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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赵大蟠是三桃郡大地主赵家的大公子,长着一副······长着一副好像谁都欠他钱的样子。
三桃郡的田赋素来高得离谱。上一季收成不好,我家里和佃户都交不上,只好向赵家借了点钱粮。没想到竟然摊上了一个“今日借钱子时还”的吝啬主。
我走进堂屋,看见赵大蟠正闲悠悠地坐在那喝茶,身边还站着一位看似是账房算账的老先生。
赵大蟠一见到我,马上堆着笑脸,迎上来了。
“秦大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冷笑着落座,“我记得赵公子前天刚过来催款子不是吗?这位老先生倒是初次见面。”
“这位是我们家账房先生。今儿有一事,想跟秦老夫人商讨商讨。”
“我娘身体抱恙。赵公子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吧。”
“好,果然秦家的女子一个个都当得了家。”赵大蟠说道,“我前天看了一下你们家几块地,好像这一季的稻子都不太结实啊,搞不好又是一片空壳。”
“这我就不明白了赵公子。这是秦家的地还是赵家的地?你怎么总那么关心我家的收成呢?”
“万一你们到期了还不上款,那怎么办?”
“呵呵,我想赵公子不用为我们操心了。”
“秦妹子,我这是为你们着想啊。”赵大蟠的语气变缓和了,“你不能临渴掘井嘛,到时候你们真还不上,弄得大家急眼了多不好啊。”
我瞄了一眼账房先生,微微一笑,“那您说怎么办呢,赵公子?”
“我今日前来这事,就是找你们秦家商量商量。你们可以不用还那五千两,只要跟我们做成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
“把你们秦家那十亩地卖给我们,那五千两就当作卖钱了,怎样?”
十亩地五千两?我一听这地价便感到可笑。这三桃地区乃西蜀鱼米之乡,其他县城的一小亩地都能卖出一千两,何况这郡城的?
我还没说话,赵大蟠一看我脸色,便忙说道,“秦妹子,我这五千两卖你这十亩地,可是有谱的。喂。”
赵大蟠唤一声,那账房先生赶紧应一声,对着我比划道,“秦小姐,今年三桃郡平均地价是七百两一亩,而府上的地,东西两头都是顾家的地,正好卡在顾家之间,所以一般很难卖出去,这里头便折了一百两;府上这十亩地总体而言,水源一般,出水口也不太好,这里又折了一百两。换着别的中人来谈,恐怕又得折上一百两。我家少爷念着你们秦家是外地搬来,所以好心体贴,愿意一亩价五百两拿下,十亩地便总共是五千两。”
我冷笑道,“呵呵赵公子,你们家这账房先生可真好当,原来这地价都是自个儿随便编的!糊弄三岁小孩还可以,糊弄我秦家可就没意思了。”
“秦妹子这意思是,不卖咯。”
“对。赵公子请回吧。”
“欸等等,等等。不卖就不卖,好说好说。本公子还有一事。”
没想到被我拒绝了,赵大蟠还眉开眼笑,越发谄媚,看来还有后招。
“赵公子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这事如果秦妹子答应了,不光不用还钱卖地,还能一夜富贵,光耀门楣。”
说着说着,赵大蟠竟走了过来,唐突地凑到我脸前,对着我耳语道,“只要你肯嫁给我,当上赵家的少夫人,那岂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那赵大蟠竟还摸起了我的手,我油然而生一阵毛骨悚然,赶紧推开他。
“赵公子,请你自重!我是不会嫁给你的!来人,送客!”
“呵呵,不光长了一副好脸蛋,性子还挺倔的,我喜欢,我喜欢。”赵大蟠嚣张地笑道,“你现在不答应,迟早会答应的!我们走!”
听到这句话,我便知道,这赵大蟠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果然,接连几天,佃户纷纷来报不断有流氓在偷割和捣毁稻子,还打伤了我们的人。
我压根儿不用想,便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我知道,报官是解决不了事情的,赵大蟠可以很简单地推卸得一干二净。
正当想法子的时候,赵家却派人过来了。
“秦小姐,今晚我家少爷请您到敝府做客,共享清筵。”
“哼,回去告诉赵大蟠,本小姐身体抱恙······”
“少爷说,若秦小姐不赏脸,那今年秦家就丰收不了了。”
我一听此话,心里不由得黯然生厌。
这世间最怕吝啬之人抓着你一点,哪怕是一个袖角,也叫你浑身不舒服。
我交代老吴几句,便上郡城,去赵家赴宴了。
那天晚上,席上挤满了人。逐一一请教行礼,竟然皆是赵家一班叔兄弟侄。他们对着我浑身打量,那目光落在身上犹蝼蚁缠身,毒蜂有刺。看着这赵家人一副流氓的样子,我便知道这顿饭定然有诈,赶得上小鸿门了。
席间,赵大蟠与诸位宾客觥筹交错,喝得好不欢快。
他还屡屡灌我酒,我也每每拒绝。
“秦妹子!你不要扫了我这些叔伯的兴致!”
“我看我扫不了多少,你们一家子姓赵的兴致那么高,有我没我都一样。”
赵大蟠趁着满身酒劲,听后勃然大怒,“秦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赵公子不是经常说自己是状元候补吗?怎么连字都听不懂了?”
“你若不喝,小心我把你那些佃户一个个都抹脖子了!”
“呵呵你倒认了!你就死劲折腾吧,我就不信这三桃郡没有王法了!”
“你!好呀,这回是你惹了我,我倒名正言顺了!”
喊罢,他一摔酒杯,众叔侄眼睁睁地看着他。
我哭笑不得,“刀斧手呢?在哪里?我看你这帘子又没藏着什么人!”
赵大蟠气急败坏道,“你们给我走啊!”
众叔侄才一恍然,赶紧离席,并严严实实地关上门。
那赵大蟠嘻嘻一笑,对我发出绿芒芒的精光,慢慢向我走来。
我瞄了一眼上锁的门,心里头不由得恐惧起来。
“赵公子!请你自重!”
“嘻嘻,我知道你们这些娘们,光天化日下就喜欢故作清高,冰清玉洁时就喜欢待价而沽,我今晚就一把做了你,让你彻底认了命!”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赵大蟠便扑了上来,死活抱住我。我惊吓得大叫,一手掼起瓷碗,往赵大蟠头上就是一摔。没想到那赵大蟠身子结实,竟毫无伤痛;他力气颇大,竟一下子将我推至墙上,不容分说地就要撕扯我的衣服。那一刻,我感到何其混乱,何其慌张,目睹着感受着绝望一步步吞噬而来。
就在此时,门一下子被踹开了。一个高大的巫覡一个箭步走过来,一把拽下赵大蟠,我看见吴大娘急急地走了过来,我如见亲人,一下子抱住了她。老吴和老吴儿子都忿忿地拿着锄头,对着赵大蟠怒目圆瞪。
巫覡大人在此,没想到那赵大蟠还对其大言不惭,“你是方相寺的么!你可知道我爹认识方相寺的寺主大人!你竟敢来扫老子的······”
这时,赵家老爷率着一班家丁赶了过来。
“误会,纯属误会。”赵家老爷陪着笑脸道,“巫覡大人,犬子胡闹,只是和秦姑娘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两人从小青梅竹马,经常开玩笑。劳烦巫覡大人走一趟,明儿我就上方相寺,给巫覡大人和寺主大人赔罪。更何况,哪怕发生什么事,这也轮不到方相寺来管。您说呢,巫覡大人?”
那巫覡皱了一下眉头,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赵家在三桃郡的势力,也知道在巫政分离的规矩下,方相寺很难插手此事。思虑毕,我当场便道,“巫覡大人,赵公子是与我开玩笑,给您添麻烦了。”
“是是是。来人,赶紧把秦小姐送回去!”
回到家里,母亲与我,秦府上下皆觉惊魂未定。
“夙儿,我问你一句话。”母亲说道。
“娘您说。”
“万一你真被那赵大蟠玷污了,你会怎么办?”
我一时难言,若有所思。
“你会嫁给他吗?”
我摇摇头。
“你会寻死吗?”
我也摇摇头。
“好,那就好。”母亲语重心长道,“你可知凡是礼教,皆以正当为要。而有正,必有歪斜,也即礼上有偏见。女子重清白,此乃礼教之说,无可厚非;然礼教之外,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内心。内心清白,方得清白;内心坚韧,才活得坚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些不好的事情来了,不要害怕,不要屈服,更不要以死去逃避,懂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点点头,“娘,我懂了。”
“话说两头,若为大义,就要能屈能伸。就像我们······”
“就像我们秦家先祖秦砚亭一样。”
“对,对。”母亲欣慰地一笑,又一叹,“但现在这局面,我们可能不得不逃了。”
“娘的意思是?”
“我想卖了这十亩田和这栋宅子,另寻一个小村住下来。”
“可是娘,您刚才不是说······”
“我们不为自己,也得为佃户考虑啊。现在我们弱小,用什么保护人家?”
我沉吟了一下,“娘,我想一下吧。”
那一夜,我一宿难眠。被赵大蟠未遂一事早已抛诸脑后,我想的是秦家的活计。
可改变,都是想不来的,而是逼出来的。
第二天,我们家的田里烧起了大火。大伙扑了好久才扑灭。幸好人没事,但稻子都没了。母亲受这惊吓,病更重了。
“小姐,这可怎么办呢?赵家那款子······”
“老吴,你马上给我递一个帖子!我要上顾家那边去。”
我去顾家谈判去了。我们家的地,刚好在顾家地的中间。我知道,顾家是极愿意把这块地买下来,好让他们家的地连成一片。大晟人的个性,总是喜欢人物完完整整。
最终结果是十亩地六千两,秦家这宅子九千两,一共一万五千两。
我怕赵家那边从中作梗,便让顾家担了这五千两的债款,只需给我一万两。
随后,我拿出三千两遣散了佃户,只留着老吴一家人在身边。
老吴的家乡在湄县下的凤峦里。我让老吴在村子里找好房子和两亩地,择日搬了过去。
宅子虽小,耕地虽少,但入屋温馨如春,出外开门见山,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母亲很是满意,她说我们秦家本来就是东奔西走,早已习惯了。
我说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在哪里都一样。
但家里的生计还是艰难。我们和老吴两家人,要交两份税,很明显两亩地的收成是不够的。弟弟秦雠又到了学龄,而我们秦家是一定要他读书的。
如此境况,一般而言,已经年至十八的我最好是找到一个好人家嫁出去,靠着夫家帮补娘家。但母亲极不同意。她说,秦家的子弟,无论男女,无论贫富,都必须生而读书,精神自由,切不可屈身于世俗之中。
“这不是清高,这是求心安。”母亲对我说,“你若是真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中意之人,那很好,彩礼我们都可以不要,你就可以嫁出去;但若找不到,便不要急。你可知你娘多少岁才遇见你爹?”
“二十六。”我和弟弟异口同声笑道。
“就是囖。急什么!我夙儿长得这么标致,还怕没人要吗!”
我和弟弟又笑了。然而笑归笑,现实还是现实。
我不想待守闺中,我想出去寻点事情做。
这对于一个书香门第来讲,是不可想象的。
但秦家不一样,母亲不一样。我素来认为,母亲是世间第一通达开明之女子。
可我还没说,母亲便说了。
“夙儿啊,你可有男儿之勇气?”
“男儿之勇气······”
“若有勇气,那便去外边闯荡一番吧!”
“这!”真是知女莫若母,“夙儿此间正有此意。只是我担心娘您······”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母亲道,“你可是要去游山玩水么?”
“不,夙儿定做有方之游。”
“那就对了。你不要担心我,家里有人有地,自会过得好好的。你凑过来,我叮嘱你说几句话。”
我走到母亲的身边坐下,母亲一把抓住我的手。
“世间男权为重,千百年来皆如此。女人想出人头地,要遭受的罪,必定会多上许多,必定会更加艰辛。到了外头,不要事事皆以一颗女子之心看待,你是一个人,要以人之心去度量天下。凡事不分高贵卑贱,自认高贵者最愚蠢,反而自嘲卑贱者最聪明。你可还记得,你爹临终前对你说的遗训?”
一念起父亲,我鼻子不禁一酸。
“夙儿记得。男儿未必勋鼎彝,女子未必光门楣。”
“对,对。记好咯,男儿未必勋鼎彝,女子未必光门楣。”
说罢,母亲捏了捏我的手,叹了一口气。
她招了招手,叫我出去自己收拾,她自己缓一下。
临关门时,我又从门缝里瞄了母亲一眼,看见她撇过脸,悄悄地抹眼睛。
母子一场,嘴上说让我做有方之游,可心里又怎么舍得?又怎能不担心?
我忙关上门,泪水簌簌而落。
临别时,我叮嘱雠儿务必听话懂事,好生照顾母亲,逐又对母亲磕了十个响头,才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十八岁,我孤身一人,来到了蜀山城。
西都之繁华,早已是如雷贯耳。然亲临此地,却又与我想象中不一样。想象中的繁华,是良辰美景,是烟柳画桥,是高楼豪门;置身于繁华间,却是混迹于熙熙攘攘中,脚下是密如蛛网的道路,左右是参差拥挤的人家。
我没有感到欣喜兴奋,更没有跃跃欲试地去游玩览胜。望着一片车水马龙,我深深地感觉到背井离乡的孤独和茫然。
想在这种大都市中生存下去,并不太容易。耳目之间,充满了斗争。
若以女子之心看待,我会怯懦而不敢抢食;若以人之心看待,我便要见缝插针地分一杯羹了。
一心既定,我迈开了步子。
我先在城外的乌香市,找一家客栈住了下来。城内的客栈实在太昂贵了,乌香市便成了外来旅客和打工者暂时的落脚地。在乌香市,处处都可以看到大包小包的包袱,风尘仆仆的脸色,以及各种乡音方言,甚至还有来自西域的人士。他们满怀着梦想,希望能够在蜀山城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我是不敢奢想天空的,因为太虚无缥缈了。当务之急,是找到立足之地——我得找一份活计。
蜀山城的活计,有两种。一种是在新城工作,在新城居住(在坊宅居住,或者在东家居住);一种是在新城工作,在旧城居住。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因为很难在新城里找到瓦盖遮头。
人人都说,如果能在新城安居乐业,我们就算出人头地了。旧城的人住进来,就是为了走出去。
但我在旧城溜达了两天,看到许许多多旧城的面孔,甚至遭受到一些危险后,我便觉得,旧城的人,是绝对走不出去的。
这里予人的,只有绝望,毫无希望。绵绵不息的阴雨,何其密集的棚屋,脏乱不堪的环境,还有一张张生无所惧更无所恋的面孔。一到傍晚,在新城工作的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如行尸走肉,如孤魂野鬼地回到自己的棚屋,一进门便可倒下去,毕竟毯子或坑床就在门边。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又拖着疲惫的身子起来,如行尸走肉,如孤魂野鬼地走向新城。他们都只是在茫茫然地活着茫茫然地干活,茫茫然地取乐,茫茫然地做梦,做着茫茫然的梦想。
我告诉我自己,我绝对不能住进旧城,住进棚屋。要不然,晚上我根本无法点灯看书,甚至我的书都会被老鼠咬烂。
后来,我认识一个人。她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真的能从旧城走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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