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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月如钩,沙丘沉卧,夜风呼呼,篝火摇曳。
骑兵营中,伤兵比比皆是,裹缠绷带者鲜血浸润,横卧担架者痛苦呻吟,饮水进食者垂头丧气,在他们身旁,郎中们汗流浃背,来回穿梭,忙碌不停。
灯火映照下,不时有士卒抬着木板往来于军营内外,将伤重不治者抬到营外安葬,诺大一个军营里,在撕心裂肺的呻吟中偶尔听闻低低的啜泣,悲伤的气氛笼罩全营。
在将军帐篷里,谢郎中在两个助手的协助下,刚刚才将乐纡大脚上的箭头拔出,手术铁盘里,那支箭头约有二寸长,鲜血沥沥,残余的箭杆上尚有皮肉附连。
乐纡躺在行军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全身时时抽搐,带动腮帮不由自主地紧咬几下。
谢郎中在围腰上擦擦血迹斑斑的双手,俯下身去,说道“乐将军,箭头拔出来了,我给你敷了金创药,血也止住了,但这两天你可得受罪了,会发高烧哩,你要挺住啊!”
乐纡没有睁眼,只吃力地点点头,嘴唇翕动,正想说什么。
这时,帐外传来一声“公主殿下驾到”,帐帘掀动处,只见李三娘红巾束发,圆领紧袖,身披褐袍,脚登皂靴,在两名亲兵的陪同下,大步向帐中走来。
谢郎中等人略吃一惊,连忙躬身行礼,口中有声“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李三娘虚扶一把,说道“谢郎中辛苦,快快请起!乐将军伤情怎样?”
谢郎中垂手恭立,答道“回殿下,箭头已拔出,无性命之忧,只是……只是会有数日持续高烧,乐将军得挺住啊!”
李三娘点点头,然后朝着行军床走去,乐纡听闻声音,睁开双眼,挣扎着想爬起来,李三娘赶忙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乐将军受苦了,快躺下吧,不必拘礼!”
“殿下,我……”乐纡喘着粗气平躺下来,眼角的泪水唰唰地顺着脸颊流下。
李三娘接过谢郎中递过来的圆木凳子,坐在乐纡的身旁,安抚道“乐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过于挂怀,现在要紧的是好生养伤,他日重上战场!”
乐纡不住地点头,只是泪水怎么也收不住,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
“殿下,”乐纡抽泣不已,“我并不是为此次战败而伤心,我……我是为自己的私心而羞愧啊!”
李三娘目光闪闪,表情平静,和蔼地注视着乐纡,等待下文。
对于面前这位从终南山里闯出来的爱将,她再熟悉不过了——血战临川岗,搏杀长安城,大战太和山,在乐纡的眼中就没有一个“怕”字;然而,正因为战功卓著,所以慢慢地萌生了一个“骄”字,在日前的黑沙河之战中,同官宦子弟宋印宝爆发了激烈冲突,乐纡心里总想比对手胜出一筹。
李三娘心里明白,正是这股“骄”劲儿蒙蔽了乐纡的双眼,让他失去了理智的判断,在红礅界吃了败仗,受了教训,而这个教训来得正是时候!
李三娘眨眨双眼,心里有数,并不着急,只微微一笑,等待乐纡说出自己的心声。
“殿下,”乐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收住泪水,缓缓说道,“交战之前,我已发现红礅界有异样军情了,那里平白无故地冒出了一个石垒,本来应立即回报霍公,请求示令的,可是我……我……”
乐纡哽咽难语,浑身颤抖不已。
李三娘没有说话,只转过头去,示意端来一碗水,让亲兵扶着乐纡慢慢喝下去。
乐纡的情绪稍稍平复,接着说道“我贪功冒进,在石垒前受到梁军和稽胡的步骑夹击,大败而归,手下的弟兄死的死,伤的伤,我对不起军帅,对不起兄弟们呐!”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乐将军,你此番出战,虽然失败了,但并非没有价值——红礅界的敌情已基本摸清了,两日之后,霍公将亲率大军攻取石垒,你和骑兵兄弟们或可得到些安慰……”
“殿下,”不待李三娘说完,乐纡挣扎着又想爬起来,打断道,“我正是担心这个事儿啊!”
“怎么了?”李三娘有些诧异,一边让乐纡躺下,一边问道。
“今晨在红礅界作战,我感觉敌军防守严密,步骑协作默契,不像是仓促之间的应付之举,加之先前对方主动截击宋印宝,或许……或许梁师都那个老贼预谋已久,要在此处同我军作持久战斗啊!”
“持久战斗?”李三娘听闻,杏眼圆睁,颇感意外。
“殿下,”乐纡舔了舔苍白的嘴唇,继续说道,“霍公亲率大军攻垒,若能获取,固然可喜;然而……若有不果,我军屯于坚垒之下,前后无据,于茫茫戈壁之中,甚是危险啊!”
李三娘听闻,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半晌没有说话。
“殿下……”
乐纡的声音将李三娘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只见她抬起手来,稍稍整理鬓发,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乐纡的肩头,说道“乐将军,你好生养伤,沙场之事不必担忧,霍公麾下勇将谋士众多,纵然梁贼老谋深算,处处设卡,咱们照样要打到朔方城去!”
……
子夜时分,军营沉寂,灯火阑珊,人影寥寥。
军帅柴绍忙碌一整天,风尘仆仆地回到大帐里,旦见帘门动处,烛光闪动,妻子正托着下巴,坐在圆桌旁一动不动,若有所思的模样儿。
柴绍解下猩红的元帅披风,在门帘边交给侍从官孟通,然后大步入内,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么晚了,我原本以为夫人已经安歇了。”
“哦,夫君回来了,”李三娘连忙站起来,理了理发髻,迎上去说道,“我听闻你这个元帅将亲自督战,攻取红礅界,我睡不着啊!”
“呵呵,怎么了,怕我提着刀枪到锋线上搏命?”柴绍乐道,抬起手来,准备解开军袍。
李三娘上前一步,帮着丈夫脱下军袍,说道“锋线上搏命,还轮不到你这个元帅哩!倒回去二十年,我也不拦着你……”
“二十年前?”柴绍侧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妻子,“二十年前你还待字闺中哩!我想让你拦,你也拦不了啊!”
“不和你说笑了,”李三娘把军袍挂到木架上,转身走回到桌子旁边,一边弯腰坐下,一边问道“这红礅界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冒出一个石垒来呢?你为何要亲自挂帅进攻呢?”
柴绍取下护臂,揉了揉手腕,收起笑容,叹息一声,说道“说来话长啊,我亲自督战,也有不得已的原因啊!”
“不得已?”李三娘眼睛睛得大大的,盯着丈夫,等待下文。
“嗯,”柴绍点点头,弯腰坐下,回答道,“红礅界的那道石垒原本也是有的,只不过年代久远,很多人都已忘记它了,不想梁师都居然借尸还魂,让它起了作用。”
“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座上百年的故垒了,”柴绍摸了摸短髭,缓缓说道,“当年北魏破柔然之战时,魏帝拓跋焘亲自勘地修筑,据说当时征调了十万人力,耗时半年得以完成,其牢固程度可见一斑!只是长年闲置,随着时间推移,风沙侵蚀,地面上的石垒木桩都已坍塌,只剩下些断垣残垣和破败的烽燧……”
“既如此,梁师都怎么能用它来作防御呢?”
“可以的,”柴绍咂咂嘴,脸上显出一丝忧愁来,“尽管地面上的建筑已经破损,但毕竟基础很牢固,只要假以时日,作些修整,它依然可以发挥作用。”
听到这儿,李三娘眨眨眼睛,支起左手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在此处截击我军,梁师都谋划已久啊!”
“对,”柴绍回答道,“梁贼盘踞西北多年,对此处的地势了如指掌,我估计啊,去冬太和山战败后,他就开始调集人马修整此处了,防备着我军反攻。”
“看来,又有一场攻坚战要打了,”李三娘转过头来,盯着丈夫问道,“可是,你又何必亲自督战呢?”
柴绍抬起头来,朝帐外望了望,见无他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这座故垒中有一口深井,千年不竭,是前往朔方城的重要水源,若我军不能一鼓作气攻下此垒,则得不到补给,那样的话……我们只能退回阳山城了。”
李三娘听闻,颇感意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焰,片刻,才悠悠地说道“看来,当年魏帝拓跋焘选取此处建垒,是冲着这口深井来的……”
“不错,”柴绍点点头。
“夫君,我明白你的想法了,”李三娘侧头看着丈夫,黑眸闪闪,熠熠有光,“此战若不能获胜,我军迫不得已退回到阳山城里,军心士气必定受损啊,北征的进程也将减慢。”
见丈夫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李三娘伸手握住对方,细声叮嘱道“你督战时,可不要离战线太近啊,飞石流矢不长眼,数万大军一刻也离不开你这个元帅哩!”
“请夫人放心吧,我自会小心应战的,”柴绍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手,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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