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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城内, 城中不远处的宅子里灯火通明,仆从们举着火把,家奴们拿着弓箭长戈。

所有人脚步匆匆,女仆站在墙角处, 她屏息站着, 听着屋内的主人发火。

“一个商人!竟敢虏我杨氏家主!辱我杨氏!”

一阵男声响起, 随后是木案漆几被踹翻的响声。

“若不杀他, 我杨家何以立足!”大堂内, 杨家数十口人坐在一起,看着家主的亲弟弟发火, 人们脸上表情各异,有真心实意感到愤怒的,也有低着头沉默不语的。

但他们都没有说话。

男人指着门外:“若真给他们送了钱,临淄城的人如何看我们?天下人如何看我们?”

“堂堂世家家主, 被商人虏去,我们却还要给他送钱送粮?”

杨家人这才说:“这不行, 若是送了这一遭, 便还有下一遭, 日后谁人看我杨氏, 都只觉得我们好欺负, 这个禁不能开。”

“只是若我们攻过去, 陈侯那里不好交代。”

“这些年虽然一直在给郑张两家送礼, 可他们嘴上答应要将杨氏子弟带上朝堂,然一年拖一年,直到如今, 我杨氏仍无一人位列朝堂。”

“要不, 还是等陈侯病好了, 叫他主持公道吧?”

“是啊,不然陈侯醒了,得知我们在临淄城大动刀兵,恐怕不能善了。”

男人看着他们,他冷笑一声:“如今的陈国,哪里能容陈侯说话?他杀一个张榕就行了吗?不过是张氏子弟多,不与他计较,若是计较起来,他这个陈侯只能在陈宫里当!”

杨家人互相看看,虽然知道男人说的有理,可不少人还是害怕。

年轻的杨家子弟站出来,有些紧张地冲男人说:“叔爷爷,我以为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君上的臣子,臣子擅动刀兵乃大忌,家主今日所为已大不妥,我们应该止刀兵,请那商人好生商谈,若是能用钱粮解决,倒也不失……”

他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就一脚踹中了他的腹部,将他踹得后退几步,在旁人的搀扶下才重新站稳脚跟。

“没有血性!”男人指着杨家子弟的鼻子,“枉为我杨氏男儿!”

男人看着神色各异的杨家人,无名火熊熊升起,他怒骂道:“杨氏一日不如一日,正是因为尔等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怕世家大族,怕国君高官,你们怕来怕去,杨氏才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往日要给郑张两家送礼,是不是从今以后,还要给区区一个商人送礼?”

“你们丢得起这个人,杨家可丢不起!”

“来人!把他拖出去!”男人朝外大吼。

两个从人立刻进来,把刚刚说话的青年拖了出去。

青年的父母敢怒不敢言,只能看一眼男人再移开目光。

虽然留在临淄的都是杨家主支,可主支也分过得好与不好的,亲戚渐渐远了,差距就越来越大,有些人能吃肉,有些人只能喝汤。

若是再次分支,他们中间不少人都要离开临淄。

可吃肉的叫喝汤的跟他们一起去冲锋陷阵,一起承担风险,喝汤的脑子再傻也知道不能轻易答应。

男人:“这是族内大事,容不得你们瞻前顾后,今夜若不能把家主救出来,杨家日后再无立足之地!”

“闲话休说!”男人冲门外高声喊道,“叫他们过去!”

外头等候的甲士应诺,他转头看着这些举着火把的人,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虽然是甲士,但原先也不过是个庶民,是杨家给他一口饭吃,他才当这个兵,才养得活家人。

“出发!”甲士冲院子里的仆从们喊到。

仆从们手忙脚乱的拿着武器往外走,仆从不是甲士,他们甚至连怎么用武器都不知道,他们心里发慌,可也不敢逃,只能跟着前面的人朝超市走去。

深夜,临淄城内已经没有在街道上行走的百姓,只余火光憧憧,人影印在墙上,因火光变得狰狞,不断拉长变细,晚风吹过火把,人影也随之变幻扭曲。

仆从们排成长队,他们目光茫然麻木的朝超市走去,前方有甲士领路,后方有甲士押后,他们不像“士兵”,更像被押送的囚犯。

可也没人抱怨,他们都是“杨家人”,世世代代都是杨家奴仆,若是被杨家赶出去,他们甚至不如普通奴隶。

领头的甲士在宅子前停住。

这宅子已经被翻修过一遍,虽然依旧不曾脱离以前的大概模样,可也已经焕然一新。

那些缺失破碎的瓦片早已被补上,重新排列规整。

从院内探出来的枯树也已经栽上了新树,那树如今正是结果的前夕,花瓣落了一地,路过的人总能闻到花香。

甲士后头看了一眼。

这次杨家没有一个人来。

他们都害怕家主被抓之后,下一个被抓的就是自己。

就连下达命令,叫嚣得最厉害的家主弟弟都没来。

甲士抿了抿唇,他冲奴仆们喊道:“撞门!把门撞开!”

奴仆们没有撞木,就算有,他们也大多不知道该怎么用,只能看向甲士,用一双双麻木懵懂的眼睛告诉他,他们不会。

甲士抬起头来,他指着其中一个人形高大的男人说:“你,去把门撞开。”

男人被甲士指着的时候就不由自主的缩着脖子,明明身形高大,此时却像只受惊的鹌鹑,他嘴唇轻颤,小心翼翼地说:“奴,奴奴不会。”

甲士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带着这帮早就被杨家调|教得胆怯懦弱的家奴,就是神仙下凡,恐怕也打不赢一场仗。

杨家并不养人,他们不需要得力的手下,在他们看来,值得信任的只有族人。

而家仆奴隶,都不过是一茬之后又一茬的消耗品,刺头全都杀了,当众行刑,如此年复一年下来,本来就格外听话的家仆奴隶们变得更加听话麻木。

他们甚至已经停止了思考,对任何事除了应答再没有别的反应。

奴隶也是人,人只要不是一刻不停的干活,总是会动动自己的脑子,可杨家的奴隶不会。

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只会服从,绝不会有自己的想法。

甲士犹豫片刻,终于,他自己站到了宅子大门前。

再回头看了一眼,他抬起手臂,敲响了院门。

——

“投诚?”叶舟半夜被叫醒,他披了件外套,就着草儿打来的水洗了把脸,又用漱口水漱过口后才问,“杨家人?”

草儿点头,可又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说:“他是杨家养的甲士,不知道算不算杨家人,他没改姓。”

没改姓。

就不算杨家的亲信,杨家是连在临淄做生意的商人的他国商人都不放过,都要人改姓。

更别提他们自己养的甲士了。

恐怕这个甲士在杨家并不受重视,说不定在杨家人眼里还不如家里的仆从。

而甲士再差也是百姓出身,他们跟奴隶不同,不会从小接受洗脑教育,没有要为某个家族服务终身的念头。

“让他去大堂吧。”叶舟,“我到大堂去等他。”

这个位面,人们蒙昧,野蛮又自由,这是王权式微的体现,所以各种思想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世家子弟给这个世界带去更多思想,各国君主只在意怎么巩固自己的地位,扩大国家的地盘,这个世界可能有各种问题,但它确实生机勃勃。

只不过,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只有百姓和贵族算人。

奴隶和庶民不算人。

对权贵世家而言,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它的物质享受可能不多,但它给人的桎梏却很少,无论男女他们享受一样的贵族特权,他们可以终身不婚,也可以情人成群,他们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公主和王子也没有本质上的差别,甚至有时候公主能比王子活得更好。

可对底层百姓而言就不那么美好了,他们不享有任何特权,自由带来的是混乱,是食不果腹随时可能沦为奴隶的境遇,哪怕权贵们抢夺他们仅剩的东西,乃至于生命,他们都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没能投胎成为权贵世家。

凡事有利有弊,叶舟也清楚奴隶社会通往封建社会的路是必然的。

但并不妨碍他认为这个世界也有好的一面,未婚男女可以自由恋爱,甚至女性未婚生子都不算什么,士子们可以择良而栖,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那些迫害人的“习俗”还没有出现。

男人不会把妻子关在宅子里,只为了保证孩子是自己的种。

更不会让女人们裹上小脚,剥除她们的人身自由和拥有自己财产的权力。

虽然在这里,女性还是没有继承权,她们无法成为一个世家的家主。

可若她们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中,她们的父母也会为她们置办产业,甚至被丈夫欺负了,她们的母族还能直接打上门去,强行把女儿接回来,单方面休夫。

即便这只是贵族特权,庶民中依旧有买卖妻子女儿的,可他们并非没有先进的地方。

不过这个先进,只针对一个阶级。

奴隶社会权贵过得更好,封建社会庶民过得更好。

叶舟走到大厅里,大厅已经被雇员们改造过了,超市里的人都不习惯跪坐,叶舟也不习惯,他每次跪坐屁股都会抵在脚后跟上,自己被自己硌得生疼,后来他观察这里人的坐姿,发现他们坐下的时候两只脚朝两边撇。

他们撇得很自然,可叶舟就是学不会,不仅膝盖和腿疼,脚还很别扭。

于是他让雇员们按照他们自己的生活习惯改造了大厅。

大厅里摆上了古朴大方的椅子,旁边放上了高腿木桌,木桌上平时摆放一些植物小摆件,有客人来的时候把摆件撤下去,就能用来放茶具。

并且角落里还放置了傅山炉,有人来了就点上香,那时候客人品茗,鼻尖有温柔香气,还能看细烟从炉中升起,袅袅娜娜,格外赏心悦目。

叶舟坐在大厅的主位上,他让冯瑶帮忙泡了杯浓茶,刚喝了两口,草儿就把人领进来了。

草儿先走进大厅,她小跑到叶舟身边,俯身在叶舟耳边轻声说:“他带了接近一百人来,那些人武哥先带去后院了,武哥和周哥一起看着他们,陈姐说她待会儿就去。”

叶舟点点头,他放下茶杯,草儿就再次离开大厅,叫等候在外的甲士进去。

甲士心情忐忑,他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大人物”。

虽说商人无论如何都跟大人物搭不上边,但能和世家做对,且不落下风,隐隐占据优势的商人,就肯定是大人物了。

他咽了口唾沫,走路的时候甚至差点踩了自己的脚后跟。

走进大厅,甲士也不敢抬头去看坐在主位上的男人的脸,他闻着厅内的茶香,无数次在脑中勒令自己冷静。

可是当男人的声音响起,甲士甚至来不及反应,就立刻跪了下去。

他甚至都想不起来了,哆哆嗦嗦地说:“大人见谅,此次夜袭,实乃杨家卑鄙无耻之尤,与我等无干,我等只是听令而已。”

甲士趴伏在地上,喊道:“求大人饶我等一条性命,愿为大人牵马执蹬。”

他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听到上首的人发出了一声轻笑。

这叫甲士遍体生寒,头皮发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见家主尚且还能镇定,可此时他却心烦意乱,理不清脑中的头绪。

“既是夜袭,为何你不听令攻进来?”那人的声音温和,似乎不是在面对一个要攻打自己宅子的敌人,而是一个再普通的陌生人。

甲士倒竖的汗毛消下去了,莫名的,他觉得这个人不会杀他,也不会害他。

但他的声音还是在颤抖,轻声说:“杨家此举乃大逆!未经君上宣召动兵,此乃死罪,小人虽非士人,却也识得几个字,知道些道理,万万不敢听从杨家这等倒行逆施之令。”

“况且……”甲士苦笑道,“杨家养不起几个兵,又要养,又怕被发现,又不想耗费太多钱粮,除我以外,别的甲士都被大人抓住了,我带来的人都是杨家家仆。”

“他们从未拿过武器,别说杀人,就是怎么挥刀都不会。”

他听见那男人轻“嗯”了一声。

那声音轻描淡写,听不出喜怒。

甲士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他又一次意识到,这个离他不远的男人,此刻正左右着他的性命。

甲士声音颤抖:“请大人饶恕我等!”

过了许久,他才听上首的男人说:“既然如此,就先留下吧。”

甲士松了口气,这口气吐出去,他才惊觉自己全身都是冷汗,衣裳已被汗水打湿,外头一股晚风吹进来,吹得他不由自主的一个激灵。

“带他去关押杨家家主的房间。”男人冲门外的人吩咐道,“正好叫他说说如今杨家的情况。”

甲士不想去,但他也不敢出言反对。

按理说,杨家家主算他的前东家,他这是叛主,见了杨家家主,他能怎么说?

实话实说?

但他无法反对,只能跟着领路的人一起走向后院的房间。

领路的女子穿着一身奇异衣裳,她的个子不高,脸上有一道愈合后依旧显得狰狞的疤,似乎曾经有人残忍的用力想要毁掉她的脸。

但可能因为曾经见过脸上疤痕比她更多的女子,甲士并不如何恐惧。

他们穿过小道和石板路,到底小院的以后,女子才转身对他说:“杨家家主脾气不大好,饿了一天肚子,应当也没力气打你,你跟他说说话,叫他安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笑意盈盈,甲士只看了一眼就匆忙低头,小声应答:“小人知道了。”

女子冲一间房抬了抬手:“他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甲士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房门没有锁上,竟然能直接进去。

那女子像有读心术一般看出了他的疑问,微笑着说:“他出不来的。”

甲士心下凛然,他连连点头,有些迟疑的走上台阶,抬手放在门上,却迟迟没有推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狠狠心,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得仿佛没有一丝光亮。

他闻到了血腥味,闻到了呕吐文的味道,还有汗味,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叫他恨自己为了有一个好鼻子。

甲士摸索着走到桌边,摸到了油灯,然后从怀中掏出闷烧着的火种,点燃了豆灯。

豆大的火苗终于给这个房间提供了一点光亮。

在飘忽的火光中,甲士终于看到了缩在墙角的男人。

他甚至不敢相信,这个形容狼狈,头发散乱宛如乞丐的男人,竟然是一直高高在上他只能仰望,从来不敢看清面目的杨家家主。

他记忆中那个趾高气昂,发号施令,能左右他们命运的男人,此刻像是被吓破胆子的老鼠,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一时之间,甲士不知道自己该为对方的境遇庆幸,还是为之痛心。

但奇异的是,他忽然冒出了一股隐晦残忍的窃喜。

他的命运曾经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那时他以为对方无所不能。

如今一看,对方也不过和他一样。

甲士端着豆灯,朝男人走了过去。

·

叶舟一杯浓茶下肚,原本睡意正浓,现在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既然睡不着,叶舟就准备把明早准备做的事现在做了。

“准备一下马车,我们进陈宫吧。”叶舟把外套穿好,冲走进来的邹鸣说,“把周远鹤也叫上,看看陈侯到底是什么病。”

陈侯一病,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叶舟很难不起阴谋论。

他刚病,杨家就动了。

究竟是杨家自作主张,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一个家里没人当官的世家,能在临淄这样横行霸道,后头真的没有旁人的影子吗?

比起巧合,叶舟更相信这是阴谋。

如果是阴谋,那陈侯的病,就应当不是病。

他们三人坐着马车进宫,宫门依旧无人把守,只有内宫才能看到几个换班的侍卫。

宫内的侍卫都是可以带刀的,在这里侍卫带刀不是某个品级的特权,他们刚要拦车,就看到从车帘内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里握着一块令牌。

侍卫们互相看看,最后谁都没有拦。

进入内宫后,叶舟循着记忆找到了陈侯的寝宫。

给叶舟赶车的是陈侯“送”给他的小将,郑少羽,这些天和武岩他们同吃同住,还教武岩他们赶车,已经和雇员们混熟了,他虽然还记得自己是陈侯的人,可也并不觉得自己和武岩他们有隔阂。

毕竟陈侯没有吩咐他监视或看管超市里的人。

既然如此,他就遵从本心和他们接触,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仙人,你们进去,我就在这儿守着。”小将也认为此事是阴谋,因此宁愿留在寝宫外看守。

叶舟没有阻拦,他冲小将点点头,率先走进了陈侯的寝宫。

寝宫门口站着的宫人们一看是叶舟过来也不敢阻拦。

一名寺人在叶舟上前时立刻迎上去,小心翼翼地说:“这些日子君上发了热,轻易起不了床,夫人倒是日日来看,可那热迟迟退不下去。”

叶舟皱了皱眉,脚步却没停:“怎么没人来告诉我?”

寺人连忙说:“是君上吩咐的。”

“君上说,实在不好再给您添麻烦。”

叶舟没有再说话,他径直走到床边,果然,躺在床上的陈侯面色潮红,即便在睡梦中也眉头紧皱,他的双手露在被子外头,紧紧捏起了拳头,仿佛在梦中遇到什么危险。

叶舟刚刚站定,周远鹤就立刻提着医疗箱走了过来。

他拿出温度计给陈侯测量体温,又取了陈侯的血进行检测。

在周远鹤检查的时候,叶舟问寺人:“最近有什么人来过?宫里可有什么异动?”

这个寺人是陈侯的心腹,从小与陈侯一起长大,陈侯专程跟叶舟说过,宫中这么多人,他只信这个寺人和他夫人。

寺人低头说:“张郑两家的家主都来过,不过看起来并无不妥。”

寺人犹豫片刻又说:“倒是朝中大臣们,并无几个进来看望君上的。”

他话没有说完,叶舟已经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叶舟忽然想到一件事。

“正好,免得一个个去找了。”

他看向陈侯。

这个人倒还有几分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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