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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颖扫了一眼方才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苏佑陵,又抬眼看着正欲离去的皇甫鹊,心中自是有百般疑惑问道:“你救了他的命,却不将他带走?把他丢在这给豺狼虎豹填肚子么。”
有言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此刻的苏佑陵虽说在皇甫鹊的妙手之下勉强保住了性命,却依旧是昏迷不醒。林深之地,保不齐便有猛虎饿狼出没,那么皇甫鹊先前救他又有何意义?
皇甫鹊闻言缓缓停住脚步,沉吟半晌才是开口:“他体内有两汪性命海,一方是本身而构,另一方却是大能以醍醐灌顶之法另辟而成。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因为现在的他,没有一颗均衡两片性命海的心。我替他种下了一颗心,因他一人,万人是生是死我也说不准,总之我尽到了我的人事。我皇甫鹊微末本事只能授他以鱼,而只有你罗颖才能授他以渔,竭泽而渔的渔,这便是我问你要的诊金。”
罗颖这才恍然大悟,闹了半天,原来皇甫鹊早便为苏佑陵想好了后路。只是她女罗刹纵横江湖十载,行事一向凭心,何其受过他人胁迫?只挑眉道:“你不怕你前脚走了我后脚就杀了他?”
皇甫鹊却是闻言转身:“你是个罗刹,又不是劳什子魔头,话又说回来,要杀他何必等我走,你现在动手便是。你罗颖要杀人,我一个手无寸铁的游方郎中还能拦得住不成。况且我有言在先,他究竟是死是活我还说不准。若他死了,就当这笔交易作废,我白白替你疗一次毒。”
话虽如此,罗颖依旧面色不悦,却是听到其末尾那句话不禁疑惑道:“怎么,他不是被你救下了吗。”
皇甫鹊再看向苏佑陵,只从其吞吐气机的规律便是猜测一二,再是摇头叹道:“他执念太深,且一直为心境所强行抑止,如今聚而成妄执。是生是死,还得看他自己。你就在此处待着等他醒来也行,我得先行一步。”
罗颖见状自是没好气道“你这算是求人办事的态度?你自己怎么不收他为徒?”
皇甫鹊漠然道:“我这确实是在求你,但也同样是给你个机会,况且你知道我已经有个徒弟了。”
罗颖撇了撇嘴:“多稀奇呢?我还不是收下了一个徒弟?扯什么授他以渔,多余的余还差不多。”
皇甫鹊叹了口气,饶是知道此女性情难测,还是耐心道:“我那徒弟,天下恐怕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传承我的衣钵,而你那徒弟远远比不上他更适合承袭你的衣钵。我能做的只是让他不死,但只有你才能教他如何活下去,在保命的技法上,纵使宋霑也不如你。”
罗颖闻言嘴角微勾,玩味一笑却是媚态天成:“这算是夸赞?”
皇甫鹊依旧是那副古板模样,罗颖的绝色在他眼中,像是还不如他的一根银针重要。
“你觉得是便是,这些事情我不在乎。罗颖,你杀了很多人,也救了很多人。你知道若是你有朝一日下了三途川,阎王会怎么判你吗?”
罗颖哦了一声,却是听到此言与之争锋相对的吐出杀气,周身血雾更是若隐若现:“你说会怎么判?”
皇甫鹊只清吐二字:“无间。”
命对谁都是一样只有一次,它的珍贵不应该被掩埋在所谓的该不该死和该不该活里。而这便是他皇甫鹊的认死的道理。
“你想要多活一些时日,便要达到出神一境,而若想达到洞观出神,你必须要放下那杆名为人心的秤和那柄名为胜负成败的匕。”
言罢,皇甫鹊拂袖而去。
罗颖闻言一怔,看着那抹云淡风轻的身影咬牙问道:“你这多管闲事的大夫,真拿自己当那决判生死的阎王判官了不成?”
皇甫鹊已是消失在了林海,再看不到他的身影,罗颖也是撇了撇嘴不屑的自语道:“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天天学着人家牛鼻子老道云里雾里装神弄鬼也不嫌寒碜。摆谱倒比医术更是一绝。”
说着又是看向眼前昏迷不醒的苏佑陵暗自好笑。
“你说你要是七八年前死了,如今哪儿来的这些破事?折磨别人也就罢了,连自己都要折磨,活的不累么?”
罗颖的手上沾染了许多人命,但不意味着她便视人命为草芥。她与皇甫鹊一样兼具鬼手仁心,只是二者一个更重以杀救人,而另一个更重以救杀人。
罗颖端详眼前的苏佑陵默然开口。
“煌煌天道如此遥不可及,纵是齐天又如何?你的脑袋值不少钱,我与皇甫鹊的账是我与他的,但你如今却是欠了我的,希望你日后能还得起,我罗颖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
皇甫鹊步履蹒跚,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跌倒一般。但只有极少人知晓,他的每一步都踏的极其松散,却比常人更为稳健。
老龟寿达千万年,行止不欲速,只欲达。
皇甫鹊亦是如此。
他的手上亦如罗颖一般经历了太多生死,经他手上的伤患又何止千人?对于命途的理解和感悟由此自然要比罗颖更加深厚的多。
一线生,一线死。这一线可以是无妄天灾,也可以是俗世,更有可能只是微不可查的小小意外。
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人敢留到五更?
他皇甫鹊医术再是高超也不能。
并非不敢,而是不能。堂堂妙手回春的医仙也无法做到。
他不是阎王,也当不了判人生死的阎王。但既然他是个大夫,活人不能管,死人管不了。那么他只好来管管生死一线之人了。
妙手斗阎王?分明是鬼手欺阎王才是。
他皇甫鹊只能欺天,也最是能欺天。纵然只是医术欺天,那也是欺天。
螟蛉阴阳鬼手验,生死一线阎王殿。
“众命皆系我妙手,敢覆三途逆黄泉。”
皇甫鹊踏草叶而行喃喃自语,站其身旁只需细细松身凝神吞吐,便能察觉到他周身尽数流彩的蓬勃生机。
他是可以做到见死不救的大夫,因为他救人纯凭自己的心意。
至于他救的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懒得去分。因为纠结于这种事于他而言实在是无聊至极。医者便该一视同仁。
看病救人,驭毒杀人。先学自保,再习救人。
只有他自己心中那杆秤才能规正他的言行举止。
……
苏佑陵身陷两色汪洋,再不能动弹。
无数只鬼手由赤漆二色交织所构将其牢牢缚住,苏佑陵奋力挣扎许久,饶是行了多少岁月的夜路,又游了许久也未察觉到疲惫,如今却是整个意识全都迷朦起来。
他终是累了。
“这究竟是哪?”
苏佑陵已经是全然放松了身子任凭鬼手所缚,只闭目脑海之中不断地询问自己。无数鬼手将苏佑陵紧紧裹缚于两色汪洋之间,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浸泡于汤药般温软舒适,只让人想放下一切,就此沉沦其中做一场美梦。
此去既然不识眼前路,苟且眼下又何妨?
寒来暑往,百般人事皆如过往云烟一吹而散。那麟淄再大也留不下一个戏子,古籍经卷再多,也说不尽百千红尘事。
更何况他?
走马观花坠入云雾,有人翻阅了他百千面的连篇记忆。
那是一身锦衣的他,也是真正可以称其为公子的他。朝堂百官每日上下朝,总能在太华殿旁见着偷看早朝的他,他在学习自己那个常为百官父皇称赞夸奖的兄长的一言一行。
那时他的身边有许多丫鬟,且俱是精挑细选,个个姿色都属上乘。更有宫中老宦官每日告诫:“九主子身子骨弱,在他束发之前,哪个不长眼的若是敢凭借美貌勾引九主子行那鱼水之事。莫要怪咱家心狠手辣,鞭子可是不长眼的。”
他受宠,也理所应当受宠。
谁不知道他的生母是最受那个人宠幸的贵妃?他的兄长及冠监国拢共三年,大小政务更是面面俱到,百官无不拍手称道。
那时的他体弱多病,却是钦天监的邱监正一袭话,皇帝便让他去边塞历练强健体魄。也由此,他逃过了一劫。
边塞之上,特制的乌鳞宝甲紧束其体,头上凤翎紫金冠更是显露出赳赳雄姿。即使他依旧是那般粉琢玉砌的小娃儿模样,黄沙依旧衬出了些许英气,哪怕置身于军阵之中,他也是那个最显眼的存在。
“殿下如今倒像是个威武的小将军。”
随从宦官笑道。
谁言不是?
他便又学习军阵将军的模样,一板一眼。闲暇时刻也总会跟着一军营老卒让其教他匕法,
一场大火烧了连营百里,他在睡梦中被人叫醒。
“殿下莫要惊慌,有属下在,定能保证殿下安然无恙。还烦请殿下穿好衣服跟着属下,陛下有旨,咱们得走了。”
雷头陀云文盛,双旋钺金淼,还有张程、李川南、狄禾、焦德……他记得很多名字。
一众护卫簇拥着他连夜奔走出信州。
随行宦官张敏、谢文旭等人每日照常照料他的饮食,依旧尽力保持着寻常模样。
对于他的诸多疑惑,老太监张敏只说是陛下有旨,要让他南下游历。但众人行色匆匆,面容俱是肃穆警惕,这番话骗得了其他孩子,却骗不了自小在帝王家长大的他。
直到江畔孤舟,那个太监斩断了绳索。
“抱歉……小敏子,恐不能再陪殿下了。”
他终于打听到了铜雀案的消息,也明白了为何一路上保护他的侍卫接连离去,而后再也没有回来。
他从没有吃过馒头炊饼,他不知梨桃等物原来是有皮的。
他当乞丐,学着王澄的样子摸索求生之道。于他而言很多事情自然很难办到,诸如随地如厕,坑蒙拐骗之事。
“书上说……”
“书上就没教过你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读书么?”
苏佑陵被王澄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在守礼矩行和活下去中他作出了妥协,选择了后者。
而后便是那个客栈。
几度斑驳几日春秋,他到哪儿去皆是他乡异客,幸而那醉酒老翁和九姨对自己不错,他一待便是两年,其间还捡到一条同他一样流离失所的跛狗。
再而后是一路北上,他莫名其妙成了黑丞会的帮主,但也只是行了些扶将倾之厦的事情。他在雪珀山庄与人论行军布阵,纸上谈兵,还结识了一个蠢人和四个如花似玉的丫鬟。他在烟柳楼里终于无所顾忌了一回,杀了那个好色如命,还曾经在铜雀案中搬弄是非的宜璋王。他开始见识过许多江湖豪杰,诸如庆季的雷步、盖也的巨剑、罗颖的蛇匕……
他的意识逐渐削薄。
“去时形单影只,归来鳏寡孤独,但有人依然待君归来。君身栖何处,这得问你自己。”
苏佑陵耳畔回响着那身亲切的低吟,终是费力撑开双目。
“兄……长。”
那不是他记忆中的面容,但声音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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