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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刚好是蒙轲给我们送饼子。每个人竟然有两个饼子,难得可以大快朵颐一番了。
吴姐只吃了一小半饼子,把其他的都留了起来。
“吴姐,您怎么不吃呢?”我问道。
吴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想到能见到我的夫君孩子,就想把这些留给他们吃。”
我被女人这种伟大的母性感动到了。我赶紧拉着蒙轲,与吴姐认识了一番。
“大人,”吴姐乞求道,“求求您让我跟我的夫君孩子见上一面吧!求求您了!”
蒙轲忙说道,“那个吴姐,我不是大人。我原来也是难友。至于这个见面吧,”他面露难色,“吴姐,我尽量想想办法好吗?因为您光知道名字没有用,我们都是记每人的号数,哪个号数住哪号屋。”
“那大人您能不能帮我找一下,找一下我的夫君孩子在哪?求求您了大人!求求您了!”吴姐竟扯着蒙轲的身子,就要跪下来,泪流满面,“我好想见一下他们!我想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了!这是我唯一的念想!求求您了大人!我给您磕头,我给您磕头!”
吴姐跪在地上,就要磕头时,我和蒙轲赶紧将她扶起来。
我看着吴姐哭得如此凄凉,于心不忍,忙说道,“蒙轲,你就不能辛苦一下,帮一下吴姐吗?”
“唉,这不是辛苦不辛苦的问题······”蒙轲沉吟了一下,又瞄了我一眼,只得说道,“我试着想想办法吧,好吗?吴姐,您先别急。”
“不是试着,而是尽力找到他们!”看着蒙轲那迟疑的样子,我不容分说道。
“······行吧,我尽力,我尽力找到他们。”
听到蒙轲这句话,吴姐又连连拜谢一番,这才回屋休息。
蒙轲赶紧拉我到一边,“哎呀你干嘛呀!”
“你问我干嘛?我问你干嘛呢!”我没好气道,“让人家见一面有那么难吗?虽然不知道号数,但父子一同进男子营的能有多少?回头我让吴姐告诉你,她夫君孩子一些年龄特征,你辛苦点不就可以找出来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真不是辛不辛苦的问题。唉你这个人,总是不了解情况就答应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一听这句话就来气,“什么叫吃力不讨好!你不想找就别找了,我来找!我就不信找不到!”
“你先别生气。万一不是找不到,而是根本没有这对父子了呢?”
我一怔,“你什么意思?吴姐说了,他们也进成魔诞了。”
蒙轲叹了一口气,“实话告诉你吧,要找一对父子相当容易。因为现在男子营里,已经没有多少对父子了。初初入营时,父子算最少也得有一万多对,但后来大部分都死了。”
我吃了一惊,“什么?死了?”
“一般没成人的孩子怎能受得了这种生活,活计如此之沉重,食物如此之稀少,所以孩子要么累死,要么被军兵打死。被军兵打死的,其父亲自然要跟军兵拼命,所以也会被杀死。那些剩下的父亲,要么郁郁寡欢,恹恹死去,要么疯掉了,也被军兵‘处理’了。”
“这!”我一时心痛不已,赶紧问道,“那,那剩下父子的,还有多少?”
“估计只剩下两百多对吧。”
一万多对只剩下两百多对!我实在是难以置信,满心顿觉戚戚然。
“所以啊,你答应了吴姐,那万一她的夫君孩子都已经死了呢?”蒙轲无奈道,“二善,这可不是你日行二善那么简单。你觉得告诉吴姐噩耗,对她有帮助吗?这是对她的善意吗?”
我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唉算了我不管你了,我们现在都自身难保呢!”蒙轲无奈道,“我下午会查明吴姐家人的状况,然后晚上再跟你说,是否告诉她你自己选择吧!我走了,晚休时我还要去祭坛跟你哥商量事情呢?”
我哥!我忙问道,“那我可以去吗?”
“你不能去。万一被其他军兵发现,会怀疑你的身份。”
“那我哥今晚能过来看我吗?”
“对,他今晚会过来看你。”蒙轲笑道,“这回你又高兴了吧?”
我的确是高兴。但我更迫切的,是想问一下我哥,若吴姐家人不在了,我该怎么跟她说。
百无聊赖中,我在屋子里边练身子,边和吴姐谈天。吴姐统统都是说她家的事情,说她夫君叫吴寿实,是在新城南市集做小本生意的,一家人在小鸣门附近的平民坊里租了一个小屋子住着,生活虽然过得紧巴巴,但也还算和睦。若是生意好点,一个月每顿都能吃点荤的;若是生意不好,一个月也能吃几回荤。虽然比不了棋盘街老爷们的生活,但与旧城的人比起来还算是不错的。过年回家包饺子,就数他们家馅里的肉最多最香了,他们一家人都引以自豪。忧心的事情也有,儿子过了年头就得七虚岁了,上一年她就想让他读书了,可夫君有别的想法,觉得这年头读书没用,还不如送到裁缝店或者玉石店里当学徒。我一听便笑了,六岁就要当学徒了?吴姐也笑了,她说是啊,可能夫君觉得生意不好做,我们都是后知后觉的,不得已为之才想法子赚钱;若让孩子从小就学着做生意,搞不好以后就得时时刻刻都会赚钱了。不过后来夫君也想开了,说这个开门做生意,也得要学会认字认理,这个店里可学不了。于是他便到处找人,看看哪里有小学上。正不巧啊,孩子没读成书,反而一家子被弄到成魔诞这里来受罪了。
我忙安慰道,“吴姐,这种苦日子终有一天会过去的。成魔诞完了后,你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
“二善小妹,这什么诞,真的有完的一天么?”
“有,当然有啊。靖······不久后,那个皇帝老爷肯定会派人下来,好好惩罚一下那个无心的!”
“唉,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只想好好过日子。你们说之前那个都护府不好么?我觉得挺好的,起码日子能过得下去不是?现在搞什么王府,唉。”
我看吴姐又郁结起来,赶忙道,“吴姐,您再说一下您家里的事呗,我练功才不那么闷。”
“好好好,难得有人想听我唠嗑。”
吴姐笑了笑,又绵绵无尽地说起来。虽然说的都是一些琐碎之事,但吴姐自己越说越起劲。如果光看她的神色不听她的话,真还以为她在说什么精彩的故事呢。
听着听着,我越发担心她夫君和孩子了。唉,老天爷啊,您可不能让这个难得可贵的和气之家家破人亡啊!
一想至此,我忙摇摇头,哎,陆二善,你怎么好的不想尽往坏处想呢?
有了吴姐的陪伴,白天和晚休后的时间一下子打发掉了。
子时未至,军兵就来巡查了,确保我们每个人回到各自的棚屋。呵呵,真是唯恐羊不入羊圈。我刚回到屋子里,蒙轲便来找我了。
他一打开门,就笑着对我说,“看看谁来了。”
他身子一让开,就出现了我时时念起的人——我的哥哥,陆载。
哥哥笑出两个小酒窝,唤道,“嘿,二善。”
我一看见他的样子,一听到熟悉、亲切且好听的声音,泪水犹如泉涌。我扑到他的怀里,一下子竟嚎啕大哭起来。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如此伤感,是挂念吗?或许是,但更多是心头上久抑的委屈,化作泪水苦涩涩地决堤流泻。
“唉,你呀。一年没见,怎么不见长大,反而变成小孩了?”
“变成小孩了?”我哽咽道,“我难道不是变得更黑更壮健了吗?”
“好久不见,一见面这般哭哭啼啼,岂不像以前小孩子的时候?”
我一听破涕为笑,然心里更有感触了。是啊,以前我还是小女孩时,因为要保护三善,在外头很倔强,哪怕被男孩欺负了也忍着不哭,一回到家,一看到哥哥,泪水就会哗啦啦地流下来,使劲哭个不停。现在一看到他就顿觉委屈,还真是有种儿时的心态。
“好了,别哭了。”哥哥微微地推开我,笑道,“让我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变丑了。”我笑道。
“这头发,是怎么弄的?是谁欺负你了吗?”他马上一脸忧虑。
“自己剪的,没有被谁欺负。”
“自己剪的?”他露出惯有的苦笑,“好,自己剪的就好,挺好看的。”
“你觉得好看?”
“嗯,很有那种女侠之风范。那女侠,你这一年过得好吗?有没有经历什么困难?”
“我······”
我忙瞥了一眼蒙轲,蒙轲摇了摇头。
“没有。”我忙笑道,“都挺好的,来到蜀山后一切都顺顺利利。”
哥哥,有什么委屈,我都化作刚才的泪水里了,哭过就好。
“真的吗?你一个姑娘家出来,什么困难都没遇到?”
我看他捋了捋眉毛,表示他有所怀疑。
“有肯定有,比如说初来乍到时吃住啊对不对。但一路上都有贵人相助。就像这位蒙轲大哥,就帮了我很多。”
“蒙轲大哥?”哥哥和蒙轲不约而同喊了出来。
哥哥煞有其事地瞄了瞄蒙轲,蒙轲忙拿下自己的剔牙签,咧嘴笑道,“陆大人,我其实也没多大,就大二善两三岁。”
“哦。这一年,真是有劳你照顾她了。”哥哥笑道。
“说不上照顾,说不上照顾,应该的,应该的。”
那蒙轲竟然一瞬间变得客客气气,我都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我笑他,他平时可不是这副模样。”
哥哥一听此话,又回头看蒙轲;那时蒙轲刚衔回剔牙签,一见他回头,又马上放下来。我更是觉得可笑。
哥哥并不在意。他回头沉吟了一下,“我还听蒙轲说,你加入了靖楚党?”
我一怔,又忙瞥向蒙轲。这时,那死蒙轲竟然故作没看见我。
“是,”我点了点头,忙说道,“他们的总部也在东南边,所以觉得可以跟过去,看一下能否找到我的家乡。”
哥哥突然皱起了眉头,“你是因为这个吗?靖楚党会因为你这个招揽你吗?”
我看着哥哥严肃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是啊,我不但冒犯了靖楚党,还辜负了我哥的期望。
“不,我想加入靖楚党,是我想帮助更多的人,我想救助这个世间。”我先是认真,后是歉意,“我刚才那样子说,只是怕你怪责我。因为靖楚党毕竟是······”
哥哥却抓了抓我的头,“幸好你哥不是官巫,要不然真的对立起来了。”他又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知道现在朝廷生变,很快就会迎来礼崩乐坏的时代。只要你用意向善,我们绝不会为敌的。”
“那你同意我加入靖楚党了?”
“你已经是成人了,不需要经过我同意。你的路,得由你自己去走。”他笑道,“找个日子吧,我为你正名。”
“为我正名?”
“嗯,就是我会给你一个新的名号。三善和四善都有的。”
“啊对了,”我猛地想起我那两个可爱的弟弟,“三善四善在哪?他们怎么样了?他们没进成魔诞吧?”
“你别焦急,”哥哥笑道,“他们都很好,都没进成魔诞。”
一听这话,我才松了一口气。我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他们俩进来这里受罪。如果他们头发被剃光,脸上刺了字,我恐怕会崩溃掉。
“那他们在哪?”
“他们还在西域。”
“还在西域?”我惊诧道,“他们为何还在西域?”
“因为中原比想象中更危险。我让三善留在西域学武,四善学医。你放心,他们都很安全。”哥哥感慨道,“他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也有了新的名号。三善叫陆震之,四善叫陆象之。”
哥哥起名都分外“别出心裁”,我听着不禁笑了出来,“震之象之?都什么意思啊?”
“等以后你们见上面了,他们就会告诉你吧。”
“那我呢?我叫什么?”
“这名可不能随随便便说出来。等眼下的事结束了,我再来为你正名。”
“说起眼下的事,两位先别叙旧了。”蒙轲忽说道,“陆大人,我们还有正事呢。”
“好。”哥哥也收起笑脸,“二善,我现在要去琴苏子那里,对她使用移情。”
他向我解释了一番移情之作用,以及此番对六万人除咒之意义。
我就知道,我哥不会对我们十个女子难友见死不救的。然而,我却惊讶于同时对六万多人进行除咒。
“六万多人啊,这,这可能实现吗?”
“有窭子大人的巫力,就有可能实现。”
“那对你和寺主大人岂不是损耗很大?”
“这,肯定会有一点的。”
他说这句话时,又捋了捋眉毛。每逢他捋眉毛,我就知道他当下过得不顺遂,以及情绪上忧虑迟疑。
“那对苏子姐呢?对苏子姐有伤害吗?”
“可能要让她再经历一遍往事吧。如果那时不堪回首的,再次面对就是伤害。讽刺的是,我要找的,正是拥有悲痛经历的女子,希望以此来感化男子难友。”
拥有悲痛经历的女子?这,这岂不是说我吗?
我看着我哥过度忧虑的脸孔,心头又一下子酸溜溜的。
我可以再去经历一次过去,但我却怕他承受不了。
但我更不能让苏子姐去承担痛苦。
“哥,其实我······”
“其实我们时间真的不多了,陆大人。”蒙轲打断了我的话,“大人,我看您最好现在就过去琴苏子的屋里。早点过去,早点准备。”
“你说得对。二善,我要走了,以后有时间我们再聊。”
“不是,哥我有······”
“真的真的不够时间了。”蒙轲一把拉着我,不容分说地把我往屋里推,“二善,你赶紧回屋子里去,我得给你放好冰火石囖。陆大人,前面就是琴苏子的屋,您赶紧过去吧。”
待哥哥离开后,蒙轲才放开我的手。
“你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比琴苏子更加适合移情,对吗?”蒙轲叹气道,“唉,我一直都在为你隐瞒这件事,你怎么还想自己捅出来?我经历过这移情,它真的不是开玩笑,它会让再回到那个时间那个地方再发生一次。你还想经历一次那种事吗?”
“那苏子姐呢······”
“哎呀现在不是做什么善行的时候!而且人家也已经答应了!”蒙轲生气了。
我没好气地笑道,“那蒙轲,你有想过后果吗?”
“后果?琴苏子的后果?”
“不!是十个女子难友,六万男子难友的后果!”
“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哥说了,移情对象的经历,决定了移情作用的大小。万一苏子姐的经历不足以打动你们这些男人呢?”
“我的天你现在是在比惨吗?”蒙轲也不耐烦了,“她是一个妓女,天底下还有什么比一个妓女更惨的!”
我被蒙轲这句怒吼怔住了。他也马上意识到失态,赶紧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轻视妓女。我只是被你逼急了说了气话,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逼急的气话,都是真心话,不是吗?
我并没有怪他。谁听到妓女心里头不咯噔一下?包括我自己初入祸水轩时也是这样。
“这件事就算了好吗?你也替你哥着想。你哥要为六万人除咒,这是多么不容易一件事啊!他若在移情过程中发现你的事情,搞不好会走火入魔什么的呢。”
他这句话说服了我。是啊,为了我哥哥······哈哈,我终究也是有私心不是吗?果然如金大哥说的,世间不存在纯粹的公义,蒙轲为了我,我为了哥哥,所以我们都沉默了。
“还有吴姐的事情,我下午查出来了。”
“怎么样?”我忙问道。
“她夫君是不是叫吴寿实?”
“是,”我听着蒙轲的口气,一时心慌意乱,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怎么了?找到人了吗?你怎么会知道她夫君的名字?”
“因为吴寿实和他儿子都死了。与他同屋的难友刚好认识他,便告诉了我。”
我如面晴天霹雳,一时悲伤灌流全身。
“怎么死的?”
“那难友说,上个月去河边沐浴时,孩子在河里忽然不见了。吴寿实游到深处去找他,可能因为太冷了吧,自己也游不回来了。”
“这就证明他们死了?尸体······”
“尸体后来捞起来了。一对父子,紧紧抱在了一起死去。一些军兵对此记忆尤深,外貌长相年龄都跟吴姐的符合。唯有这样,我才打听出来哪个屋子的。”
我点了点头,已不知作何所言。
“这件事你也不要告诉我哥了,免得烦他的心。”我叹气道。
“你要告诉吴姐吗?”
“我自个儿想想,你去照顾好我哥吧。”
“我已经布好冰火石了,你可别动它们。”
“嗯好,你去吧。”
“你······没事吧?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可以,走吧,赶紧去我哥那!”
我心情郁结,猛地关上门。
啊,竟然,竟然死了。我该怎么告诉吴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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