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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汪大洋,辽阔无际,却分作两色。好似有人刻意将原本格格不入的两种水液混在一个潭子里。
左边水色呈厚重的昏黑,漆如浓墨。右边则是色呈鲜艳的赤绯,红似腥血。两色汪洋之间并无过渡,极其突兀。
苏佑陵捧起一滩黑水洗了把脸,奇怪的是那黑水与寻常清水无异,拍打在脸上十分清凉,偶有渗入口中也是与泉水一般甘甜。苏佑陵又捧起了一把血水,结果也是如此。
苏佑陵默默看着眼前风平浪静的两色汪洋良久,终是下定决心,一个扎子便跃入其中。
路走完了,还得游。
苏佑陵坠入两色汪洋不断舞臂,不多时再回头望去已看不见来时的岸。他漂游在两色之间,左手是凝重的昏黑,右手是赤红的血腥。置身其中的感觉很是奇怪,苏佑陵只循着直觉不断地游弋。佛家有言是苦海无涯,这是不是苦海苏佑陵不知道。只是周身两海并流,虽共处一处却又井水不犯河水,苏佑陵游腾许久,不见任何风浪,也不见任何活物。
直到那鲜血粉饰的墙壁堆垒在他面前。
苏佑陵默然漂浮于两色汪洋之间,端详那道左右展望不到尽头的墙壁。
……
一身灰衣静立于树梢之上,眼前林地已然横尸数百,不少尸体惨状皆是触目惊心。且不言尸首分离者,更是不少甲士为勘隐司的钩爪开膛破肚,肠子都是流露出来,场面极尽令人作呕。
“都是杀孽。”
灰衣男子面容俊郎,头上戴着结巾。只看着眼前惨状轻声一叹,再度背着檀木匣子向前走去。
有一气纵延二三里,他知道那一气的主人是个手上沾染无数人命的魔头,但他依旧不惧,只朝着那一气徒步而去。
不多时,灰衣男子便看到一袭俏艳红衣正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蹒跚前行。
“你这样弄,不出一炷香他便会死。”
灰衣男子淡漠开口。
女子并未转头,开口说话声倒是十分清脆悦耳,只是声音中透露着些许疲惫。
“他死了才好,他的脑袋想必能换下不少银子。”
灰衣男子闻言眉头霎时拧成了“川”字,再度开口带着愠怒:“胡闹,人命岂可用铜臭衡量。”
女子闻言这才无奈撒手,那半死不死的人早已是昏迷不醒,一失力便也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女子转过头,展露一张绝世面容。
她是夜叉黑榜上凶名赫赫的女罗刹。
“那若是那笔钱能救下无数人呢?皇甫大夫。”
罗颖笑问道,只是此刻她的红衣上也是沾染了不少灰尘,一袖也不知为何物所截断,露出一只藕色酥臂,面容也是显露疲态。截断风云志上的女罗刹一袖,放眼整个大幸江湖也没有多少人能做到,可想而知罗颖也是不久前曾经历一场恶战。
被称呼皇甫大夫的人自然是那妙手医仙皇甫鹊,只径直朝着那奄奄一息之人快步过去。
“我行医多年,医术并无长进,但有一言却是奉若圭臬。人命关天,无可作比。你罗颖死了便有无数人保全性命,难不成我便要在此将你杀了不成?”
皇甫鹊轻轻跪在那濒死之人的身旁熟稔的打开药箱,饶是一旁女子容颜绝色,皇甫鹊也并未多看一眼。
他在打量眼前人的伤势。
医者眼中,伤患之人大过天!
“你居然会救他?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罗颖疑惑不解,却是那濒死之人身中数箭,最为致命的一箭穿胸而过。显而易见,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是苏佑陵。皇甫鹊救人从来只凭自己喜好,这个规矩罗颖当然知道。但她想不通苏佑陵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皇甫鹊。
是他那九殿下的名头?
可皇甫鹊连皇帝钦赐的首席御医之位都是视若粪土,这点显然难圆其说。
除此之外,罗颖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
皇甫鹊闻言却是面色不变,对罗颖的话也是置若罔闻,只一刀一针在手指间灵动游舞。
苏佑陵的伤势很重,周身几处猩红流淌早是满身血污,那穿胸一箭更如阎王下帖。换句话说若非凭着他体内的两汪性命海,便是如今的苏佑陵早已该向阎王爷报道去了。
纵使现在的苏佑陵还一息尚存,他也活不了多久。
当然,前提是皇甫鹊没有出手。
无论多么重的伤,皇甫鹊都不在乎。再重的伤势他也见过,再古怪的疑难杂症他也医过。
纵然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人他也能拉回来。并非是皇甫鹊对自己医术的自信,而是他的决心。
只有我认为这个人一定能救活,我才能尽全力去救他。
皇甫鹊的性格在江湖上一直是众说纷纭,甚其古怪,但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心里的那杆秤。
“有太多人因他而死,我救他,是因为我希望将来能有更多人因他而活。”
皇甫鹊目不转睛喃喃自语,并不似回答先前罗颖的问题。
罗颖闻言却是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能让更多人因他而活?堂堂的鬼手医仙救人莫非也是靠赌?”
皇甫鹊眯了眯眼,手中动作却是不停。一番穿针引线过后,皇甫鹊折断了数枝外露的羽箭,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缝合了苏佑陵身上的几处伤口,独留那穿心一箭,他知道他不能拔。
此箭一拔,便是十个大罗金仙来了也注定苏佑陵要一命呜呼。
皇甫鹊皱了皱眉头,只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小的棉毡布裹,翻手开展布裹,赫然便是大小不一的十几根铍针和分脉尺现于眼前。
皇甫鹊妙手翻飞,速度极快,只抽针插针,顷刻间便封堵住了苏佑陵体内几处喷涌的气穴。再引出自身气机于两指之间,又以鑱鍼浅刺数十。罗颖不懂医术,但认得一些窍穴,只见着皇甫刺了云门、太渊两处,其他的便是认不出来。
苏佑陵有两汪性命海,一汪枯竭,另一汪却是丰盈充沛。而皇甫鹊要做的便是导引丰盈的那一汪流入他枯竭的那一汪性命海,强行帮他续上一息。只要有一,便有无穷。
皇甫鹊似是感受着苏佑陵体内的气机只一笑开口:“这般神通,也只有道家真人或是佛门的头陀才能使得。这小子身怀气运,若是大难不死,后事如何还未可知。”
一炷香燃过,皇甫鹊将拔针放回布裹,却又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细小的白玉瓷瓶,倒出两粒褐色的小丸塞入苏佑陵口中。
做完这些,皇甫鹊才是起身。罗颖方才说他救人靠赌,那他今天便是赌了。
皇甫鹊回过头对着罗颖说道:“为众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野;为民请命者,不可使其含冤于朝。天下欠那个人的,我便还在他身上,若你觉得是赌,那便是赌了。”
罗颖撇了撇嘴,却是看着没入苏佑陵胸膛上的那枝羽箭疑惑道:“你不拔那枝箭?”
皇甫鹊摇了摇头:“那枝箭深入其心,现在还不可轻举妄动。不过借着他那两汪性命海,我替他又种下了一颗心,不出三日,那枝箭会自被迫出体外。”
罗颖闻言点头:“换心之法巧夺天工,常人别说见过,便是闻所未闻,你确实厉害。”
皇甫鹊抬了抬眼,再度看着罗颖道:“需要我帮你也看看伤?”
罗颖嬉笑反问:“怎么?为我这个罗刹疗伤,不怕有损你仁心的名头?”
皇甫鹊眯眼道:“仁心前还有鬼手二字,我还有求于你,这次疗伤便不收诊金了。”
罗颖并未多言,只是冷哼一声倨傲的偏过头去,也不问皇甫鹊的有求是什么。皇甫鹊见状一指便是生出盎然绿意,绕过罗颖在其背上隔衣而划,一扫而下。接着便是微微皱眉,目色稍显诧异。
“这般灼阳火毒,你是与西岐人打过交道了不成?”
见罗颖不语,皇甫鹊也是摇了摇头:“西岐国阳灵的本命灼阳火毒,一生一世也只能用一次,是每一代阳灵的保命绝学,我说你不老老实实在辽州待着,原来是又捅娄子了。”
罗颖对此倒是毫不在乎,只轻笑问道:“没得治?”
皇甫鹊皱了皱眉,再度从怀中掏出一瓶丹丸轻轻置于其手:“月服一颗,可暂时保全你性命无碍。”
罗颖显然是听到了其中的重点,只目色玩味道:“暂时?”
皇甫鹊点了点头,而后无奈道:“莫说我没尽全力,放眼整个天下每一甲子也就十个人会用这毒,连西岐国自己都没有解药,毕竟威胁到他们的阳灵那便是罪该万死。”
寻常人听到自己的病没得治,理所当然是哭天抢地而后与亲人一一告别,更何况是医仙皇甫鹊亲口所言?连他都治不了的毒,更别谈天下还有其他大夫可以。
罗颖却是神色如常,并未显露丝毫慌张:“我还能活多久。”
皇甫鹊轻吐气机:“至多三年,但……”
见皇甫鹊欲言又止的模样,罗颖终是显露些不耐烦的神色:“但?现在这个时候卖关子有意思么?”
皇甫鹊微微颔首,也是再度开口道:“若是能入北溟之地找寻到五色安罗蝉,叩霜菩萨莲此二种极阴之物,或许你还有救。最后一种,便是窃取由寒毒攻心入魔之人的精血元气,但那人必须是身具气府。”
皇甫鹊停顿一会儿再续上一言,只是话语中尽是无奈:“你现在知道为何我不愿说了?这种缥缈无踪的希望何其不等同于绝望?”
罗颖闻言也是恍然大悟,五色安罗蝉她没听说过,但叩霜菩萨莲的名头她倒是略有耳闻。
北溟之极,聚寒之穴,有莲生三叶,终日封冻百丈冰涧之下,其名叩霜。若强扯茎叶以妄图之,则莲毁功用尽消。想取叩霜莲,只能以人血浇灌,早晚各七两,连续三日,且浇一莲不可混用二人之血。
且不言北冥之地聚寒之穴有多么寒冷,谁又能在那里待上三日?便是那一日十四两鲜血,连着三日,几人又熬的过去?而那连她听都没听说过的五色安罗蝉自然更为难寻。
至于最后一种寒毒攻心入魔之人虽说难找,但也不至于让一位夜叉的三宝杀手束手无策,难就难在还要身具气府。一想至此处,罗颖只是自嘲一笑。
竭泽蕴气,始辟气府。
同她一般的竭泽之人才有气府。
然而天下有多少人能踏进三宝殿中?一甲子不过九九人,而能入竭泽一道者再划去一半,堪堪不过半百。找到其中一位入魔之人已是极其苛刻,还要是因寒毒攻心入魔?
怎么找?
莫说如今,便是放眼前后千年,这种万般巧合之人能有一手五指之数?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对方就是这种人,那么罗颖又凭什么一定能窃取对方的精血气元?毕竟对方也是竭泽,还是入魔的竭泽。她又该花多么大的代价去杀那一人窃取精血气元?
而显然对于这一点皇甫鹊早已想好,仿佛揣摩到了罗颖的心思,只是嗫嚅开口:“若真有那种人……或许你倒是可以让其心甘情愿的为你解毒。”
罗颖闻言看向皇甫鹊不解皱眉:“为何?”
皇甫鹊闻言,终还是下定决心开口:“病不讳医,我便将后果和解毒之法全然告诉你。窃取对方精元气血……也不一定要杀了那人,毕竟你以寒毒精血解毒,无需全部的气血……”
看着皇甫鹊依然说的犹豫,饶是罗颖已是想到了一丝可能。
“若你……能让那人入……入身谐阴阳两合,也……可以的,咳咳,反正便是如此。”
罗颖闻言却是莫名掩嘴笑声不止:“原来如此,看来连医仙都是肯定小女子的姿色啊。”
她是风云、国色二志皆有名者,天下十大高手和十大美人各自占据了一席之地。国色志评中,她更是艳压群芳,占据了连京城褚青鲵和皇后旬静都是不及的榜眼之列。
眉如新月高举,眸比皓月秋水,肤似白露凝脂,足沐雪绛素霜。唇齿的一开一合间微露皓齿,无不是万种风情化润玉。自画中而出,罗颖堪称色压广寒宫。
与这般女子一夜,世上几个男子又会拒绝?
罗颖也当然知晓让这个性情古怪却是极其板正的医仙说出这种难以启齿之言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医仙皇甫鹊满头黑线,摇了摇头,便是准备离去。
“话已说尽,你我就此别过。”
却是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他刚刚诊完的濒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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