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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回感觉到被祸娘姐害了。

没想到成魔诞是这样一个“玩法”。

就是把十万人当驴养,吃的是糟粕,拉的是磨子,等死了就煮驴肉汤吃。

懂吃的人都知道,驴肉汤是最暖身子的。

可怜我蒙轲小哥在两千三百七十七号棚屋里瑟瑟发抖,想驴保暖。

唉,也不知道二善在女子营怎么样了。

这回和峤山那回一样,我俩又潜入了敌人内部,和西蜀军旧部、西蜀靖楚党来一个里应外合。

不过这回更加困难了,实在是太多意料之外的事,连祸娘姐也无法看清全局。

这很少见。在我印象中,祸娘姐每次都是掌握了第一手的消息。有一些是我挖来的,有一些是她从别的地方别的人得来的。至于是什么地方什么人,我怀疑这都护府里头还有她的眼线。毕竟是当年的嫂子,凡尊敬无心之人必尊敬她。

我摸了摸脸上的“蜀”字。唉,太可惜我这张英俊潇洒的脸了。

“你在做什么?”有人走了过来,和我坐在了一块,“赶紧睡觉吧。”

这个人是高锟。靖楚党的当家。这回他也跟着我们受罪。

黑暗中,他开始用手在我背上写字。

第一句话,“我看见商牧之了。”

第二句话,“我们得跟他联系。”

然后我在他背上写字。

第一句话“需要等多几天。”

第二句话“我要成为军兵。”

不错,我要成为军兵。

西蜀军在向大家招募新员,人数是一百人。

这个端木赐真会玩,不断变着花样耍。

但对于我们来说,当上军兵,是一件很便利的事情。

次日,我去报名了。

“两千三百七十七号屋子,五百十二号。”

“叫什么名字?”

“真名吗?”

“管你真名假名。”

“荆轲。”

“荆轲?”

“荆轲。我爹四角戏看多了。”

“你为什么想要加入西蜀军?别说那些什么精忠报国的话。”

一听这句话,就知道这个人没什么信念。

好吧,既然你是鬼,那我就说鬼话吧。

“我想过得随意一点,可以悠哉悠哉地走路,可以不时逛到女子营看看。”

我挑了一下眼睛,那个军兵先是一笑,后又马上板起面孔。

“谁不想呢小兄弟?可当兵可不是那么随意的事情。你可知道当兵第一要紧是什么吗?”

“······勇敢往前冲?”

“是服从军令!”

“哦对对。”

“现在我郑重问你一个问题。为了进西蜀军,你什么事情都愿意干吗?”

这个问题其实应该这样子问为了拥有特权,你可以走到哪一步?

“是的,都愿意干。”

那军兵便从桌上一叠纸上随意地抽出一张,递给我。

我一看,纸上有一个画像,是一个小男孩。除了画像,还写着字。

“九十一号屋子,五万九千一六。哭闹频繁,杀之。”

我心头一颤,一时惶惑。

“呵呵,害怕了吗?下不了手?”军兵笑道。

“这······”我苦笑道,“官爷,一定要杀孩子吗?”

军兵不耐烦地抢过那张纸,“狠不下心就别当兵!走走走。”

我咬了咬牙,又把纸抢了回来,对着军兵咧嘴笑了笑。

“哼。听好了。从今天开始后五天,子时之后你可以凭着这张纸在营内自由活动。五天之内需要把人杀了。如果杀不了,那你就继续受罪吧。”

“是是是。”我连连点头,退出屋子。

我回到了地堡继续干活。因为这孩子的事情,这一下午的活都干得心不在焉,心情颇为沉重。

很想狠狠地骂一句,他娘的,竟然要我杀一个孩子!

但抱怨和愤懑已经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要想出一个法子,既能保全孩子,又能成功当上特权者。

对于我蒙轲而言,还怕想不到法子吗?

很明显,今天脑袋糊涂了,没有一点头绪。

不管怎么样,先去看看那孩子吧。

子时后,我溜出了棚屋,直奔向九十一号。

寒风凛冽,带着一股迷乱,直吹得人茫然失措。冷雨飘丝,脸上的伤口犹被锋芒若即若离地掠过,疼痛也是一阵一阵地渗上心头。每个屋子前幽幽的火光,在风雨飘零中苟延残喘,似乎在告诉来者这屋子还有人活着。

唯有长年累月遭受雨淋,才能知道雨的真相。

大家都说,这旧城永恒的雨,是假雨。

浇不熄凶恶的火焰,数落着人们的怯懦。

走到八十号棚屋时,远远便听见孩子的哭声。

那哭声之凄惶,令人听着心酸。

我走近时,刚好九十一号门打开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被踹了出来,摔在了地上。门再猛地关上。

小男孩嚎啕大哭。旁边的军兵呵斥一下,向小男孩走了过去。

我心头一颤,赶紧跑了过去。

还没赶到,便有人从屋子里出来,扶起小男孩,并且向军兵连连低头。

军兵说了一句“那你别让他哭了!大半夜的真让人糟心!”

我定睛一看,没想到是二善的哥哥,陆一善。

他搂着小男孩,小男孩也紧紧抱着他,埋面痛哭。

他带着小男孩,离开了棚屋。我跟在他们后面,随着他们来到了乌香市。

旧城的乌香市,就设在祭坛里头。我和二善在这里还有一段不太愉快的经历。

此时这里,只有几个军兵在周围巡着。大部队都在祭坛外那堵土墙守着。

我们生活的区域,就在城墙与土墙之间。

这个陆一善肯定是拥有某种特权,竟然跟军兵打一声招呼,还讨了一根火把,便堂堂正正地走进祭坛。不像我,还得出示一张皱巴巴的纸。

陆一善走上石梯后,并没有推门进去。

他回了一下头,看着我,“你是谁?为何要跟着我们?”

“看来陆大人忘记我了。”我笑道,“在棋盘街俊贤坊那宅子里,我跟大人见过一次。”

陆一善想了想,“你是那个打零工的?哦不,看来你并不是打零工的。”

我正想解释,陆一善便推门进去了。门并没有关上。

我马上走进去,关上门。

“陆大人,其实我是祸娘底下的人。我叫蒙轲。”我忙说道。

陆一善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

他的目光,全在小男孩身上。

熠熠火光下,能看见了小男孩的泪容。他的确是画像的小男孩。他脸还小,那“蜀”字几乎占了半边脸。

这么小的年纪,便要遭受如此酷刑,真是令人揪心。

陆一善轻轻地卷起孩子的袖子。一条瘦如竹竿的手臂上全是一沓沓的淤青。

陆一善叹了一口气,温柔地问道,“疼吗?”

小男孩含泪点了点头。

陆一善又道,“我把昨天的淤青揉散了,好吗?会有点疼。”

小男孩又坚强地点头道,“好,一善哥哥,我不会叫出来的。”

陆一善便揉了起来。看着小男孩在咬牙坚持,泪水都涌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按捺不住问道,“谁打他的?”

小男孩一听此话,哗啦一声哭出来了。陆一善忙安慰,我也顿觉不知所措。

军兵在外头喊了一声,“喂,哭哭哭,还想活命吗?”

陆一善眼色一使,我赶忙出去沟通一番。

回来后,小男孩才慢慢止住了哭声。

我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我们生起了火,孩子感受到暖意,慢慢睡着了。

“陆大人,您好像很会哄小孩。”我低声说道。

“家里多小孩。”陆一善苦笑道。

“他到底是谁被打了,还打成那样。”

“他父亲。就是赶他出棚屋那个人。”

“他父亲?!”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他父亲应是执念成了咒。”陆一善道,“总觉得他和他妻子分开,逃不出去,是因为这孩子。而且,这孩子每到半夜,总是无端地哭起来。”

无端哭起来?我还以为是被父亲打哭的呢。

“他越哭,他父亲便越打他;越是打他,他便越害怕,说不出来话。屋子里的难友,都不知道他为何会无缘无故哭起来。”

这事的确蹊跷。但我现在心急火燎的,并不是孩子为何而哭,而是孩子性命。

“但现在无论这孩子哭不哭,他都有危险了。”

“什么意思?”

我拿出那张纸,呈给陆一善看。

陆一善自然吃惊,“你要杀了他?”

“不,我当然不会杀了他。”我忙说道,“但我一定要当上这个军兵。”

我便解释了一番祸娘姐与靖楚党之间的关系,以及派我进来的目的。

但,我遵从了祸娘姐的话,并没有告诉陆一善,二善也进来受罪了。

“那你想怎么办?”陆一善急问道。

“只要我与外面的人里应外合,便有可能将孩子送出城外。但我必须让那些军兵相信,这孩子已经死了。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想到什么好的法子。”

陆一善沉默了,忧虑地看着枕在腿上的孩子。

良久,他才慢慢说道,“我有一个方法。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眉头一耸,“什么条件?”

“给我一点时间,我要为这孩子,以及他孩子的父亲祛除咒念。毕竟,以后孩子还是要跟父亲一起生活的。”

“我只有五天的时间。五天,够了吗?”

陆一善若有所思,并不回答。

想起他为易斐斐除咒的经过,我顿觉五天之内,不可能成功除咒。

“那,那不能等一切事情结束后,再来除咒吗?”

“只怕那已为时已晚。”陆一善反问道,“你想挽回一个人的情谊,难道要等许久才做出行动吗?”

我挑了挑剔牙签,深以为然。时过境迁,恐怕已经不是挽回的态势了。

我不禁想起了二善。关于她的事,我真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陆一善,如何告诉陆一善。

“五天。”陆一善微微颔首道,“那就五天吧。”

“那大人所说的方法是?”

“有一种药物,叫曼陀茄。服下它后,会让人进入到一种假死的状态。”

“假死的状态?”

“不错。即没有了气息,也没有了脉动。”

“那不就是死了吗?”

“不,表相是死,实际只是昏迷。只要及时唤醒,就会安然无事。你若是能拿到曼陀茄,让孩子服下,孩子便会假死。军兵看到后,会让难友将孩子扔到万骨山那里······”

“到时候就救他出城!”

“对。至于这一切具体如何行事,就看你如何谋划了。”

我想了想,此法的确可行。

“好,我会好好思量一番。先设法拿到曼陀茄。”我转身欲走,忽见陆一善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问道,“陆大人,你不回屋子吗?”

“你若要回去,请便吧。”

“你不怕军兵抓你吗?”

“端木赐,他允许我在成魔诞里自由除咒。”

“成魔诞是什么?”

“就是现在的旧城遭受的一切。其要诸人成魔,我却要为诸人除咒。”

成魔除咒······我顿时明白了。果然这一切并不是生与死那么简单。

“我就知道,端木赐那伙人就是在耍弄世人!”

“这不是耍弄世人。”陆一善喟叹道,“而是考验世人。”

我看着陆一善,忽然觉得他活得特别辛苦,特别劳累。

“那陆大人,您和他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除咒。”陆一善忽然语气坚定道,“我要马上用窥观,看看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总是无端哭泣。”

“窥观是什么?”

“窥观就是潜入宿主的意识,回溯宿主的意识。”

“这么神奇?那我也留下来吧。我也想亲眼见识一下这窥观。”我咧嘴笑道。

“随你吧。也劳你莫让那些官兵打扰我。”

说罢,陆一善一手按在孩子的额上,慢慢地闭上眼睛。

这个所谓的“窥观”,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半个时辰后,一直凝眉肃穆,冷汗津津的陆一善慢慢睁开了眼睛。

“陆大人怎样······”

我话都没说完,陆一善便轻轻地放下孩子,急急地冲出门。

随后从门外传来一阵呕吐声。

我正想出去看看他时,他又回来了。

他脸色惨白惨白的,身子仿佛很虚弱。

“这除咒看来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啊!”我说道。

“是冰火石影响了。”陆一善抬了抬手镣,“虽然除咒所用之巫力,皆在体内运转,冰火石无法吸取。但冰火石会吸走巫覡所有外发的力量。哪怕是吃饭站立,亦是无力。现在的我比常人还要虚弱。”

我摸了摸陆一善的镣铐,果然是石头做的,与我们的铁镣不一样。

“那您看到了什么?”我等他缓了一口气后,又问道,“知道这孩子为何总是半夜哭吗?”

陆一善苦笑,捋了捋眉毛,“我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没看见?”

“又或者说,我感受到了一切。”

“哎,陆大人,您到底什么意思?”

“在孩子的意识里,我只看见一片黑暗。但又听到翻身和鼻鼾的声音。”

一片黑暗?翻身和鼻鼾?这不就是棚屋里头吗!

“对,我想你已经猜到了。事情应是发生在晚上入睡之后。”

“可晚上就是睡觉啊,能发生什么事?”

“窥观是以宿主的眼睛去回看记忆。我看到了棚屋那些小洞,以及从小洞漏进来的一丝丝火光。”

“也就是说,这孩子还没睡着,在睁着眼睛。”

“不错。随后他闭上了眼睛。想是应该困了。但合眼不久,他又马上睁开了,好像被什么惊醒一样。”陆一善抚住自己的胸口,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他睁眼一瞬间,我感觉到一股寒意。他的身子也一下子颤抖起来,如临大敌。这些都不是寒冷带来的,而是恐惧带来的。不久后,哭声便起来了。”

“他肯定在害怕一些东西。每天晚上都会哭,那就是这个东西每天晚上都在侵扰他?”

“对。他一哭喊,他父亲便会叫骂起来,有时候心情不好还会打他拧他,甚至像今晚那样赶他出屋子。他第一次被赶出屋子时,我也出去了。我想带他回去,他却哭着摇头,说不想回去。我问为什么,他便不说话了,只是紧紧地拽着我的袖子。从意识到现实,这孩子都好像在忍耐着什么,在隐瞒着什么羞赧之事。”

“羞赧之事?”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不祥的征兆。

正当我顺着预感思考一番时,突然有一股陌生的冰凉在后脖子处激起,我一时战栗异常,吓得转过身来。

我看见陆一善的手正抬起来,看着我苦笑着。

“大,大人,您干什么?!”我惊魂未定,“您刚才摸我脖子?”

是的,刚才有人摸我脖子!不是拍打,而是慢慢地摸!而且还摸向脖子下方!

陆一善点了点头,一下子意气消沉地坐了下来。

“是我,是我。”他沉声说道,“你感觉到什么吗?”

“我感觉到······”

我一下子说不上来,但也在一瞬之间明白了。

我怔怔地看着熟睡的孩子,内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惶乱。

我一时心慌意乱,余悸微澜,哪怕是剔牙签掉出嘴里了,我也没有马上察觉。

我看着地上的剔牙签,咽了一口气,“大人,您如何断定是这种事呢?”

“我刚才说了,我感受到了一切。我是凭我的感受做出判断的。”

“万一是虫子,或者是别的······”

该死,这天那么冷,怎么还会有虫子!

“像我们成年之人,对于陌生人肢体的接触,都会感觉到不自在甚至害怕。更何况是孩子呢?我想不到有别的事情,可以让孩子害怕至夜夜痛哭,而又无法启齿的。”

其实仔细想想,男子营里有龙阳之好、之癖的人应是不少。只不过是我自己从没面对过,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也是住在九十一号屋吗?”

“对。”

“那大人接下来怎么办?要告诉他父亲吗?要找出那个人吗?”

“我会找出那个人,同时安抚父子间的情绪,然后再告诉父亲来龙去脉。”陆一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孩子身上,“发现了问题,自然要解决。但这些都不是最棘手的问题。棘手的,是应如何告诉孩子,他遭受了别人对他的伤害。如何让他理解这种伤害,警惕这种伤害,对抗这种伤害。”

我看着孩子,不由得点了点头。

不能让孩子孩提时就被迫地逃避。

“大人高义,小人深感佩服。”我真心有感,俯首一拜。

“呵呵,在别人看来,这就是管闲事。”

“我还有一疑,要请教大人。”我说道,“大人怎么一下子就能想到,孩子他是受到者之骚扰呢?”

“可能我是一个悲观的人吧。”陆一善捋了捋眉毛,苦笑道,“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事情最坏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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