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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阗离开后,陆载也回到了宅子。

华元祺已经醒了过来,西乞蝉正守在了一旁。

她见陆载走进房间,忙迎了上去,“陆大人,抓到那贼人没有?”

陆载苦笑摇摇头。

“那是陆大人受伤了吗?”西乞蝉急道。

“也不是。”陆载晃了晃手上的卷轴,递给华元祺,“只是一个小贼,偷了一幅字画,我拿回来了。”

华元祺接过字画,笑道,“这小贼好眼光,偏偏选了这幅。”

“是啊,好手气。”

“那我去煮水。”

西乞蝉意识到陆载可能有话要对华元祺说,便善解人意地离开了房间。

都是心思缜密的人,华元祺也觉察到了,“贤弟有话对我说?”

“王爷想考取功名?”

“嗯,贤弟是听易公子说的吧。”华元祺微微一笑,“我确实有点想进仕途历练一番。既然华元祺已死,那我沙夏当一方官吏,便可继续这化民为俗之举。贤弟,你觉得我这个主意如何?”

陆载没有马上回答。他一时想到,要考取功名,捐纳一个童生后,要考乡试;若过了乡试,便要进京考会试。这一路上,恐怕陆载是鞭长莫及。

华元祺似乎看出了陆载的担忧,笑道,“贤弟是不是觉得,我若要进京考试,贤弟保护不了我?哈哈,贤弟多虑了。华元祺已死,如今的沙夏是平民之身,自然也应如平民那般活着。我想,现在没有谁想加害于我吧?”

陆载看着华元祺,苦苦笑了笑。

真不知道该说华元祺天真还是豁达。这世间人各有命,这命不是你想抛弃就抛弃的。就算你自己已经全然抛弃了,这世俗也不会承认。衔泥燕要变成真正的凤凰,何其艰难;反之亦然。

“我知道,这世间还有人对‘华元祺’三个字耿耿于怀。也正因如此,我觉得我应该以沙夏之名建一番功名,继续履行吾愿吾志;而不是躲在华元祺的影子里,跟在贤弟的身后,祈求着贤弟的庇护。”

一听此话,陆载忙说道,“不,王爷,我并没有嫌王爷······”

“我知道贤弟并无此意,但贤弟有自己的志愿而无暇顾及我,不是吗?你可是一代医巫,还是除咒师啊。”华元祺叹气道,“易公子的事情,这几天是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他怎么样了?他真的杀人了?”

“他的确杀了人,但他被人下咒了。”

华元祺怔了一下,又连连点头,感叹道,“那真的又是贤弟的担子了。”

“而且我总觉得与满常相关,与白华相关,与西蜀都护副相关。”陆载道。

听到此言,华元祺若有所思。

他想起了满常,想起了满常对无辜的库诺族人下咒的时候,自己那种绝望。

“贤弟,”华元祺沉吟了一下,决然道,“你不用管我了。眼下最重要是为易公子除咒,以及救出白华姑娘,查出朝廷伪帝的真相。我想进仕,亦是希望接触朝廷,探查此事!”

“若当今皇上果真是伪帝,王爷准备怎么办?”

“当然是连同其他皇族和大臣,废帝另立!”华元祺斩钉截铁道。

陆载看着外表似乎平静,内心实是雄心万丈的华元祺,微微一笑。

他还是华元祺,他成为不了沙夏。

“既然王爷已经决定进仕,那就赶紧捐纳吧。捐个童生后,报名乡试。至于王爷的户籍问题,愚弟刚好有办法解决。”

“贤弟是要我捐童生吗?”华元祺苦笑道,“我这一晚都在想这事情。”

陆载一愣。这算是事情,需要想一晚上?

他粗读了圣贤之书,然绝不是儒生或者学者。

所以一时想不到这儒生学者最忌沽誉钓名。

“王爷是囊中羞涩还是?”

“不,我是,”华元祺不好意思叹了一口气,“我是心里过不去。这捐纳是朝廷敛财之道,是专供给那些富家子弟的。寒子往往苦读数载才能考上童生,考生童生后还要苦读三年才能考乡试,这其中之艰辛,非我们这些出身富贵的人能够体会。我口口声声说要‘化民为俗’,现在却想行不从径,这实在是口是心非,有辱斯文啊。”

“可若王爷重新考童生,便要再等三年时间。三年啊,伪帝一事或尘埃落定,或已生变故。王爷可要慎重考虑。”

“正是。”华元祺叹道,“所以我想了一个晚上。”

“王爷什么时候染上我这犹豫不决的性子了?”陆载笑道,“在愚弟看来,这事情关键是王爷自己心里过得不过得去。若真为了一个名正言顺,在愚弟看来未免迂腐了。”

“迂腐?”华元祺吃了一惊。

这“迂腐”二字,是对文人颇“重”的评价。

“嗯。王爷要化民为俗,可谁说这捐纳不‘俗’了?这捐纳正是大俗不是吗?”

华元祺惊诧地看着陆载一会儿,后拊掌笑了出来。

“王爷您笑什么吗?愚弟说得不对啊?”

“对,也不对。”华元祺笑道,“若做人能如贤弟一般潇洒坦荡,但倒省了许多烦忧的光阴。”

“我潇洒坦荡?”陆载捋了捋眉毛,苦笑道,“王爷真是过誉了。我可自觉没有一点潇洒坦荡。唉,各人各性,都有各人需要慎重抉择的事情。”

“说得对啊。我要好好想想,做出抉择。”

抉择吗?对谈至此,陆载自己已经做出抉择了。

他站起来,向华元祺告辞。

“贤弟,真的不要为我考虑了。愚兄可不想成为你的绊脚石。”华元祺笑道。

陆载又苦苦笑了笑。

这一晚,他苦笑得太多,笑得自己都有点恶心。

他离开房间后,一关上门,便马上掩着嘴,冲向后院的茅房。

可还没到到茅房,他便在后院的地上哇哇地吐了。

他这一整天没吃东西,所以根本没吐出什么秽物,只是在那扯着嗓子干吐。

可这样更难受,就像是掏心掏肺,要把腹腔内的五脏六腑全都拉扯一遍一般。

西乞蝉见状,赶紧走过来,抚拍着陆载的后背。

她也是不止一次看到陆载呕吐了。每次他一呕吐,她的心也是疼痛不已。

“大人您放宽心吧。”她哽咽道,“就像您说的,这除咒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不是因为除咒······”

不是因为除咒吗?是因为除咒吧?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只是觉得,自己愧对华元祺,愧对徐如鲣。华元祺不是自己的绊脚石,而根本是自己力不能及,无法尽职尽责保护他罢了。

他就像一只井底之蛙,背负不起这泱泱苍天。

“不管是什么,都请大人您放宽心!蝉相信所有问题最终都会迎刃而解!”

陆载抬起头,看着西乞蝉笑了,“蝉姑娘为何会如此乐观?”

“不是乐观,而是相信大人您!”

是啊,眼前的不是别人,而是为西乞村除咒的陆载!承载一切的陆载!

陆载吐罢,慢慢地直起身子。西乞蝉赶紧捧来一碗清水。

“来,大人,漱漱口。”

陆载感激地看着西乞蝉一样,顺从地接过清水。

“蝉给大人盛热水洗身子。”

“不,不用了,蝉姑娘。你以后别忙乎这些了,你又不是我的丫头。”

不是吗?西乞蝉总以为,巫侍之意在于一个“侍”字。

“而且,我要出去一趟,你要保护好王爷。”

“这么晚了,大人要去哪里?”

“我要去一趟乌香市。”

……

数日后,郡府的后门外,排起了一条长长的人龙。

他们不是来报官的;乡试在即,他们都是来捐生员的。

华元祺亦在队伍中间。他一手攥着六百多两银票,一手握着陆载弄来的户籍本子以及无欠款和犯罪的证明。

看着前方这长长的队伍,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这来排队的,全是衣着朴素的仆人。他衣冠楚楚,以及半边青铜面具,在队伍里尤为显眼。

他习惯了出门办事,需仪容得体。现在反显得自己格格不入了。

队伍外有一个人,穿着一身布衣,臂夹着两本书,看起来也是一名读书人。

他神情戚戚,看起来心事重重,仿佛受过了许多委屈。

他扫视一遍队伍,目光猛地注视到华元祺身上。

他盯着华元祺,露出鄙夷的目光;他脚步慢慢地挪了过来。

华元祺也注意到他了,正疑惑地看着他。

那书生来到华元祺身边,紧紧地盯着他。

华元祺有点惊惶,正想开口,却发现那书生喉头一滚一滚的,然后嘴颊动了一下,双唇微微拱起。

华元祺吃惊地看着他,以为他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但良久,书生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

他默默地走开了。

华元祺虚惊一场,回头看向书生。

书生佝偻着身子,落魄的背影。

华元祺不禁想道,这书生是不是觉得,自己以钱财换得生员,十分可耻。

一想至此,华元祺顿觉脸上火辣辣的。

他想起了在公羊府,公羊师道和琴苏子对捐纳事例的一番争论。

公羊师道的观点,自然代表了那些崇尚勤于为学,强调名正言顺的儒生。

“窃以为这捐纳体制已是积弊冗滥之政,合该废之止之。天下学子千万万,朝廷为诏举英才而分科取士,是为保贤良进仕,兴国家吏治。而进仕第一步,便是操童子业,经县、府、院三试而成生员。生员之不易获,也印证了进仕之艰辛与公平,真才实学者方可称为‘士’。然而这捐例一开,真真是‘登进乃滥’,人人皆可成生员,那些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个的无赖流氓也敢称士子儒生,真真让吾等这些真士子寒心!此制不但中伤科举,还损害吏治与教育,进一步是动国体之根基!盖为民生计,吏治不可不周!临民之官,岂可易银而得!”

听罢,华元祺当场击节赞赏道,“好一句临民之官,岂可易银而得!”

然琴苏子的观点更为中庸实在

“捐例一制,确实是本朝一大秕政,也是前朝之遗祸。论捐例,不可只着眼于捐生员,捐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还要看看其他捐例。本朝开国,即有捐例。时用兵边方,军需浩繁;社会初立,百废待兴,是以国库空虚,急需钱粮。为国计民生,先帝仿历代纳粟之法,定例使民出资以易官职。国体初创之际,纳钱纳粮,可谓取财于富民,尚算是裨益国用,无伤大体。然越往其后,则是开之滥觞。凡以银得官者,其不学无术尚不责之,而专事搜刮民脂民膏,乃至于德行有缺以致草菅人命,那便是撼动民生国体了。奴家以为,禁止捐职,纳监也只留纳附生员,凡廪膳生、增广生、监生、府学皆不能出金而得。诸如军需、河漕、赈灾暂行捐例则需依实际情况另议。”

“欸我就不明白了。”公羊师道质问道,“既然要禁,那便全面禁止。怎么独独对捐童生网开一面,对那军需河漕赈灾怎么又要另议?”

“你以为这治国那么容易吗?下一剂猛药便万事大吉?治大国若烹小鲜,岂能急躁之。再说了,这捐童生只是捐个考试的资格,于许多人而言,这省了不少光阴青春。这童生试要考三年,每年各考县、府、院三试,万一有一试不过,又得重来,你真要让所有人都白首穷经啊?”

“哈哈真是妇人之见!既是考试,自然是优胜劣汰。那些连童生试都考不过的人,还有什么资格高中进士举人?”

那琴苏子一听“妇人”二字,自然不服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考试也是看时来运转,考试那天心态如何,身体如何,撰文之观点合不合大人的口味,这都是天定命数,岂能人力可决?”

公羊师道遭到反驳,脸上立马显愠色,气急败坏道,“哎,好好一个童生试,你还扯上命数?你怎么不去方相寺当巫女,反而沦落风尘?”

公羊师道此话一出,自己便后悔了;自然琴苏子也是面色一变。

一旁听两人辩论的公羊阳明也严肃斥道,“道儿,这话说过了!”

“唉,是!”公羊师道忙向琴苏子赔礼道,“苏子姑娘,是我失语了。”

“让公羊大人和沙公子见笑了。也是奴家一时欲逞口舌之力,才得罪了公羊公子。”琴苏子也不好意思笑道。

为缓和气氛,琴苏子转向华元祺,问道,“沙公子亦有意捐童生,今年与公羊公子同考乡试,对吗?”

“是有此意。”华元祺道。

“什么?”没想到这公羊师道一听,情绪又激动起来,“沙兄也要捐童生?以沙兄才学,过童生三试岂不是易事?为何要行此旁门左道,作这营私舞弊?”

“道儿!说话越来越过分了!”

“不,就事论事,我这话哪里过分了?”公羊师道一瞪华元祺,语气咄咄逼人,“凡急功近利之举,凡儒生皆应以为耻!这说得好听就是捐之朝廷,纳于富民,不好听就是走后门!沙公子,君不见郡府后门······”

“够了!还自称儒生,礼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公羊阳明也怒而喝之道,“给我滚回房间去,免得在贵客面前丢人现眼!”

“哼!”公羊师道忿忿离开了。

公羊阳明转向华元祺,一脸歉色道,“公羊某教子无方,令沙公子见笑了。”

“公羊公子实乃真性情也。而且他也说得在理,令沙某实在是无地自容。”华元祺苦笑道。

“沙公子不应如此想。此间所论捐例,都是放之于天下社会而论。之于个人,又是另当别论了。”

“大人说得正是。”琴苏子也道,“于沙公子而言,捐纳可省去三年光阴,何乐而不为?”

“只是,”华元祺叹了一口气,“总感觉愧对于那些寒窗苦读的贫子。”

听到此话,公羊阳明和琴苏子不觉一怔。

原来这沙公子,不是羞失儒生面子,而是觉得有失公允。

“那沙公子,如何看捐例呢?”

“综公羊公子与苏子姑娘之见,愚以为捐例可暂存而不可永久,久则流弊丛生,需改之禁之。”

“依公子之见,如何改之?”

华元祺想了想,“逐步减少捐纳条例,以专人负责捐纳。减少捐区,统一捐区。凡捐纳官员皆只做候补,补上任后有三年考核期,期间为官不法者,一律革职且不得再仕官。”

公羊阳明听罢,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公羊大人另有良方?”

“不,公子说得在理。只是这恐怕并不简单。”

“还请公羊大人指教。”

“凡是明君治国,皆有两难。一为敛财难,一为授官难。按儒家治国之道,朝廷应轻徭薄赋,休养生息,是以敛财难。然泱泱华夏,千万万生命,非有巨财不能统之。诸如兴科举、修栈道、建漕运等等民生大事,都需要巨额钱粮。若一方有什么天灾,需开仓赈灾,救济难民,那恐怕国库之大出,也未必能补尽其民力损伤。此便是敛财难。至于授官难,那更甚。授官,即分吏治之权。而权术者,乃统治社会万民之法。如何分权管之,该以何人为官吏,这是关乎天下苍生太平的大事。因此,朝廷设科举取士,且其繁杂与严苛,已达到历代之巅。官者,百姓之父母。进仕难,取仕严亦是必要之道。然实在太难太严,导致大晟编中官者过少。又因政务繁冗,官者无暇顾及,逐广招吏者,致吏者不计其数。这些胥吏,便大多是流氓地痞,捐一些小资而换来。如此一来,便形成一道困境明君欲选好官,自然得严格遴选;其过程漫长,而选得官员甚少;官员既少,政事繁忙,便只能通过小捐小纳来扩充吏员;吏员本质是恶民,百姓唤其为‘苍蝇当道’;这岂不是又跟明君之意相左?”

华元祺与琴苏子听罢,皆恍然有悟。

华元祺更有一种醍醐灌顶,进而深思之感。

华琴二人正若有所思间,公羊阳明突然一问

“沙公子与苏子姑娘,可有辅助明君之意否?”

华元祺与琴苏子又是一愣,面面相觑。

“若为名声与面子,苏子姑娘大可只做书斋趣谈,沙公子也可依循正途,考取童生再考乡试;”公羊阳明仰头望天,看着郎朗晴空,有淡淡的乌云凝结,“若为天下故,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

“喂!喂,小子!”

“啊!”

“你捐什么?”

“童生。”

“户籍册和身份清白证明。”

“大人。”

“沙夏······是你本人吗?”

“是,不是······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是······”

“哼,管你是不是。交钱吧。”

“大人。”

“好,拿好。走吧。”

“那八十两······”

“八十两孝敬你爷爷行不?”

“······行。”

“行就滚开!下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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