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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的时间,转眼即逝。
由公羊阳明担任主审官的公开审判,可谓万众瞩目。然过程是繁杂而冗长,远远没有坊间谈天那般精彩。唯独两件事情,足以成为谈笑风生的戏码。
第一件事情,便是祸水轩倌人柳梦梁出现并作证,证明易斐斐是为了救她而杀害刘亨达。那一天的她,神清气爽,一扫几天前的颓然。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出场便卖弄风情,引起满堂喝彩,宛如粉墨上戏台子一般。
第二件事情,便是刘泰庵被都护府的官兵公然抓走。具体何因,有人说是前富川城县令胡砺志供出了刘泰庵,昊京方面急着向西蜀要人。刘泰庵被抓走那一刻,也引起了满场的欢呼,还有人喊“公羊太守”呢。
对于易家而言,最好的事情,莫过于易斐斐无罪释放,被迎回了易家。
但易斐斐还是老样子,目光空洞,不发一言。
他不再对易难呸唾,反而对他父亲易九馗却频频露出怪相。
鉴于易斐斐禊咒未除,易九馗只能与其暂时留在蜀山。
这一留,便惹来了烦。
……
是夜,何其昏黑的傍晚,惨淡的月色像是黑夜一道未结痂的伤疤。一河相隔,北岸的繁华反而成为了旧城萧瑟冷清的衬托,如深重的苦难面前,那不屑一顾的嬉皮笑脸。
旧城的雨总是下不停,下了一整年的雨,下了一辈子的雨,下得让人心烦落寞。那孤独而鬼魅的童稚声,也是吟唱不停,萦绕不断,永远都是那首幽怨而麻木的诗歌
“淅沥沥淅沥,茅屋下游子。淅沥沥淅沥,雏儿居残枝。可怜一餐饭,出走万余里。淅沥沥淅沥,唯恐狗争食。淅沥沥淅沥,家穷逼人离。淅沥沥淅沥,身疾遭人弃。隔岸观霓裳,锦瑟催人迷。淅沥沥淅沥,永暗无天日。”
有一个喝得微醺的年轻人,打着一把纸伞,慢悠悠地跨过断路,从新城走向旧城。他是一个在旧城居住,在风月街一家赌坊干活的小伙子。他衣着并不华贵,然也算不上寒酸。相对于旧城大多数穷苦伶仃之人,他虽伶仃,但绝不是穷苦。起码他自己是这么想的,要知道他口袋里可是有一些碎银子的。
他走向旧城的东边,那里便是他居住的地方,名之曰为“旧城新村”。这里是一片这几年新建起的赁屋,专门让那些在新城工作的外地人居住。东家是万瑞元,听说其建赁屋的初衷便是,“让每一个外地人都能在蜀山安居乐业。”话说如此,赁金却是相当昂贵,每月要五十文钱。
不过,他是租得起的。他自认为在这群来蜀山找活计的人当中,他是一名佼佼者。他年轻,他机灵,他还能吃苦,他甚至还有远大的志向——未来在棋盘街买下一座宅子,接爹娘过来生活,再娶一个肤白貌美的娇妻,此生足矣。他每天幻想着这美好的一切,便觉得旧城阳光灿烂,鸟语花香。他知道要实现这些目标并不简单,然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他不断鼓励自己要坚持下去。总而言之,他虽然目不识丁,但他是一个有心思的人。
他对目前这份在赌坊的活计相当满意。除了每月五十文的固定收入,还能讨得一些赌客的赏钱。有些赌客嬴大了,出手更是阔绰,给一两银子赏钱的也并不少见。最重要的,就是这份活计挺自由自在的。白天客少,可在外边溜达溜达;手上有闲钱还可以赌几把,搞不好能赢一座宅子呢。
今儿白天,他便跑去西蜀军的校场,看了一回公开审判。那叫柳梦梁那个妞呀,他娘的太浪太骚了,身段他娘的太好了!咋会有那么好看的姑娘呢?那走起路来一扭一颠的,真的好想狠狠地捏一把;那裸露出来的,白得耀眼的手臂,真的好想从她的手指一直往上舔,一直舔到她的胳肢窝下面!啊,他将来就是要娶这种女人,要不然,还当什么男人,白白长了一根烟杆子!
一路想入非非,走向自己那件赁屋。刚走到巷口,几个野妓便迎了上来,东拉西扯地勾引着他。他平常偶尔也会光顾一下,然今天看见了柳梦梁,谁他娘的还会看上这些货色?骂几句滚蛋便加快脚步走开了。他不由得愤世嫉俗起来他娘的,为什么柳梦梁都是给易斐斐刘亨达那些人享用?就因为自己不是富贵出身,就得拣别人挑剩下的?他娘的!
他嘴咧咧地骂了几句,回到了赁屋。一坐下来,酒气熏上脑头,让他一下子有点迷乱,又有一点压迫感,胯间突如其来一股微妙而难受的痒意。他正挠了挠胯间,忽然耳边响起一把声音
“你还记得校场上那个柳梦梁吗?记得,你当然记得。那种走路的体态,那股勾人骚劲,太曼妙了!”
他闭着眼睛,用脑子尽情地想了一遍,忽然间胯下一阵抽搐,他油然而生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感,且酒意全无,一下子清醒了。
他抬起粘乎乎的手,慢慢地睁开眼睛。忽地发现,眼前竟出现一张陌生的脸孔,这一下子把他吓倒在地。
“你,你是谁?!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家!”他惊惶道。
“这不是你的家,柳梦梁也不是你的。”那人冷冷道,“柳梦梁是我的。”
“什么柳梦梁?什么柳梦梁?!”
“你刚才自渎时,一直喊着柳梦梁的名字,喊着很大声,隔壁都听到了。”
“你胡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我没有!”他一下子满身发痒,满腔尽是羞赧之色。
“不管怎样,你这种失败者,底下人,一辈子都享用不了柳梦梁。”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你不认识我?你看清楚了,你不认识我?”
他定睛一看那人,慢慢感到熟悉;想了想,脑海里突然间崩出一个名字。
他大惊失措道,“你,你是校场上那个人,你是那个易斐斐!”
那人冷冷一笑,“不错,我就是易斐斐。”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你刚才亵渎了我易斐斐的柳梦梁,是吗?”
“我没有,我没有!”
“没有?这一片都听到你的自渎之声!”“易斐斐”目光露出杀意,一只拳头慢慢抬起,“谁亵渎了我的柳梦梁,谁就会像刘亨达一样,被我易斐斐生生用手戳死!”
他一听此话,吓得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惊慌地冲出赁屋。他跑得极快,一下子跑远了。他回头一看,发现没人追上来,这才放慢脚步。
正停下来喘着大气,他忽然感觉到身后有股异样的压力。他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正对上“易斐斐”那发狠的凶光。他又吓得跑起来,边没命地奔跑边大声喊道,“易斐斐来杀人了!易斐斐又来杀人了!”
这回将“旧城新村”的“村民”们都喊了出来。他们果真发现,一个长相极似易斐斐的人——不,他就是易斐斐——“易斐斐”正发疯地追着一个年轻小伙子,口里还嚷道,“你亵渎了柳梦梁!你亵渎了柳梦梁!你该死!你该死!”
小伙子眼看跑不过“易斐斐”,便只好停下脚步,转向身后,扑通跪了下来。
他猛向着“易斐斐”磕头,哭丧着脸道,“饶了我!我没有,我没有!”
“易斐斐”满身戾气,气汹汹地走过来,吓得“村民”们敢目不敢言。
“你敢说你没有?!”易斐斐怒指着小伙子,“你刚才没有自渎?!”
“自,自渎是什么?我没有,我没有啊!”
“易斐斐”环顾四周,横跨一步,一把抓住一个野妓,那野妓哆嗦得像一个可怜的小鸡崽一般,“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他喊柳梦梁?”
“我,我不知道······”
“都不知道,是不是想像刘亨达那样子死!!!!!”
“易斐斐”的声音如滔天巨浪,一股儿冲毁了这片“旧城新村。”
“我,我听到了!”野妓急急道,“他,他叫得很大声,他叫得很大声!”
“易斐斐”甩开野妓,一步步走向小伙子。
小伙子吓得连连磕头求饶,“易大人饶命,我再也不叫了,我再也不叫了!”
“是啊,你再也不叫了,那是因为你再也叫不了了!”
只见那“易斐斐”以手作刃,插进了小伙子的胸口,小伙子一下子咽了气。“易斐斐”再拔住小伙子的头颅,用力一拧,生生地拧断了小伙子的人头。
这一幕景象,和在祸水轩,易斐斐杀死刘亨达如同一辙。“村民”们瞬时被吓得鸡飞狗走,一个个慌不择路,纷纷逃回家中,“啪啪啪啪”地紧闭门窗。“易斐斐杀人了”的声音不绝于耳,像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昏暗的旧城。
这是同样昏黑的深夜,殷红的月色,像是黑夜一道再度淌血的伤口。
……
公开审判后的几天,易府有着不知所措的“安宁”。
真正的易斐斐,正在他自己的房间里,静坐仰望。
他依旧眼神空洞,神情木然;他对着墙壁,不知其观何物,不知其思何事。
易难再也无法引起他的注意。不知是他对易难释然了,还是淡漠了。
现在唯独有两个人,能引起易斐斐的注意与反应。
第一个人是陆载。每次陆载走近易斐斐时,易斐斐都会转头面对着他,哪怕是在身后。易斐斐都会慢慢地嘴角上翘,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
陆载心想,易斐斐对易难的执念,或许已经不存在了。但他心里还有别的执念,在不断地告诉他,在证明给他看,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可眼前这木然的面孔,是长在一副仅仅弱冠之年的躯体上。年轻如烟的他,究竟还有什么执念放不下呢?
第二个人是易九馗。易斐斐对易九馗的反应,相对于之前对易难,更为激烈和怪诞。当易九馗面向他时,易斐斐要么是吓得抱膝埋头,瑟瑟发抖;要么是直勾勾地无礼地指着易九馗,目露凶光,嘴里嗫嚅着,好像是在说什么侮蔑之语。
每逢易斐斐待己如此,易九馗都勃然大怒,骂一句“竖子无礼”便走开了。
这一切看在陆载眼里,陆载心里自然有了主意和想法。
他主动去找了易九馗。在陆载看来,易九馗的眉头紧锁,不是愤懑,而是惴惴不安。
“陆载,找我何事?”易九馗素来直接。
“易大人的不安,是因为无法履行遁卦所言,要远避小人吗?”
“唔。”易九馗点了点头,“我素来对卦象深信不疑。眼下斐儿这咒,到底如何才能除掉?斐儿如何才能恢复正常?”
“易三公子此咒之难,难就难在其为‘无咒之咒’。庄圣有言,‘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而这‘无咒之咒’,便是‘心死之咒’。我们要找出是什么令贵公子心死的。”
“那就找啊!”易九馗急躁道。
陆载捋了捋眉毛,“小巫只是外人。陪贵公子走过这二十年的,并不是小巫。”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任何办法?”
“眼下小巫倒是想到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小巫对易大人和易三公子同时使用‘梦客’,利用大人的执念找出易三公子的执念。”
“我没有执念!”易九馗一口回绝,“而且这方法,你在盈儿身上不是试过了吗?不是行不通吗?”
“易兄的执念,的确唤醒了易三公子。只不过,易三公子其他执念又重新占据了他的心智,所以小巫需要再来一次。而自从易三公子见到大人后,每次见面的反应都极其诡异。小巫以为,易三公子心中有一个执念,是关乎大人的。”
“可我没有执念!没有任何执念!你是无法对我使用除咒术的!”
面对易九馗这番话,陆载欲言又止。
没有人是没有执念的。如果没有,那便是“无咒之咒”。
这是一个闭合的循环,除咒师称之为“执念之环”,没有人能逃离的。
陆载本该将这些话说出口,继而劝服易九馗。然而他犹豫一下,选择了质问。
“敢问易大人,到底您希不希望易三公子恢复正常呢?”
“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当然希望,急迫地希望!如果不是因为斐儿这个待人无礼的傻样无法见人,前几天我们已经回到江夏了!”
“既然如此急迫地希望,那为何不试一下接受梦客呢?”
“我都说我没有执念,怎么接受?”
“有没有执念,一试便知。”陆载沉吟了一下,“还是说,大人害怕我做客梦中,窥见一些不为人知之事?”
陆载深知,对易家家主易九馗说这句话,是大不敬的,性命已在岌岌可危。
可淡然处世如他,对世俗的权势没有多少仰慕和敬畏之感。至于生死?嘿,他都跟西乞无冥对过掌了,九死都搏得一生,还怕什么呢?
易九馗果然生气了。
他忿忿地一甩袖,“哼,陆载,敢说此话,嫌命长了吗?”
“既然易大人不愿意,那便罢了。小巫已无他法,先告辞了。”
陆载转身欲走,易九馗一下喝住。
“慢着!我这个人便是激不得!”易九馗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正对着陆载,“什么时候开始?”
“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开始吧。”
……
陆载又回到这片轻觉无物的白雾中。
置身此无状无鸣中,陆载脑海里会想起一首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陆载言拙,不知如何描述这空虚之境;若以感觉言,此诗最为切意了。
“这是哪里?”身后的易九馗问道。
“这是贵公子的梦境里。”
这时,虚雾中出现一个人影,并慢慢浮现出来。
“你们终于来了。”
人随声现,是易斐斐。
“啊,是斐儿!”
“呵呵,易公子一直在等着我们吗?”陆载笑道。
“不做无聊之事,怎遣有涯之生?说是等你们来又如何,也只是百无聊赖中一点念想,无所谓等与不等。”
“有时候这点念想,也可以变得富有意义。”
“又谈意义?”易斐斐盯着易九馗,“我的意义,全被这个老头给毁掉了。”
“斐儿!”易九馗攀着易斐斐的双肩,“你怎能对爹如此说话!你快醒过来,我们一同回江夏!”
“不,我不回去!那便是毁掉我一切意义的地方,我为何还要回去!而你,易九馗!”易斐斐一把推开易九馗,指着他咬牙切齿道,“别再自以为是了,这是我的梦境!我想对你如何便对你如何!在我看来,你便是自私无比,利欲熏心之人!你的自私,害死了我娘和粲哥,还害得易难无所自处!现在我们死的死,无用的无用,你满意了吧?不过也对,你都无所谓满意不满意,因为你已经娶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儿子!你可以毫无愧疚的重头来过,那我们呢,我们呢?!”
面对着易斐斐的歇斯底里,易九馗先是吃惊,但脸色很快沉静下来。待易斐斐吼完时,他竟不由得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笑什么?!”易斐斐怒道。
“我笑是自己万万没想到,原来斐儿你是这么想你的父亲的。”
“哼,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对,呵呵,都对。不过在我看来,这些怨言,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强愁。”
“什么?!你害了我母亲和粲哥,现在你却说我是强愁?”
“不是吗?为了家族,你这些都算得了什么!”易九馗冷冷一笑,突然怒吼,“你以为,我失去的,比你少吗,易斐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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