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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元祺的确从没了解,更加无法在一时三刻成为这个国度的人民。他对中原的认识全是来自于书本和徐如鲣,他对真实的他们是何其的陌生。从难懂的方言到生活习惯,他都如婴孩一般适应着和学习着。

听了公羊师道这番话,又环顾着考场与众不同的午饭时分,他不由得会心一笑。这片大地的老百姓,生活得太聪明,也生活得太可爱。

他唤来号军,要来了水,生起了火;一会儿后也煮好了香喷喷的炒米,还有微微焦掉的熏肉。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做饭。扑鼻的香气,以及这焦黄焦黄的品相,让人感觉很美味。

“糟糕,没带碗筷!”华元祺失声道。

“要什么碗!”公羊师道递来一双筷子,“直接就着瓦罐吃啊。”

就着瓦罐吃?华元祺从来没有试过。不,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不过,自制美食在前,华元祺跃跃欲试。

他接过筷子,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真是香流齿间,软糯适口。他吃得急了,还一不小心烫伤了舌头。

“真好吃,”华元祺心满意足吐了吐舌头,“我看来有做厨子的天赋。”

“哪是你煮得好?”公羊师道没好气笑道,“这炒米本身是熟的,用热水泡软了都可以吃的。”

“哈哈哈哈,”华元祺不好意思地大笑起来,“说得是,说得是!”

何止是他大笑,考场各处仿佛有所同乐一般,也不断发出用餐时的笑声。

华元祺万万没想到,这考场也可以顿生如此欢乐;方才不快之事烟消云散。

“公羊兄,怎么感觉你不像一个名门子弟?”华元祺打趣道。

“嘿,你什么意思?名门子弟就该像那胖头小子一样,顽劣欺人吗?我从小就在村子里长大,到学龄了才到城里生活。这是我家一直以来的规矩。”

公羊师道说罢,华元祺又赞叹了一番公羊家的家教。

社会之学与校序之学,这才是真正的化民为俗,对吗?华元祺想起自己在西域的教化之道,实在和中原差远了。

吃罢午饭,已是申时的光景。伏案小憩了一下,睡得浑身不舒服,逐醒过来。有如厕之意,便急急地抓起厕简,领了牌子,出了考场。一进去茅房一看,左右两边十个粪坑,已经蹲满了七个。原来此刻也是三急之旺时。华元祺赶紧走过去,发现剩下那三个粪坑,坑盖上都沾上了清黄色的尿液。华元祺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间脱了裤裙,踩着尿液蹲了下去。

这狭长的茅房静庵庵的,若没有走进来,从外头看根本不知道里头有八个人。这八个人谁也不看谁,就是看也只是赶忙地扫一眼,逐望天俯地。华元祺身旁那个人还带了一本书来看。他完事了,便从书上撕下一张纸,擦了一下屁股。

华元祺瞄了一眼那本书,是程颢的《文集》。他撕下那一页,正好是千古名篇《识仁》。

华元祺不由得苦笑道了一句,“兄台何故糟蹋这书?”

“哎。”那人起了身子,提起裤裙,悠悠道,“我若考得上,便要看其他书,这书就不看了;我若考不上,便不再复考了,这书也用不上了。”

那人边说边走出去,其余人皆默默地点头,不免议论几声。

“有点在理。”

“我妻子说,我若不中举,就把家里的书全烧了。”

“那些经典倒可以留着,只是那些观风押题的,要么卖了,要么拿来掂桌脚。”

“对,我就是这么做的。今年是我第二次考,三年前那些押题的全当废纸卖了。毕竟出题的大人,出题的方向都不一样了。”

“唉,三年一轮,若是运气不好,押错题,看错书,谁考得上。”

“所以大家不要押题呀!押什么鬼题,多读书成章即可。”

此话说得张扬大声,大家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公羊师道大步走了进来。

经午时他与胖头公子一闹,考场这一带的考生都认识他了。

他们一看见他,便看到他额头上刻着两个字——“公羊”。

大家纷纷噤声。尽管对公羊师道如此傲慢的话不满,也不敢贸然反驳。

公羊师道一看华元祺,便笑道,“沙兄,你想我蹲你对面,还是旁边?”

华元祺摇摇头苦笑道,“公羊兄请随意。”

公羊师道笑笑地在华元祺的面前脱裤裙。此刻彼此都在窘间,两边的粪坑又隔得近,所以顿觉面面相觑。

公羊师道似乎不甚在意。他一蹲下来,马上发出鼓吹云霄的响声,紧接着是泥湴掷地的声音。华元祺正感恶心之际,一股熏天臭气扑鼻而来,所有人都纷纷捂住了鼻子。

“不好意思,”公羊师道歉笑道,“中午喝了一杯浊酒。”

完事的人都急急地提裤子走人。实在是恶臭难挡,华元祺也赶紧完事离开。

原本紧逼的茅间,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公羊师道和另一个人。

公羊师道一瞅那个人,正是午间那穷小子。

穷小子毕恭毕敬地对他颔首一下。

公羊师道见他没有捂鼻子,“你不觉得臭吗?”

穷小子不好意思笑道,“这人之秽物,哪有香的?”

“哈哈哈哈,不错。”公羊师道点头笑道,“是啊,就算是圣人大巫,也要出恭入敬啊!”

这一日白天偷闲而过。到了晚上,华元祺讨来一本书,点烛而看。那公羊师道劝他早点休息,到了子时,卷子一发,人人挑灯夜战,那便是满场亮堂,无隙可眠。华元祺毫无困意,越看越有滋味。直看到子时,又听到一声“咣当”响,满场骤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华元祺刚掀开号帘,就看见一个号军跑了过来,对着号数发题纸。

华元祺接过题纸,略略地看了一下五道论题。前两题过于简单,中间三题尚有成竹,倒是最后一题《过秦辩贾生论》,看似简明,实则暗藏机锋。辩先贤之论,需立新观,但又不能尽然摒弃旧学,着实需细细度量一番。华元祺看着这道题,便满心思都在斟酌。

此时满场静穆,唯有翻书阅卷的絮絮之声。

华元祺一时没有头绪,环顾左右。只见那公羊师道已经铺上草稿,提笔直书。看他那龙飞凤舞的笔势,仿佛早已背好而来,此刻只需一泻千里;洋洋洒洒间,竟无半点思虑的停顿。

华元祺感叹公羊师道的高才。此刻他又没有心思去做其他题目,便搁下题卷,放下木板,铺好床褥,闭目睡去。

这一觉也是难眠,满脑子都是那条题目,如陷入魔瘴一般。不知念至何时,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后鸡鸣报晓,华元祺才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

他瞧向一侧,只见公羊师道正盯着题纸发愁。

“公羊兄通宵未眠?全都写完了?”

公羊师道转过头,眼睛里长出两条细细的血丝。

“哎,已脱稿三篇。”

“这!厉害厉害!”

“真想问问最后两道题谁出的。”公羊师道没好气道,“特别是最后一道,这《过秦论》早已是千古名篇,还用得着辩?叫我们辩什么?辩贾生有错,秦亡非‘仁义不施’?”

华元祺也是一叹,“我昨晚想了一宿,也是没个头绪。”

“唉罢了罢了,且先睡去。”公羊师道收拾好笔墨纸砚,“沙兄,你也要尽早用功,两天时间写五篇文章,还要震古烁今,不是易事。”说罢,倒头披盖就睡。

华元祺唤号军打来冷水,洗了一把脸后,顿觉神清气爽。时考场多数考生都是通宵达旦,现正是补觉之际,所以满场静渺渺的,犹如茫茫沧海中一叶轻轻荡起。似乎只能听见落下的声音,也似乎只能听到华元祺磨墨展纸。

华元祺开始细细阅题。前面几道题目,都甚是容易。秉持一论点,按那起承转合的作文章法,附以民间例子说明,便可成篇。华元祺稍稍想了一下,便动起笔来。

只见他不紧不慢,一字是一字,一句是一句,就连草稿也写得工工整整,文不加点。他也不停歇,文思泉涌之余,落笔平淡,大有静水流深之态势。大半个时辰后,一篇既成;及至午时末,三篇脱稿。

此时公羊师道与大多数考生都醒了过来,考场又是一阵忙碌茅房再度飘香,漱口声不断乱响。华元祺感觉有点饿了,便唤来一些热水,泡上炒米,胡乱吃了几口,继续用功。

第四篇难了点,华元祺略略有“书到用时方恨少”之感。然也是迟疑了三次,到申时完稿。

这会落日西斜,已失去分明的夕光细沙一般漏进来,倒是将泛黄的稿纸映得明晰。疲意在一道灿烂的凉意中苏醒,华元祺顿觉光阴于转瞬之间流逝。

公羊师道探出头来,“沙兄,都完稿了?”

“还有最后一篇。”

“我也是。真是头疼。算了,先吃饭再想吧。把那些熏肉腌菜都吃掉吧,满载而来,空手而归,明天就可以出场了。”

心头想事,自然没有过多的食欲。华元祺还是把炒米泡一泡,将就进食。他边吃着,边想着这最后一道题目,嚼而不知味。

待至夜阑时分,只见那位考官大人背着手,慢悠悠来巡场了。

路过公羊师道华元祺时,公羊师道冷不防一问,“考官大人,小生有一事相问。”

“什么事?”

“这第五题到底是太学府哪位大人出的?是要我们驳斥先贤之论吗?”

这一问,惹起了周围考生的发笑。公羊师道又不满喊道,“笑什么,难道不是吗,你们会写吗?”大家逐又噤声。

那考官瞪了一眼公羊师道,不发一语,随即走了过去。公羊师道不依不饶喊道,“考官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

只听那考官没好气地道,“哼,社会日日更新,岂可就一日而论!切不了题,你们都甭写了,明天收拾包袱回家去!”

满堂齐声起哄,皆有不服之意。

然华元祺和公羊师道却因考官这番话忽然想到了什么。

“社会日日更新······这先秦之事,需放在当代而论······”公羊师道目光一瞬,拊掌大笑,“哈哈,苏子姑娘,你真是我的贵人啊!”

笑罢,便匆匆地吃了几口饭,逐将瓦罐碗筷扔至考篮里。然后展开纸张,提笔疾书。

这边的华元祺也似乎有了一点头绪。

贾谊写《过秦论》,其目的在于让汉文帝遵儒道,施仁政,以期实现“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因而,贾生之论点,多在始皇、二世、子婴三人身上,证其无道以劝文帝。然这秦之亡,并不仅仅因三帝之谬政,根因在于政权不固,社稷不稳。华元祺细细想来,应有三处动乱之源。

七国纷争,本如丛林间的弱肉强食,终演化为成王败寇,无所谓正义或非正义之师。彼时民智未开,尚不知天下华夏为何物,不识字者只知国君,而不知周天子。秦灭六国而一统河山,遂成众矢之的,而受六国遗民排斥对立,正是应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说。此乃一处动乱之源。这也正是陈涉起义时,以楚之名一呼百应之一由。又秦王酷政,二世无道,让久苦于战难的百姓无喘息之隙,犹如战事未果,祸端仍存。此乃一处动乱之源,可承继贾生之论。又秦王深居关中之地,若要兼治天下,需文武齐下,儒法并行。然文则焚书坑儒,武则用兵于北匈与南越之地,中原民心难稳,军心难平,此又是一处动乱之源。

想至此,华元祺又想起了公羊德孺提点他的话“凡是立言立德立功者,都应鉴古论今,通晓未来。先贤学说,若不引为今用,逐沦为迂腐妄谈;今之所悟,若不能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那便是无病呻吟。此可概括为经世致用,乃湘州儒士治学之观点,也正正是我们西蜀儒士所缺也。”

那念及当代,政权之固否?社会之稳否?

此时,华元祺扼腕一叹,他并不了解中原民间啊!

若放在西域,华元祺会颇有见解。政权之不固,在于皇权微弱,受制于圣城神权;社会之不稳,在于民智未开,文明未成,仍需要化民为俗。

化民为俗!难道这泱泱中原之地,就不需要化民为俗了吗?

感怀之间,他脑海里浮想联翩。自打来到蜀山后,发生在华元祺身边的事情,一时历历在目,或犹响起陆载的叙述如柳梦梁在院子里大骂易斐斐一事;如七夕之夜在祸水轩畅饮一事;如同为七夕夜,易斐斐被人下咒杀害刘亨达一事;如公羊阳明公开审判易斐斐一事;如城中传言,易斐斐因柳梦梁而胡乱杀人一事;如易家大公子,方相寺执事易难当场揭露自己是行凶者一事;如易家因此被迫全部撤离西蜀一事等等。

这些个中虚妄无道之事,都发生在繁华的西都——蜀山。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看来他与陆载——世间儒与巫,任重而道远啊!

斟酌再三,思路已明。他点起蜡烛,展纸而书。

煌煌雄文,一夜既成。

他搁下笔,伸了一个懒腰;转过头时,发现公羊师道也正看着自己。

两人相视一笑,残烛之下,许多青年得志的意气。

又睡了一觉,便到了初十那天。华元祺将五篇文章细细地看了一遍后,认真地誊写完,胸有成竹地放入卷袋。呈了上去,便出了考场。第一场的“史论”完毕。待到了十一号,考生们再进场,考“策问”,十三号出场。到了十四号,考生再进去考“经义”。

有人会问,这会试的“史论”如何放到乡试第一场?原来,大晟的科举,与前朝相比,太学府稍稍做了些革新。原乡试第一场的“经论”变为乡试第三场的“经义”,原第三场的“诗赋”遭到撤销。会试原第一场的“史论”变成更针对社稷的,文章要求更高的“策论”。

教育乃国之根基。经此革新,整个大晟的治学风气悄然有变,变得更为务实和严谨。但与此同时,诗词曲家的地位进一步被削弱,真正成为了所谓的“靡靡之音”。这也是乐籍衰微,不少广陵府的戏家伶人要到其他地方谋生的原因之一。

这两场的题目,对于华元祺和公羊师道而言,都没有太大的难度。十六号那天,两人交了卷袋,正欲离开贡院时,忽然一队银盔银甲的军兵鱼贯而入,将一众考生们团团围住。

只听为首的将领喝道“所有考生听命!都护府雷将军有令,今天之内,任何人都不得离开贡院,听候发落!”

“为什么?!”公羊师道不顾华元祺的阻挠,“凭什么!凭什么羁押我们?”

“这不是羁押!”为首将领斥道,“这是保护你们!”

“保护我们?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贡院外传来排山倒海的喊声

“吾王吉祥安康,西蜀昌隆,千岁千岁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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