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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年代,事情的变化速度往往会快的出人意料。
万俟卨等人不过是往关西一行,来回三四十天而已,待回程时沿途所睹就已经大变了模样……比如来时死气沉沉的洛阳那里,再经过时明显能察觉到洛阳城旧址得到了些许整修,虽然还是一片萧索,但最起码有了一点点生气。
非只如此,据说皇陵的宗屋也得到了一定修缮,而从扬州过来的大宗正赵士?此时正在祭祀哭陵。
待行到郑州境内,这种情形就更加明显了,因为炊烟的数量和密集程度是骗不了人的。
万俟卨对此心知肚明,这必然是东南军乱平定,之前受阻的东南财赋物资得以沿运河抵达东京的缘故……两浙路加一个福建路,靖康之前一年财赋杂物的总收入便是两千万缗朝上,即便是靖康以来动乱外加刚刚平定的军乱消耗了许多,一年最低也该有个一千万缗,与巴蜀持平……而这一波延误了大半年才送来的财帛粮秣外加实物,估计总价值绝对六百万缗朝上。
有了钱帛粮草,自然万事都可为。
不过,除了这种硬条件外,以万俟元忠的聪明和如今的段位,却也从这种现象中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另外一层他说不太清楚,却又切实存在的东西。
而这种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眼下的局势。
须知道,之前在南阳时,作为当事人的万俟卨便能看出来了……当时情况那般糟糕,但当登基后的官家一旦确定了陪都所在,南阳便即刻涌入了大量的流散官员、士子、商贾,而且荆襄、巴蜀、东南的局势也都瞬间受到南阳的影响,渐渐趋于安定。
东南各处动乱得以招抚,洞庭湖钟相敛声息气,有着那么大实力的范琼只能束手就缚,然后被活埋在棺材里以儆效尤。
眼下也是如此。
尽管大宋面对着陕北的丢失、伪齐的出现、内部的叛乱,军事实力也依旧处于毫无质疑的劣势,再加上东京城如此尴尬位置,无不导致了将来的大量不确定性,但当赵官家在旧都这里稳稳坐了数月之后,整体局势还是迅速的朝着稳妥方向进发。
颇有点人心思定的味道。
不过,已经算是御前得用人物的万俟元忠却并不以为喜,因为他总觉得,所谓人心思定其实未必是好事,因为人心思定说不得就会演变成人心苟安……而偏偏此刻在东京城坐着的那位官家绝对不可能接受苟安。
当然了,这些都是万俟卨自己沿途无事瞎想的,只是想一想而已,连影子都没有呢,何况之前的事情早已经证明,金人在前,不是想安定就安定的。
回到跟前,五月中旬最后一日,带着某人辛苦赶路的万俟卨终于得以重返东京,而似乎是在映照他的那些想法,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是,他居然在东京城堵车了。
真的是堵车了,万俟卨带着人从西面的新郑门入外城时尚好,但进入内城以后居然在西大街与崇明门那个路口上遭遇到了一系列长长的车队,被堵在了当场。
平心而论,这种事情放在六七年前绝对是寻常事,那时候东京城内挤了上百万常住人口,达官贵人多如牛毛,车架仪仗自然也是铺满大街小巷,何况养活百万人口的物资货运车辆也需要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
但眼下就不寻常了。
“这是谁家的排场?”
万俟卨只牵着马,便随手召来路旁楼店出来看热闹的小厮询问。
“官人刚来东京?”店前小厮闻言倒也识货,一眼看出万俟卨一行人乃是正经官吏上京,便知无不言。“那自然不晓得缘故。这是岳太尉平了东南军乱后,扬州几家大户闻得官家回到东京,便也动了归乡之念,便结伴尾随大军至此……为首的有大宗正郇康孝王家,潘贤妃潘娘子家,相州梅花韩家,还有之前薨了的邢皇后家……而这边堵住道的正是潘娘子家和梅花韩家,他们两家旧宅相近,韩家先过去,潘家等不及,直接顺上,便显得气势大了些,又不想今日从西大街来的人也不少,偏偏又无人敢阻断这两家的行进,所以在这口子堵塞了起来。”
万俟元忠捻须而笑。
“国家衰亡,必有妖孽!”
但未待万俟元忠笑出来,一旁一个一直未下马的红脸锦衣大汉却愤然当街出声,声音之大直接引得满街人侧目。“沿途所见,西京皇陵都不得保,却只顾劳师动众去接一个妃嫔从扬州过来?来便来吧,本该轻车简从,以示后宫之德,却在这里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堵塞道路,反让堂堂国家大臣、前线将军在这里枯等?天下焉有如此道理?!”
那小厮听到这里,直接一溜烟钻回自家楼中去了,而满街人却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位红脸大汉。
但片刻之后,出乎意料的是,原本行进不停的车队却主动一分为二,已到街口的自然赶紧过街,未到街口的车队却老老实实停到了路边……非只如此,俄而片刻,复又有一年轻子弟与一名年长管家一般的人物亲自出来,自报姓名,口称惭愧云云。
红脸大汉,也就是来京‘赴任’,走到西京才给松了绑的曲端了,自然是冷哼一声,不做理会。而旁边万俟卨只是随口报上姓名后,便也哂笑不语。
且说,万俟元忠心中透亮,这可不是这种显贵外戚之家见到国难如何便忽然改了性子,而是时势使然。
要知道,当日靖康中二圣北狩,邢皇后也被掳走,而潘贤妃非但是少有留在官家身侧的正经女眷,还又有皇嗣在怀,所以一度被议论是可以直接立后的,但终究邢皇后情况未明,所以在当时大臣们的劝阻下,并未能成。
而如今,邢皇后已经确定遇害,听说连棺椁不日都要送还,而潘贤妃虽没了一个皇嗣,但这年头养孩子养不成太常见了,反倒是因为没了孩子,甚得官家爱怜,所以专门被允许回来随侍……故此,这么一来的话,事情就很微妙了,因为潘贤妃的阶位是远远高于后宫所有人的!
或者说,随着官家屡屡解散宫人,推辞女眷,眼下宫中只有一个吴夫人和潘贤妃算是有名分的,而吴夫人年纪又小,位阶又低,俨然不是潘贤妃对手,那么后位一旦讨论起来,便几乎是潘贤妃囊中之物。
至于说为什么是几乎而不是一定,乃是因为除去官家心意和看似不成威胁的吴夫人外,潘贤妃首先要面对一个真正强大的旧敌——当日在南京力劝刚刚登基的官家不要立潘贤妃为后的人,恰恰是如今位子最稳的都省首相,吕好问吕相公。
换言之,这是潘氏自知时机敏感,所以才来装模作样,而万俟卨也自知这潘氏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此时得罪任何大臣的,所以有恃无恐。
而曲端嘛……说实话,曲大将军走了一路,也想明白了,此番前来性命和官职估计总是有的,但想要再上前线总领一方,不免有些天方夜谭,很可能是闲养起来,以对他关西旧部有个交代……所以,曲大将军这叫本性使然外加破罐子破摔!
皇后家里也罢,天下第一名门家中也好,关老子屁事?!
闲话少说,回到眼前,万俟元忠除了一点别样心思外,最关键是此番西行明显有功,所以自有所恃;而曲大又决心谁都不给脸,于是乎,二人横起来果然连潘贤妃家人都不放在眼里,当着潘氏子弟与管家的亲身告过,居然只有万俟卨微微一拱手算是应声,然后二人便自引下属随从,当真昂然从潘氏车队中过去,往旧尚书省、皇城方向而去了。
而二人既走,攒了半肚子气的潘氏家人见再无人敢主动穿过潘氏车架,便继续横穿西大街不停,只有路边无数闲人望着万俟卨与曲端远去背影,暗自感慨……这东京才热闹几日,却不料已经养出这般奢遮人物了。
不提小小插曲,只说万俟卨与曲端来到御街南转,进了都省与枢密院共占着的昔日尚书省地界,却未见到枢密副使汪伯彦与两位都省相公,只有枢密院都承旨刘子羽在此理军务……自那日河阴事后,双方便已经日渐生分,只有客套公事而已……不过此事到底事关重大,虽然中枢早得了宇文虚中从关中发来的快马急报,但正主到来,必然是要面圣亲自汇报的,而刘子羽也不敢怠慢,当即便将消息传入宫中。
很快,宣德门那边便传来口谕,说是正好几位相公、太尉都在御前论事,让万俟参军直接与曲都统入大内,顺便参详军务便可。
众人自然无话,唯独曲端,倒着实有种,虽是第一次来到宫中,第一次来面圣,但从宣德楼前一路走到宣德楼后,却都一直昂首挺胸,姿态凛然……这模样,说不得见了官家和几位相公、太尉当面,也能继续作出幺蛾子来。
只能讲,不愧是当日公开作诗群嘲整个南阳朝廷,然后又霸凌了整个关西的男人。
进入大内,在大庆殿转西,专门一个大院子,内有钟楼鼓楼护着一个文德殿,便是日常所言上朝办事的地方,也是第一批被收拾干净的地方,而进入文德殿范畴,便只有二人能入内了,而且还要搜身去兵、去甲。
搜身完毕,万俟卨被宣召先行入内,曲端留在鼓楼台阶之下相侯。
对此,曲大当然早有心理准备,关西那些事情摆在那里,自己此来,终究是不可能再被中枢视为自己人了……而此时回想,曲端倒是难得有些后悔起来,却又丝毫不显于面色,反而觉得来到此处,待会面圣,更应该强硬到底,显出自己风采来,不然岂不成了笑话?
但就在曲端就着夏日虫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间,一阵振甲之声打破了文德殿前的虫鸣,也打断了曲端的思绪。
莫不是还真要杀自己?
曲大心中警醒,复又旋即哀叹……死则死矣,刀口上舔血二十年,他还真怕死吗?只是可惜铁象未曾在关西送出去,跟着自己一路过来,却不知会不会被那个万俟元忠给贪了?
“曲大!”
数十名甲士自殿中涌出,来到曲端身前台阶上,而为首一人骨架极大,却穿着锦袍,拴着玉带,远远便居高临下喊出了曲端诨号。“还认得俺吗?”
曲端怔了许久……他初看那玉带,第一反应还以为这就是官家亲自出来看他呢,但对方一开口,一听到那熟悉的口音,曲大方才猛然醒悟,这必然是昔日西军故人泼韩五,当今武人第一,少保兼两镇节度使韩世忠韩太尉了。
不过,这话似乎不像是来杀人的吧?
“韩太尉。”面对着如此人物,曲端忸怩了一下,难得正经拱手行了个礼。
“还知道要给俺泼韩五行礼啊?”韩世忠立在台阶上,冷笑不止。“听人说,咱们西军几十万口子,死的死走的走,逃得逃没得没,竟然让这厮成了关西第一大将,岂不是个笑话?官家那话怎么说来着,山中无老虎,野猫称大王?”
一旁杨沂中有心提醒更正,却懒得多言,而台阶下的曲端张口欲言,但当着这位的面,却着实不知该从何处反驳。
“俺今日也不说死了的刘光世,还有在扬州养老的杨老太尉了,也不提正在殿中奉承官家的张俊小人。”韩世忠继续冷笑。“今日这几个随俺出来的班直都是西军选出来的资历人物,当着大家的面,俺问,只说曲大与俺韩世忠这两个人……谁年纪大一岁?”
曲端抿嘴不语。
“问话呢!”韩世忠扶着腰带冷笑道。“大小都不知道了吗?”
“是太尉。”在台阶上几十号人的逼视下,曲端终于无奈拱手。“太尉比我大一岁。”
“谁从军更早?”
“是太尉。”
“谁资历更深?”
“……”曲端终于不说话了。
“谁功劳更大?”而韩世忠也不再计较,只是追问不停。
“……”
“俺是不是西军正经出身?还是说们泾原路是西军,俺们延鄜路就不是了?”
“……”
“那俺现在是太尉,不是,凭啥不服?”
“没有不服太尉的意思……”曲端莫名沮丧……隔空放地图砲是一回事,当面遇到这种却又是一回事了,从军人角度,他是真想不到任何一处韩世忠比他差的地方。
“那就好。”韩世忠忽然一努嘴。“小杨……这是杨沂中,老上司杨老总管的亲孙子……小杨下去,扒了他的这身锦袍!”
杨沂中听了半日,就等这句话呢,直接与数名班直一起蜂拥而上,就在这文德殿前的鼓楼之下按住了曲大,然后胡乱扯掉了对方衣服,露出洁白却又满是肌肉与疤痕的后背来。
而此时,又有一人将一支马鞭双手奉给了韩世忠。
“我不服……我乃朝廷大将,士可杀不可辱!”曲端看到此处,哪里还不明白,韩世忠这是要给他来杀威鞭,却是愈发挣扎起来。“泼韩五虽事事比我强,却也不能如此无端辱我!”
“俺是奉官家的旨意,专门来打这二十杀威鞭的!”韩世忠不慌不忙,一手扶着腰带,一手拎着鞭子绕到对方身后,然后扬声以对。“官家让俺告诉,御史中丞是国家大臣,胡明仲是他的使者,在防区挨了鞭子,不管知情不知情,又有没有参与,今日都该亲身还回来!只因殿中诸太尉,只有俺韩五一人自资历到功劳都能包圆了,所以才专门给俺这个长脸的机会!”
话音刚落,韩世忠直接手腕一抖,抽到了曲端背上。
鞭子上身,痛彻入骨,曲端一时咬牙,话语也咽了下去……可见泼韩五足可称个中专家,只能说不愧是西军嫡传了。
而这还不算,韩世忠一边抽打一边却又喝骂不止:
“俺就不懂了,有什么可自傲的?有什么可跋扈的?俺韩五都未曾跋扈?在俺面前再跋扈一个?
“一个统制,便敢肆意兼并同僚?
“一个延安知府,居然要杀顶头上的经略使?
“一个刚刚任命没三月的都统制,居然就敢把御史中丞不放在眼里?
“胡中丞说没反意,可依着俺,没反意也活该杀了!成不成?
“只关西辛苦?别人都在享福?官家在淮上,一根蜡烛都不舍得点,住在宫里,天天射兔子吃!
“俺老韩都才刚刚学着读书,还作诗?还作诗嘲讽官家和诸位相公大臣?
“被嘲讽的官家和大臣,如何撵走了金军?
“可知背上疤痕,都没俺韩五一分多?
“还有胡中丞,多好的一个人,如何在防区里挨了打?那可是天使!
韩世忠喝骂不止,鞭打不停,曲端却也程咬住牙关一声不吭,宛如当日胡寅挨打之时。
待打完了,韩世忠收起鞭子,转到对方身前,不喘不急,复又冷冷相对:“如何,可有话说?事先说好,要敢有怨怼官家的意思,俺今日拼了身上两个节度使,也要在这文德殿前面将亲手杀了!”
“有!”
曲端牙关微颤,背上也满是血渍,却在地上奋力相对。“官家旨意是打我二十杀威鞭……韩五却滥用私刑,打了我二十一下!”
“是二十二下,而这最后两下,正是俺私下打的,因为胡中丞须是俺认下的兄弟,俺就是要公报私仇……”言至此处,韩世忠复又劈脸补上一鞭,方才继续狞笑相对。“还是说曲大到今日才知道俺唤做泼韩五吗?若不服,日后咱们相处的多了,何时来找俺,俺等着便是!”
曲端面上血痕勒出,但终于是咬牙不语。
“给他衣服,带他进来。”韩世忠不再理会此人,直接扔下马鞭,扶着腰带回殿上去了。“官家在议论军事,按规矩,他这个御营副都统制正该旁听参议!”
曲端微微一怔,依旧咬牙不语,却忽然落得一滴眼泪,然后赶紧拭去。
PS:感冒加重了……感觉得有人抽我二十鞭子才能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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