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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小厅一侧的竹板楼梯,便到了这竹楼的上层。方才从外面可以看见,竹楼上层靠里的那一侧,有道小小的藤桥,与十余丈外的另一座竹楼相联。可俞和在上层却看不到藤桥的入口,因为这层中间有道细细的竹帘垂下,将整层楼一分为二。从竹帘这边去看,只能朦胧的窥见有个云裳女子坐在竹帘后面,膝前摆着香台茶盏和一架纯白色的瑶琴。
“小女子广芸,两位道友自九州远道而来,可是为了求药?”
“确是如此,还望广芸大家不吝。”云峰真人拱手一揖。
“恒鼎园虽有些灵草,却是座乐坊,往来皆是雅士。道友既能识得广芸拙作,定然深谙书画之道,广芸最喜结交同好,不知道友可愿将道号赐下?”
“在下云峰子,同行的这位名唤俞和,是在下的学生。云峰于书画之道也只是粗通而已,不敢在广芸大家面前献丑。”
云峰真人一番话说得极为客气,可竹帘后的广芸大家不以为然,出声又问道:“云峰道友,我且问你,楼下八幅书画之中,你最喜哪一幅?”
云峰真人闻言一愣,细想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居中的一篇手抄古本黄庭经全文,书藏有画,端是笔法玄妙。不过在下却更喜那幅尘世众生图。”
“哦?愿闻其详。”
云峰真人知道这是广芸大家有心考较,若答不出彩,只怕求药之事难成,当下一抱拳道:“书画一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下仅述一己之念,若有何偏颇,还望广芸大家恕罪则个。”
“云峰道友言过了,广芸既有此问,自盼一听云峰道友高见。”
“那黄庭经本是我道门洞玄真经,乃是上清经典,浩浩妙妙,不可疏读。然大家却将乐舞之形含在其中,真经严庄而舞态浮华,此不相合。既令黄庭真经失了道家法度,又令舞态不能尽展旖旎,甚是可惜。通观全幅,除笔法深湛之外,其意混淆,匠气太重,因而甚憾。云峰斗胆一言,若将其中舞态换作抚琴之形,必成臻品。再观尘世众生图,我方一落目,便心潮迭起,此画必是有感而作。我辈修道之人,皆由万丈红尘中生,受父母生养而明人事,然一朝闻得大道,抛却凡尘种种,从此饮朝露而餐晚霞,再不食人间烟火,不顾父母骨血之恩,只求长生大道。百年真修,回首望乡,我自朱颜依旧,乡音未改,但故园已然陌路,父母亲人皆作黄土一堆。说大道无情,可人却有情,孰能不悲?因而在下更喜尘世众生图,同我所感,憾我心魄。”
云峰真人话音一落,竹帘后忽发出“铮”的一声琴音,那广芸大家隔了好半晌,才轻声道:“云峰道友对那临海望仙图做何观感?”
云峰真人又沉吟了片刻才道:“那画笔法好生奇怪,海山二相一粗狂洒脱,一细腻纤弱,似是一男一女分作。然此作画的两人却并不同心,男子心存高志,振翅欲飞,而女子却缠绵难断,宛如山势连绵。此两种意境在画中迥然不同,甚不和谐。然似乎画成之后,又有人添上了一驾鹤仙人和一望仙女子,试图将两道意境强为相融,可惜破镜难圆,离心难聚,终是有大缺憾。”
俞和在一边听了云峰真人这番品评,偷偷深看了自己师尊一眼,心中大为拜服。他在云峰真人座下修行两年,却从不知师尊腹中藏有如此大学问,三幅字画略看了几眼,就能讲出这一番精辟道理来。
其实云峰真人心里暗暗捏了把汗。要知作画的人,往往都将自己的作品视作完璧,何况还是挂出来供人欣赏的作品,自视更高。若是听别人一言直指自己作品的瑕疵,大多会恼羞成怒。可云峰真人这次行了个险招,把真实的观感说了出来,虽然措辞婉转,但话中的意思已很明白了。
竹帘后面的广芸大家幽幽的轻叹了一声,语气中倒也不喜不怒:“云峰真人眼光灼灼,小女子诚心拜服,今得先生指点,心有所悟,广芸愿抚琴一曲,以报先生。”
说罢敛袖探出一只素手,琴弦上拨了一轮指,恒鼎园中的铜铃声顿歇。
“愿聆仙音。”云峰真人一摆手。
广芸大家伸出玉指,叮叮咚咚的起了一韵,始作悲风调,弹了一小节,忽食指轻挑,有几声清清长音扶摇而起,好似秋泉渐冷,数只大雁展翅南飞,将云峰真人和俞和的一丝心神,扯上莽莽青天。
琴调一转,直如九天仙音,亦真亦幻。俞和不自禁的阖上双目,心神随着琴音飘飘荡荡,恍然见好似飞上了云霄,乘风遨游三十二天。
广芸真人琴意一变,云峰真人便心有所感,这一曲可绝不是简单的凡俗琴谱。每一声琴音都压着呼吸心跳的节律,韵起韵转,都隐隐牵动心潮生灭,音生幻相,教人有种身临仙界的错觉。一関九霄调,竟暗含了吐纳术、惊神术、音律术、幻仙术、惑心术等等诸般秘术真髓。听到后面,云峰真人自觉,若是广芸大家这时突然按弦止音,恐怕自己下一口气就要滞在胸中吐不出来,心中只盼着琴声不绝,便这样一直奏下去。
当真是一音诸相生,一弦万法随。云峰真人猛然醒悟,却发觉已然着了广芸大家的道儿,急忙默运玄功抵抗,硬生生将呼吸打乱,从琴音节律中摆脱出来,神聚祖窍,力保灵台清明不惑。转头去看俞和,就见俞和闭目含笑,身子微微摇晃,似是深深沉溺在琴声之中,不可自拔。
可那广芸大家的琴声虽使人迷醉,却不含分毫恶念,琴韵正平冲和,云峰真人也不好冒然出言喝止,只得暗自提气凝神,一边还分心留意俞和,看他是否会耐受不住,露出什么异相。
广芸大家十根玉指轮弹,这琴韵越转越高,遍历三十二天胜景,到了最顶一重平育贾弈天,云峰暗暗戒备,要知大凡幻化三十二天的戮神秘术,一旦到了平育贾弈天,再往上就是杀招,只需琴韵再作升转,挟着俞和的心神往三十二天外一跃,那便元神离窍,再落不回肉身,叫风一吹,便魄飞魄散。
云峰真人暗暗运足了剑气,右手掩在袖中,已掐成剑诀,只要这琴韵再升,那便暴起一击,挥剑碎琴,说什么也要护住俞和周全。
那知那琴声缭缭一绕,好似大雁在极高的天穹上盘旋了一匝,飞的倦了,便朝地面落下。
云峰真人刚松了口气,可广芸大家琴声骤变,由羽调直转入宫调,方才音如苍天一碧,这関却说大地苍莽。
这琴声几乎连云峰真人都抵受不住,只觉恍如置身混沌初开之时,天地洪荒。苍天如血,好似个巨大的罩子,沉沉的压在大地之上,黑漆漆的层云翻翻滚滚,天上没有太阳,却透着一层晦暗的红黄光芒。大地上没有树,沟渠纵横,里面翻滚着暗红色的岩浆,不知从深处传来沉闷的巨响和震动。数不清的石峰,光秃秃的,有几千丈高,标枪似得刺向天空,被那黑云一搅,就碎裂开来,巨大的岩块从高空落下,砸到地上就溅起一大片岩浆来。
天地好似在交战,可地面上也有一场战斗,一方腰缠树皮,蓬头垢面的人,手里拿着火把和骨矛,口中朝天吼叫着无法理解的短音。另一方是黑色的妖魔,从大地的裂缝中来,每一个的形象都十分奇异,或像走兽,或像鸟;有的躯体庞大如山,有的小如猿猴;有的能口吐雷光,有的能掷出烈焰。
密密麻麻的人和妖魔在碎裂的大地上征战着,那情形壮烈之极,呼应着天地的怒气,流血厮杀。
云峰真人两股战战,额前有层细密的汗水,好几次直欲跃起大呼。
这琴韵越弹越低沉,好似洪荒的天空渐渐向大地镇压下来。
忽然,俞和伸出手掌,竟在膝盖上“噗噗”的打起节拍来,他脸上一副悠然的模样,看似极为享受这曲子,手掌拍了几下,嘴巴里也跟着琴音哼了起来。
这一下有了杂音,云峰真人登时神智一清,诧异的回头去看俞和。
俞和自己恍然不知,他只是觉得这首曲子极为熟悉,似乎听过许多遍,好像孩童时唱过的歌谣一般,烙印在记忆最深的角落里,这一听到,顿时就回忆起来。但俞和也不知道究竟在何时何地听过,偏偏就是极为熟悉,随口就可以哼出来。
当俞和的轻吟声响起的时候,竹帘后面的广芸大家似乎也在诧异,很明显的,有个音节慢了一线,倒是俞和先哼了出来。
不过广芸大家倒也不被俞和所扰,自顾弹奏下去。可有了俞和的掺合,这曲子妙处尽失,再不能引动心神幻相,只不过是一曲意境极其苍凉的琴曲而已。云峰真人周身一松,不过却还分神关注着身后的俞和,一耳听琴声,一耳听俞和的呼吸声。
广芸大家一路弹奏下去,忽地,琴声和俞和的轻吟声有了那么几处音节的差别,云峰真人注意到,竹帘后面的广芸大家身体一颤,下一声琴音又微微慢了一线。
在到后面,这曲子转入了高氵朝,似乎在演化洪荒大劫,天地崩裂,万物成灰的景象,一时间琴声激扬,几乎要把俞和的声音掩盖下去。可云峰真人细听,俞和的轻吟声却与曲子又有了好几处不同,最后足有一长段调子全不相同,俞和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
猛地,竹帘后面的广芸大家双掌一压琴弦,琴音戛然而止,俞和喉咙一呛,脸上浮起了一层潮红色。
云峰真人一跃而起,将身子挡在竹帘和俞和之间,抱拳急道:“广芸大家恕罪,竖子顽劣,坏了大家的琴韵,请大家息怒!”
半晌,竹帘后也无一点声息,广芸大家就这么僵坐着,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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