你。”
一听此话,易斐斐眉毛一抖,目露凶光,样子瞬间变得狰狞可怖。
紧接着,他仰天大笑起来,“他救过我?那是他的梦,他自己会自圆其说!在我看来,那是他不让我儿时的勇敢,对比出他的怯懦!至于我怨恨他······”
易斐斐的眼珠顿变赤瞳,头发也在倏忽之间根根染上银白,那是如同月光一般的皎洁之色;他全身瞬间被一股黑烟缠绕,并猛地向易难出手。
“那你就死吧!!!只要你死了,我易斐斐再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易难!!!!”
陆载睁开眼睛那一瞬间,就看到赤瞳银发的易斐斐凶猛地扑向易难,一手掐住了尚在沉睡中的易难的脖子。在周围护阵的凤夷君、南宫羽、朔风、衡机皆猝不及防,大吃一惊,纷纷向易斐斐出手。可还没近易斐斐身体,他们就被一股诡异的巫力震开,阵法遭破。那易斐斐一手掐住易难,另一手则高抬起,掌聚巫力,猛地拍向易难的天灵盖。这时陆载刚好出手,一手搂住易难,另一手出掌,正正挡住了易斐斐的掌力,并大喝一声“金雷掌!”两掌相击,陆载和易难被易斐斐的巫力震开,摔出了阵法之外。
只见那易斐斐四肢抓地,作蓄力之势,一下子高高跃起,并扑向易难和陆载。这动作之快,那边的陆载还没有爬起来。南宫羽看在眼里,失声尖叫,“相公!”可当她话音一落,易斐斐一出招,两个身影飞掠而来,抢在易斐斐之前分别救走了陆易两人。
那两人是窭子老和西乞蝉。区区凡人,竟然跟得上自己的轻功,窭子老不由得对西乞蝉刮目相看。
易斐斐一看见窭子老,便赤瞳一凛;顿时风云变色,天雷滚滚。
“窭子伯!他不是易斐斐,它是······”陆载急忙喊道。
“嗯,陆小子,老子知道,老子知道啊!”窭子老狠狠地盯着易斐斐,咬牙切齿道,“它毁了老子一只眼睛,岂能不知道!竟然又遇上了,看这回老子怎么宰了它!”
紧接着,他命令起朔风和衡机,“衡机!赶紧带领相师,在方相寺各处巫寮建立结界!朔风,疏散山下的村民,把寺里的凡人都给老子赶走了!西乞小女,保护好易难小子!两个巫女,还有陆载小子,协助老子制服它!”
朔风衡机一脸疑惑,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劳师动众,“寺主大人,这易斐斐究竟是······”
“他不是易斐斐!”窭子老怒吼道,“它是神兽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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