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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有些人会问我这个问题“你被无心休弃的那一晚,你和女儿被逐出都护府之后,去了哪里过夜?”
我都是淡淡地回答,我忘了。
听者便会不相信,甚至是诧异怎么会忘了呢,这种事情。
忘了就是忘了。“这种事情”,对于你们就是故事;但对于我,就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一夜沦落街上,在哪里度过漫漫长夜,我真的忘了。
好像是露宿街头?好像是在客栈里?抑或是去了城里的巫寮?
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抱着我的女儿,和小翎相拥而睡。
睡着睡着,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一直醒着,竟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我还记得,第二天,我们便离开了新城,去了旧城。
小翎并不是被军兵赶出来的,她是自愿跟着我走。机灵的她,还捎上了一些银两。凭着这些银两,我们在旧城租了一间小小的棚屋,住了下来。
住在旧城,留在蜀山,这是我的主意。小翎却觉得我们应该离开蜀山城,去村子里居住。这样子对平安的成长比较好。
我当然知道,像旧城此般蛇鼠混杂的地方,不适宜平安生活。
但我没办法。我对无心还心存幻想。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他会回心转意,派人来迎回我们母女。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我们却离开了蜀山,那岂不是天大的玩笑?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了,相公,不,无心真的无情无义,抛弃了我和女儿。
你们也别问我,我们旧城的生活过得怎样。我也忘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关于旧城的记忆,我脑海里只留下绵绵不尽的阴雨,以及那首童谣了
“淅沥沥淅沥,茅屋下游子。淅沥沥淅沥,雏儿居残枝。可怜一餐饭,出走万余里。淅沥沥淅沥,唯恐狗争食。淅沥沥淅沥,家穷逼人离。淅沥沥淅沥,身疾遭人弃。隔岸观霓裳,锦瑟催人迷。淅沥沥淅沥,永暗无天日。”
也许是半年之后吧,我们遇见了莫辨。
我也忘了,我们是在什么样的情况遇见他的。那些时日的记忆很模糊。
我好像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做着一个浑然不自知的梦。
当我醒过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偌大的洞窟里,躺在一张毛毯上。
周围是灯火通明,灯烛盏盏陈列于大堂。大堂两侧,有汪汪青池,水影投在石壁上跃动着。还有裸身男女在池中嬉戏。
我茫然地环顾一切,不以为好奇,也不以为困惑,更不以为羞耻。
小翎和一个长相美艳的男子坐在了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
“小姐,您终于醒来了。”
“都说别叫我小姐!叫我夫人!”
“是,夫人······”
“小翎,这是哪里?”我看着美男子,“你又是谁?”
“夫人,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
“不记得什么?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旧城被流氓欺负,你被人打晕了,幸好这位莫辨大人救了我们。”
“我们被流氓欺负?那,那平安呢?平安在哪?”
“你放心,平安没事。她在屋里头睡着了。”
“好,那就好。那这里究竟是哪里?是蜀山吗?”
“······这里不是蜀山,是莫大人的地方。”
“这里不是蜀山?”我转眼看着莫辨,“感谢这位大人救了我。可我要回蜀山。我现在就要回蜀山,大人,告辞了。”
说罢,我就要站起来,小翎一手把我按住了。
“夫人,莫大人说您身体虚弱得很,需要调理一段时间。”
“调理一段时间?可我要回蜀山呀!不然,相公找不到我就会焦急了!”
小翎和莫辨对视一眼,皆喟然有叹。
“你们叹什么气?我说得不对吗?快让我回蜀山吧,好吗?万一相公找我了······”我急得想哭出来。
那莫辨竟冷冷一笑,“你醒醒吧,认清现实,别再做白日梦了。你已经被无心抛弃了,你再也不是无心的妻子,无心再也不会找回你的。”
听到这番话,我立马一手扇向他;他也不躲开,扎扎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你胡说八道!宁教人打子莫教人分妻,你安的是什么心?”
“呵呵,你这句所谓的道理,不知害死多少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不想在这里跟你争什么道理!总之,我要回蜀山!我要等相公回心转意!”
我又要站起来,那莫辨用手一指,我一下子跌坐在毯子上。
“你究竟要干什么!你可知道我相公是谁?西蜀大都督无心!你不让我离开,你就不怕我相公找你麻烦吗?”
“呵呵,我怕什么?你都没有相公夫君了!”
“你说什么?!”我一时暴怒,“你敢再说一遍?”
“我说你已经没有相公了!你已经被无心抛弃,不然你也不会沦落到旧城生活,不会被流氓欺负!醒醒吧!无心不可能回心转意的。他现在跟一班倌人在逍遥快活呢!”
“你说什么?他,他跟倌人逍遥快活?这,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信?问问小翎吧。”
我的目光马上落在小翎身上,小翎无奈地点了点头。
“不,这绝对不可能!”我又马上站起来,“我要去都护府!我要去见他!”
小翎一下子抱住我痛哭流涕,“是真的夫人!那天我们在街上,不是看到一群倌人进入都护府吗?那时候我还打听了一下,都说去伺候无帅的!你不也在场吗?你不也看在眼里了吗?”
我,我看到了吗?我看到了什么?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起那令人难堪的一幕十几个倌人排成一队,扭腰晃臀地招摇过市,左右还有军兵护送进都护府。
一回想这些,我勃然大怒,凭空乱指,怒吼道,“恬不知耻!你们恬不知耻!”
“呵呵,看样子是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什么?不不不不,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又连连摇头,一个劲儿说道,“不不不不,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这只是一场梦!这只是一场梦!”
是啊,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醒来就好了!醒来就好了!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这不是一场梦。你确确实实被无心休弃了。你的丫头在为你哭泣,你的女儿还茫然不知。而你,疯疯癫癫,自欺欺人。醒醒吧!无心他憎恨你,讨厌你,终于抛弃了你,从你的生命中永远地消失了。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莫辨捻起我一根发丝,猛地拔下来。那一发的刺痛,一下子钻进了我的心头。
这,这真的不是梦。我的相公,不,无心竟抛弃了我。
多少年夫妻了,他竟然抛弃了我!
我一时悲苦涌上心头,也抱紧了小翎,簌簌地落泪苦泣。
只听那莫辨道,“真不知道这半年你是怎么过的,难道不吃不喝吗,身子竟如此虚弱。你先在我这里好好调养吧,身子养好了要走要留悉随尊便。至于那个无心,你就当做他是鬼迷心窍了,始终都是命!”
果然如他所说,我哭久了就感觉到头晕目眩,毫无力气地躺下来,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又不知睡了多久,我才慢慢地有了点意识;睁开眼睛时,脑袋昏昏沉沉。
这回映入眼帘的,是我的女儿平安。
她出生于顺德十九年,转眼间已经六岁了。
她脸蛋红扑扑的,头发乱糟糟的。
“娘亲,您醒了。”
“嗯。来,给娘抱一抱。”我想起来,发现还是浑身无力,只能苦笑着张开双臂,“娘亲起不来,你抱一抱娘亲吧。”
平安抱住了我,我又从她身上感受到那种云云霭霭的温暖。
女儿啊,我可怜的女儿啊!你爹不要你了,从此咱两母子只能相依为命了!
“娘,您怎么也哭了?”
“娘没哭,娘没哭。你的头发怎么绑成这样子?”
“刚才小翎姐姐帮我绑头发时,还没绑好也哭了。”
“哦,是这样,是这样。”我心头更是酸溜溜的,泪流不止。
“娘,爹呢?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看爹啊。”
我听到“爹”这个字,浑身一抖。我看着平安那一脸无知的脸,不由得冷冷道,“你爹,不要我们了。”
“爹不要我们了?爹不要平安了?”
“对,你爹不要平安了!最好死在床上!”
平安一听这话,竟马上哭喊起来。
“哭什么!你哭什么!”
“爹不要我了,不要平安了!”
“你没有爹,不是还有娘吗?你还有娘呀!”
我语气越是强硬,平安哭得越大声。
“从此以后,你不叫平安,叫兼女,知道吗?”
平安边哭边摇摇头。她那哭声响亮且尖利,哭得我心头生烦。
“平安,别哭了!不,你叫兼女!你是兼女!来,念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平······安······”
“你不叫平安,你叫兼女!兼女!记住了没有?你叫兼女!来,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说呀!”
“平安······”
我更生气了,一掌拍在她脑袋上,吃力地哽咽道,“你不叫平安!你叫兼女!兼女!听到没有!兼女!兼女!”
平安,不,兼女边大声哭着,边点点头喊道,“兼女······兼女······”
哭声引来了小翎和莫辨。小翎手上还捧着一碗粥。她一见兼女哭得厉害,赶紧放下粥,抱住了兼女。
“平安怎么了平安······”
“她不叫平安!她叫兼女!”
“兼女······唉,夫人,这······”
“你也别叫我夫人了。”我落寞地叹了一下,“你就叫我姐姐吧。”
“好,姐姐。”小翎也有扼腕叹息之感,“来,兼女,别哭了,小翎姐姐带你去吃东西,帮你把头发绑好。姐姐,这里有一碗粥,您喝下吧。”
待小翎离开后,我正欲拿起那碗粥,莫辨却拿了起来。
“莫辨大人,您想干什么?”
“喂你呀。”莫辨笑道,“兼女兼女,呵呵,还真有点意思。”
“不劳大人。”我奉上双手,“给我吧,我自己来喝。”
莫辨笑了笑,把粥递给了我。
碗有点烫手,却烫得有点舒服。我喝了一口,吞了下去,一股暖意从喉头直至肚子,感觉整个人都回神了。
“这是什么粥?怎么感觉有点苦味?”
“这是莲子粥,是我叫小翎不要把莲子心去掉的,苦味正是来自莲子心。”
“大人是嫌我吃的苦还不够多么?”
“我是觉得莲子心能安神罢了。”
“不,我吃的苦的确还不够多。”
我若有所思,又喝了几口。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莫辨问道。
“我要回去蜀山城。”
“怎么,对无心还不死心?”
“换着是大人,死心塌地爱上一个人,会在一夜之间死心塌地地放弃吗?”
莫辨沉吟了一下,摇摇头,“不会。但你贸贸然回去,无心不会见你的。”
“我不会冒冒失失地去见他。”
“哦?”
“刚才您说起无心时,用了一个词——鬼迷心窍。”
“所以呢?”
“所以我想知道,他被什么鬼迷住了,他的心哪里烂成窍了。”
“你是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抛弃你?”
“我和他不是生活了一年两年,我们已经是十几年的夫妻!我们共过患难,历过生死,也一同享过富贵。换做是大人,大人会相信吗?”
“也对,我也不会相信。”莫辨双手一摊,“只能说,你太聪明。”
“我何止聪明,我还懂人情。天下沦落的女子多了去了,大人绝不会无缘无故救我,对吗?”
“呃算是吧。我救你的确是有意为之,但也不能尽说对你有利可图。我是从某种途径,得知你的身份和身世,从而对你产生了兴趣。你也说得没错,无心确实是被一只鬼缠住了。”
“是什么鬼?”我忙问道。
“这只鬼,叫祸斗。”
“祸斗?”
“祸斗是上古神兽之一。和上古四大家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一样,祸斗也可以潜入人的体内,以之为宿身,并赐授给宿主强大的巫力。若是祥瑞之兽以宿,巫力强身,特能加持,自然是好事。然而若是凶恶之兽以宿,那就有可能反噬身体,对宿主造成极大的伤害。而祸斗,恰恰是凶兽之首,灾祸之主。你应该还记得,前几年西蜀天灾频繁吧?”
“当然记得。”
“就是这个祸斗搞的事。”
“所以这个祸斗,还留在我相公,无心的体内吗?”
“当然。神兽一旦缠住宿主,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除非宿主死了,神兽才会跑出来,再觅新的宿主。而且根据古籍记述,这个祸斗也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它宿身的对象,只会是强者,绝不会是弱者。”
“只会是强者?”
“对。而且是强者中的最强者。就好比如说······”
“无心。”我沉吟了一下,“那无心性情大变,抛妻弃子,都是因为这个祸斗吗?”
“不,那倒不一定。”莫辨说道,“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祸斗窥强者以宿,而强者自然也不甘人下。所以,祸斗与宿主只见,往往是互相争斗乃至互相厮杀的,不见得祸斗一定能控制住宿主的心智。若宿主巫力强大,意志坚定,自然也能控制祸斗,让宿身反成为祸斗的囚牢,引其巫力为己用。”
我瞥了莫辨一眼,“大人的意思是,无心并没有被祸斗控制,他抛妻弃子也是他自愿自发的?”
“我并没有这样子说。只不过,”莫辨耸了耸肩,“我觉得无心并没有被祸斗控制,反而是他在控制祸斗。”
“大人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我苦笑道,“就非要说无心一心想抛弃我吗?”
“祸斗降临的时间,应该是前几年天灾频发之时。一个月后,灾祸平息了。这难道不是无心控制住祸斗了吗?”
我想起了无心在马厩癫狂的一幕,想起了他对夜空吼出的那些话。
他真的控制住祸斗了?他真的忍得下心,抛弃我和女儿?
一念至此,我不由得冷笑道,“那大人是什么意思呢?先抛出祸斗宿主这一说,让我以为无心休妻弃子并不是有意为之;后又说无心控制住了祸斗,所作所为皆是其自发自愿。那对于我而言,不管无心他有没有被祸斗俯身,我的结局不都是一样吗?”
“这只是我的看法。我没有被神兽俯身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莫辨沉吟了一下,“如果无心真的是一心想抛妻弃子呢?你怎么做?”
“我,我就杀了他!他是个骗子!他骗了我十几年!”
“如果不是呢?如果无心真的被祸斗控制了心智,或者别有苦衷呢?”
“那我就要问他为什么!我要查明真相!”
“这也是我救你的原因之一。你要查明真相,就必须要接近无心,直面无心。然而这绝非易事。若没有锲而不舍,义无反顾的心思,恐怕连连黑铁之城第一道门都过不了。”
“大人为何想我接近无心?”
“这里头又涉及另外一件事。有人想利用无心与祸斗,谋划一场大阴谋。”
“大阴谋?什么阴谋?”
“呵呵,我不知道。”
“大人也是局外人吗?”
“不,我恰恰是局中人,盘中子。我是长生教的胡门门主,而长生教和那位阴谋家又达成了合作的关系。我自然也要出一份力了。”
“那大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不要说我不知道了,连教主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只知道这场阴谋有个名字,叫成魔诞。”
成魔诞?奇怪的名字。
“凡是阴谋,或为一己私欲,或谋权牟利。那人阴谋谋什么,想利用无心做什么,这大人总该知道吧?”
“还真不知道。听那人说,他不为私欲,不为权利,成魔诞只为苍生。”莫辨的笑容顿时兴味盎然,“这就有意思了,不是吗?”
“那成魔诞与无心有何关系?”
“他想在西蜀搞这个成魔诞,怎能不控制住无心与祸斗?”
“大人是希望我通过无心,阻止成魔诞?”
“不,我既然是局中人,又觉得成魔诞有趣,怎么会阻止呢?再者,据那个人所说,成魔诞是阻止不了的。无心和祸斗必定为我们所利用,成魔诞必将会顺利进行。我要你接近无心,是为了给西蜀百姓留一条后路。当成魔诞酿成巨大的灾祸时,你要么杀掉无心,要么唤醒无心,结束成魔诞。”
我狐疑地看着莫辨,“大人到底是正还是邪?是善还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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