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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一座位于西北的都市,这里有着与南方截然不同的气候,空气干燥,风都像刀子,钢铁密林都多少带些粗犷。

一个清瘦的男人丢了魂似的在街头走着,他低着头,在人群中穿梭。这座城市没有阳城热闹,地方也没有阳城那么大,人口也没有阳城那么多。

自从顾羽梨去世之后,纪锦棠就几乎没有再笑过。

他离开了湘西,看似独自流浪,其实他自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老天爷给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赏了一个美梦给他,可终究梦醒了,他也觉得自己要面对现实,他嘴里叼着根烟,双手插在兜里,下巴上有些青色的胡须,不经意的一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地痞流氓。

他这些日子仿佛又瘦了一些,本就清瘦的脸颊此刻显得更加的不健康,暮色之下,那被路灯勾画的轮廓显得格外的凄凉。依稀有些行人从他的身旁经过,甚至有人撞到了他,他都视而不见,整个人就好像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正当他转过一个街角,一道黑影在他的瞳孔里闪过,空气中的水分迅速被凝结,一时间气温就降了下来。

纪锦棠的瞳孔倏地收缩一下,片刻后他凝神环视四周,墙角的污水竟然结成了冰,道路两旁的绿植上也落满了细小的白霜。

他眉头一皱,深邃的眼眶里,那漆黑的眼珠突然闪过一道光,他的眼睛永远都是那么黑且亮,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他的目光。周遭的行走的人对此异样视而不见,他瞬间就明白了,有人在此布下了结界或是鬼障。

纪锦棠捋了捋自己的衣领,他低头掸了掸衣服上凝结的白霜,就在抬头的一瞬间,眼神骤然间变得凌厉,仿佛他目光所到之处,一切妖魔鬼怪都要显出原形。

他喃喃自语:“人布结界鬼落障,阁下竟然来了,就不要鬼鬼祟祟了,有失地府阴差的身份。”随着他话音落下,街道里刮起细小的旋风。

纪锦棠的耳畔响起阴森可怖的笑声,好像来自天边的穹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那笑声一会儿像乌鸦夜啼,一会儿像喜鹊报喜,不一会儿有转为鹦鹉学舌,千变万化,诡异森冷。

只听见一声巨响,一道黑雾从角落里窜了出来,黑雾逐渐停下,慢慢幻化为人形,出现在了纪锦棠的眼前,厉风夹杂着幽冥那寒冷的气息从他的脸上扫过,几乎能割破他的皮肤。纪锦棠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

来者身穿绿色春意盎然袍,脚登离火僧靴,虽尖嘴猴腮,牙坚嘴利,但却翘着嘴,眯着眼,背后长着一对五彩翅膀,竟面带宝相。

“赶尸族族长大人有礼了!”这人对纪锦棠行了作揖大礼,声音却如老枭夜啼一般凄惨,好像他的声带被什么东西给割破了似的,难听至极。

纪锦棠本能的歪着脑袋,用手掏了掏耳朵,然后摩挲着手指,低着头,看都没看眼前人,冷冷地说:“阁下又是哪位?”

那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扑棱着自己的翅膀,笑声还在持续。

纪锦棠募地抬头,目光瞥过眼前人,闷哼一声:“让我想想,阁下是鸟嘴吧?”

来人正是冥界十大阴帅之一的鸟嘴,俗名展翅儿,原本是一只能说会道的绿毛八哥,后入冥界,成为主管鸟类魂魄的阴帅。此人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忽悠人的本事极强,正是凭借着巧舌如簧,哄得东方鬼帝心花怒放。

“纪大人好见识!”鸟嘴笑眯眯地说,幽冥十大阴帅里头,他本就是排名靠后的,人们通常只知道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好不容易有人知道地府里头还有他这么一号人物,鸟嘴有些洋洋得意。

纪锦棠转过头,正眼看了看鸟嘴,不咸不淡地问:“不知阴帅大人找我等草民有何贵干?”

鸟嘴眼珠子一转,他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似乎都装不下他那灵活的眼珠子,鸟嘴咳嗽了一声,继续用他那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回答:“小的奉秦广王之命,前来同族长大人商议一事。”

纪锦棠冷笑一声,问道:“什么事?”他心里想着,地府的这群小人,还有什么事能与自己商议?无非就是想利用自己做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罢了。几个月前在苗寨后山的山洞里,黑白无常不就是趁着自己打开了山洞,想先行一步抢夺那颗魂之石,只不过那两个货失败了。

至于那个杀害顾羽梨的凶手,大约也是地府的人,纪锦棠是这样想的,于是他强压心头的怒火,脸上冷得像座冰山。

“秦广王大人想让族长大人你与我们地府联手,一同对付正在恒烛率领下的僵尸一族,维护阴阳两界的和平。”鸟嘴抖了抖他的翅膀,义正言辞。

纪锦棠现在听到地府这两个字,心里头的火就控制不住,很想一把鬼火把酆都城烧得一干二净。

他眼神募地狠厉,鸟嘴见他嘴唇微微翕动,眼里的似有熔城般的怒火。

纪锦棠平静了片刻,轻蔑一笑:“得了吧,我就一介凡人,你们神仙打架,我有什么本事参与?罢了罢了,我上次不自量力,在山洞里和尸王打了一架,不但没打过,还把自己老婆搭了进去,秦广王大人也太看得起我了。”

纪锦棠自嘲,一不小心把自己的伤疤给揭开,他的眼神突然就黯淡了下来,他又想起顾羽梨的笑容。这几个月来,他一直都控制自己不去回想,可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觉得顾羽梨在自己的身边,他甚至能清楚的感受到顾羽梨的气息,她单纯美丽的笑容,她温婉动人的声音。

独自一人的纪锦棠终究是没那么坚强,偶尔早晨醒来,他都发现自己的脸上有眼泪,而枕头边上也有那早已风干的泪痕。

纪锦棠的心头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扎了一阵,难受得近乎喘不过气,他本以为自己能走出来,却发现时间这副所谓的良药对自己根本不管用。有时候在大街上听到广播里传来顾羽梨的歌声,他都会驻足停留,听完整首歌再走,听着听着,眼眶就会红起来。

“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大人的血对僵尸一族有极大的杀伤力,就算是恒烛这种上古尸王也抵挡不了,所以秦广王大人让小的来联系大人您,若是闲暇有空,前往地府一趟,共商大计。”鸟嘴那沙哑的声音将纪锦棠倏地带回了现实。

纪锦棠眉头一挑,心里暗自问道,当时山洞里并没有地府的人在场,为何秦广王会得知自己的血对恒烛这个上古尸王有强大的杀伤力?究竟是在场的人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地府的人,还是说那天有个不知名的高手一直躲在暗处偷偷观察这一切?恒烛带着魂之石逃走后至今下落不明,世界仿佛又恢复了原样,这会秦广王突然挑起事端又有什么原因?一阵疑云在纪锦棠的心头绽放。

纪锦棠将自己的怀疑都埋在了肚子里,依旧装出一副大尾巴狼的样子说:“秦广王太抬举我了,承蒙各位看得起我,还知道我这么个人,我就是会变变戏法,你们地府与僵尸一族的恩怨,我就不参与了,我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我这一生,各位大神,你们放过我吧。”

纪锦棠抬了抬手,装作可怜的样子,眼睛却从手指的缝隙中偷偷观看鸟嘴的一举一动。

“族长大人,秦广王大人说,若是族长大人不方便,便由小人亲自护送您去鬼判殿,大人安心便可。”鸟嘴话音刚落,手中便幻化出一把铜锤。

护送?抓捕吧,纪锦棠心里暗自骂道。

纪锦棠似笑非笑,他心里想,地府的人终于露出自己本来的真实面目了,寻求合作是假的,来取自己狗命,收集自己的血液才是真的。他一眼就认出了鸟嘴手中的铜锤,那是鸟嘴的武器,名为憾地锤,此锤原本是忘川河尽头的河畔边的黑血葫芦,被业火和玄冰练就而成,威力大的惊人。

鸟嘴举起憾地锤朝着纪锦棠扑了过来,他动作敏捷,就真的像是一只飞在天空中的大鸟,从纪锦棠的头顶直冲而下,憾地锤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纪锦棠的天灵盖。

男人站立如松,丝毫不怯,只看见他闭上了双眼,眉心闪着火焰型的亮光,他的身旁瞬间燃起好几团幽蓝色的鬼火,鬼火绕着他旋转,渐渐升到他的头顶。随着纪锦棠睁开双眼,一道紫光闪过,火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似的,掀起近十米长的火龙,将空中的鸟嘴卷了进去。

鸟嘴见到纪锦棠眼里的紫光,顿时就是头皮发麻,整个人愣住了,四周燃起大火,他发出一阵惨叫,顷刻间他的翅膀被火龙烧着了,变成了一对香辣鸡翅。

鸟嘴被窜起的火龙击落,他重重摔在了地上,眯起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周围落下了一阵火雨,有的火种还朝他的身上砸去,鸟嘴疼得哇哇叫。

他一阵慌乱,心里想着,这明明是一个凡人,竟然有如此强大的驱使鬼火的本事,他眼里的紫光是怎么一回事?地府的人向来惧怕火焰,更是怕这可以燃烧灵魂的鬼火。鸟嘴在心里暗暗咒骂,给自己安排了个这么个苦差事,难怪其他人都不肯来。

鸟嘴的战斗实力确实有限,别说十大阴帅里,就算在整个地府,他甚至连有的阴差都比不上。只是他手中的两把神兵利器颇具杀伤力,一是那号称什么都能砸穿的憾地锤,还有就是他那个名叫“诱魄”的唢呐,传闻一旦喇叭响起,不管是什么人都会被他的声音诱惑,丧失心智。

纪锦棠看见鸟嘴在火堆里艰难的爬了起来,鸟嘴手中的憾地锤发出森冷的光芒。于是纪锦棠反手掏出腰间的挽灵笛,在这漆黑的夜色下,笛子依旧发出幽暗但不魅惑的蓝色光芒。

鸟嘴眯起的眼睛猛然一睁,只见那硕大的铜锤以流星般的速度从火堆里冲了出来,一路火花带闪电,雷霆万钧般在空气冲划出一道光线,直直冲着纪锦棠的胸口砸了过去。那铜锤不愧是神兵利器,速度快得让纪锦棠几乎没有躲闪的间隙,他只能用挽灵笛挡在身前。两件宝物短兵相接,只听见炸雷一般的声响,巨大的火花在两个宝物相撞的那一刻腾空而起,纪锦棠被震退了好几米,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大树的树干瞬间就浮现了几道裂纹,可怜的大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轰然倒塌。而鸟嘴同样被冲击波掀起,在地上翻滚了好几个跟头,他身上已经是伤痕累累,一团污秽的血迹从鸟嘴的口中吐了出来。

他趴在地上,努力的挣扎想爬起来。纪锦棠恶向胆边生,既然来者是要取自己性命的,那他也不必妇人之仁,一阵清脆的笛音在这狭小的街道响起,一道道音波幻化成无数的亡灵,山呼海啸地朝着趴在地上的鸟嘴飞奔而去。

亡灵没入火海之时,火焰卷起巨大的旋风,顷刻间将街道扫了干净。

鸟嘴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纪锦棠的头顶,他终于掏出了他的唢呐,刺耳的唢呐声仿佛是一道结结实实的墙壁,将笛音彻底的隔开了。

唢呐就是唢呐,不愧是民乐之王,唢呐一出谁与争锋。

笛音与唢呐的声音在空中相互交织,就像是看不见的两把神兵利器在空中大战了三百回合。周围的建筑物都出现了巨大的裂缝,地上原本安好的地砖爆起几米高,腾空而起的地砖碎片卷起的灰尘将街道瞬间铺满。

两人就这样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一旁的火焰旋风猎猎作响,笛音和唢呐在一旁打得不亦乐乎。

突然,一阵高山流水般的琵琶音加入了演奏,渐渐地压制住了唢呐的声音。琵琶音由悠扬变得急促,鸟嘴的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似的,那急促的琵琶音就像是琵琶弦一样,将他的心脏割裂,鸟嘴再次喷出一口浓郁的鲜血。

纪锦棠也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天上飞着的鸟嘴,说:“鸟嘴大人,你回去告诉秦广王,要取我狗命,得他老人家亲自来,你还不够资格。”

鸟嘴顿时一阵怒火,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他本想再次动手,突然间他那丑陋的嘴巴张的老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他看到纪锦棠的身后落满了牡丹花瓣,渐渐浮现了一个手持琵琶的红衣女子。

“能杀入我落下的鬼障,肯定不是一般人,好汉不吃眼前亏。”鸟嘴在心里盘算着,于是他留下了一句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纪大人,咱们后会有期!”

鸟嘴就这么灰溜溜地飞走了,他五彩的羽毛被打得散落一地。

纪锦棠回头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商洛亭,终于露出了久违而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商洛亭也没有说话,她走上前去,目光就没有离开过纪锦棠的眼睛。纪锦棠大约是有些疲倦,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憾地锤的余震将他打伤还是这些日子的伤痛,让他没有半点精神。

大约商洛亭的心思也一直扑在他的身上,两人丝毫没有注意,这鬼障还没有消散。一片狼藉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周围的灯火也忽明忽暗,阴风扫过大街小巷,将商洛亭的长发高高扬起。纪锦棠的头发就如同他本人一样,就像是枯草,杂乱无章,被风吹的就像是一团黑色的蘑菇。

商洛亭看见如今没有半点精气神的纪锦棠,目光极其温和,眼神中的怜悯几乎可以溢出来。刚想说点什么,却又一时半会不知道能说什么,千言万语仿佛噎在嗓子眼。纪锦棠仿佛看出了商洛亭的怜悯之心,大大方方的露出一个苦笑,然后转头就往前走去。

女人紧紧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在这没有尽头的街道上走着,却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不对劲。每当人们心中有一件重要事情的时候,往往周围的事物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他们两人心中各有各的执着与念想,以至于这笼罩在街道上空的鬼障没有消散,两人都视若无物。

终于,商洛亭没有忍住,她停下脚步,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纪锦棠仿佛四肢被人灌了铅,脚步突然犹豫了起来,他不禁在心中问自己,是啊,我该去哪里?他转过身,用他一贯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女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灵魂拷问:“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姑娘你跟着我干什么?”

这话直击商洛亭的内心,这绝情的语句和他温柔的目光形成极大的反差,一时间商洛亭根本猜不到他的心思。商洛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这个根本就不爱她的人,只是本能的担心他的安危,想一直在旁边守护着他。

她本想把自己的心思藏在心里,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你一个凡人,纵使本事再大,天地间总有你对付不了的妖魔鬼怪,我担心你的生死安危,行了吧?”

纪锦棠一时语塞,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缓缓走向女人,骤然间他目光如炬,似乎能将商洛亭点燃。

可不用这眼神,单单是他长身玉立的站在眼前,商洛亭那颗冰凉的心脏就被眼前的这个男人融化。

“姑娘的情深义重,在下实在受不起,跟着我的人没有好结果你还不明白吗?你也想和顾……”他话音陡然停了下来,眼眶一阵酸涩,他发现自己连顾羽梨的名字都不敢轻易触碰,明明只是一个名字,却宛若千斤重,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

顾羽梨三个字就像是一层魔咒,将他火热的心再次尘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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