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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活了好一阵,一人掰了两三筐之后,红衣妇人甩了甩微微发酸的手臂跟黑衣妇人道别。
她帮黑衣妇人家做这点事没有工钱的,因为回头她家里有事,黑衣妇人也要来她这边帮忙,这也是农村宗族特有的互助方式。
当她走回家,男人已经起来了,打着光脚,光着膀子,端着个大茶缸坐在屋檐下出神。
她看着男人,开口道“要不要给你热点饭?”
男人没吭声,只摇了摇头。
她迟疑一下,开口道“我刚听说好多家都同意了,我们要不要”
话只说到一半,就在男人扭头怒瞪之下咽了回去,答案不言而喻。
她叹了口气,默默朝屋里走去,还没走进黑黢黢的屋子,远处就传来一声叫喊,“四哥,四嫂,晚上六点,接电话!”
她神色一喜,立刻转身答应。
而屋檐下一直不吭声的男人也开口应了一声。
因为,那是他们在外打工的儿子打来的电话。
不管心情如何,接到儿子电话,总是开心的。
虎山村村委会旁边,有全村唯一一个小卖部,小卖部里,摆着全村唯一一部公用电话。
在外打工的子女、生活在外地的亲戚,想要联系上村里人,都得通过这一部座机。
通常是那头先打来,说清楚要找谁,急不急,在老板这边排好时间,然后按照约定的时间再打过来,保准要找的人已经在这儿等着了。
绝大多数人都会像这两口子一样,早早过来,对他们来说这多少是个大事,也是在无聊沉闷的生活中,难得的波澜。
晚上五点半,两口子走到小卖部门口。
“哟,四娃,四妹,来这么早啊!”
红衣妇人笑着道“你们来得也不晚噻!”
“嘿!只许你屋儿子孝顺嗦!”
如果不是住在这旁边的,这会儿坐在这儿,不消说便都是来接电话的。
红衣妇人看了一圈,“今天生意咋个这么热闹,这些兔崽子约好了一起开窍吗?”
众人都哈哈一笑,笑完了也在心头嘀咕,今天这些人倒确实比往常多了好多啊!比快过年那几天也不差了。
一旁倚着柜台看风景的小卖部老板看了村委会办公室一眼,嘴角一翘,默默点了根烟,这种他晓得别个不晓得的感觉,有点爽!
红衣妇人跟众人闲聊了几句,眼睛就开始往小卖部墙上挂着的钟上瞟。
咋个还不到六点呐!
平常没做点啥子一天就过了,今天这个表咋个走这么慢!
而等到六点钟一到,她又开始嫌弃,怎么一眨眼都六点过两分了,电话都还没打过来。
死娃娃(家长骂子女的,类似于龟儿子之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做事就是这么不稳当,打个电话都不准时
叮铃铃!
正在心里骂着,电话忽然响起,妇人一个箭步,抢在自家男人之前,抓起了话筒,一脸开心,“喂!幺儿!”
刚迈出一步的男人摸了摸鼻子,慢慢走到旁边,尖起耳朵听着听筒里漏出地声音。
“妈,爸来了没的?”
妇人的脸登时一垮,恨恨地把听筒拍在男人手里,转身就要赌气走掉,又忍不下心头好奇,默默回到男人旁边,同样尖起耳朵。
“喂。”
“爸,我打电话回来是有事跟你说。”
“嗯。”
“村上给我打电话了,跟我讲了政策,我觉得那个土地哦对,土地集中是好事!你们应该同意。”
男人下意识把脸一板,就想骂人,忽然想起对面是自己儿子,而且是快一年没见的儿子,又把话咽了回去,闷闷地不开口。
电话那头也知道自己老汉儿的脾性,下意识就想提高语调,又想起那个霍干部的叮嘱,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我晓得你在担心啥子,你就放心嘛!!村上只是承包,不得抢我们屋头的地,他们还要给租金的,你比以前还挣得多。就像我在外面打工,那也是租的别个的房子啊,难道住着住着就变成自己的了啊?要是这边的房东都像你这么想,那你儿子岂不是只能睡马路,睡桥洞了?”
“爸,这个事情我听村上仔细说了,你们在种之前就可以把价格定下来,到时候不管外面啥价,药厂直接按照那个价格来收,一点风险都没的,这么好的事,你在犹豫啥子嘛!”
男人依旧沉默,听筒里便传来一声郁闷的话,“你要是不答应,我今年就不回来了!看着都来气!”
男人登时一怒,皱着眉正要说什么,腰间忽然一疼,扭头便对上了自家婆娘示威的眼神。
平日在他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婆娘,这会儿脖子一梗,眼一瞪,气势汹汹。
“好嘛!”
挂了电话,男人瞪了妇人一眼,“给钱!”
妇人心情一片大好,从腰间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从裹成一卷的零钱中取出三块钱递过去。
老板按着公用电话的时间统计,笑着道“四嫂,五分钟,就一块钱。”
妇人嘿嘿一笑,“再给他拿包烟!”
“要得!”
接下来的小卖部里,电话不时响起。
“爸!妈!你要会算账晓得不!你们自己种地,一年累死累活,挣几个钱嘛!现在交给村上,每年吃租金,空了去帮着做点零工,每天有几大十,又轻松又比以前挣得多!瓜娃子才不干!”
“老汉儿!村上用机器是对的,人再厉害,也比不上机器,村上要是真的能上机器,比你自己挖锄头好多了。咋个可能伤地嘛!”
“哎呀,你们莫觉得没见过就怕了。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你没见过的东西!我在闽州这边,听我工友说,他们村上也搞了这个,不是坏事,要答应村上,听见了没!”
小卖部的老板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听着那一个个最后都握着听筒答应下来,忍不住在心头感慨道狗日的!这读了书的脑壳是不一样哈!
“老汉儿!我要吃包干脆面!”
正想着,他那个还在上小学三年级的胖儿子颠颠跑过来,伸手就准备去开柜子,一个板栗从天而降,“吃吃吃!一天斗晓得吃!看书了没的!作业做完了没的!”
小胖子捂着脑袋,一脸委屈,“今天星期六!”
“星期六就不学习了吗!老子跟你说,你娃这学期考不到双百八十考不及格老子把你腿打断!”
“还吃干脆面,滚去学习!”
小卖部那边好一阵热闹,但村民们各自的家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
黑衣妇人看着自家男人又坐在屋檐下抽烟,瘪了瘪嘴,刚钻进厨房准备弄菜,就听到门口响起一声熟悉的笑声。
她连忙在围裙上抹了把手,伸出脑袋一瞧,面上登时堆起笑容看着来人,“大伯,你来了啊!”
一个中年男人笑着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兄弟媳妇,把酒杯筷子整起!”
妇人哈哈一笑,上前接过袋子去装盘。
来人看了一眼还坐在一旁抽烟的男人,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爪子嘛!(怎么了?)不欢迎嗦,滚起来!”
男人无语地看着自己的亲大伯,他当然知道对方是来干啥的,但是就农村这样的宗族关系,他今天要敢不起来,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
于是,很自然地,他没能跟村上狮子大开口,也没能当好那个刺头,被大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物理),彻底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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