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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锦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无尽漆黑的虚空中,他和顾羽梨坐在老家的屋顶上,两人相互依偎,女孩秀丽的长发被微风轻轻扬起,划过纪锦棠的脸颊。他们坐看春生万物,历经夏日炎炎,手触秋风落叶,感知寒冬飘雪。他凝视着女孩眼里的星辰大海,就想一辈子溺毙在这浩瀚之中。
儿时和顾羽梨的那一场意外的邂逅,他一直以为是老天爷的赏赐,终了变为了惩罚。
一道荧光闪过,眼前的一切被击碎,不留一点痕迹。
纪锦棠猛地睁开双眼,从一张腐朽的木床上弹了起来,眼前的烛光有些昏暗,烛火下,是另一个女人低垂着眼眸,同样是乌黑秀丽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女人的目光注视着那小小的火苗,白皙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琵琶弦,一曲悠扬而治愈的琵琶曲在这小小的破房间里却勾起纪锦棠心头无尽的惆怅。
他发现自己破旧的灰衬衣被人脱去,着上身,有刹那间的疑惑。
他脑海里陡然间就浮现了武侠剧里,女主角中了毒镖,昏迷不醒,被男主角脱去衣衫,然后男主角用嘴吸出毒液,两人肌肤相触的恶俗桥段,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被黄腰儿的毒针射中的肩胛骨,似乎摸不到什么。
“老子是拿了女主角的剧本吗?”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虽然脑袋还是有些眩晕,也不知道是黄腰儿的毒针留下的后遗症,还是自己刚刚睡得太久,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努力地将眼睛的视线焦距调制合适的位置。不过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好像是不疼了,手脚也灵活了许多,难道是眼前的这个姑娘给你自己治好了?
“你醒了?”商洛亭把琵琶放置一旁,起身走到纪锦棠的身前,居高临下的凝视着他。
纪锦棠本能的往后挪了一下,手足无措,像个刚刚被人糟蹋过的姑娘一样,用手捂住胸口,拉着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残破不堪的被子,惊慌地说道:“姑娘你……你……你……”
“我什么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也没有那些故事里用嘴吸出毒液的情节。”商洛亭冷淡地说。
纪锦棠抬头打量着商洛亭,女人冷若冰霜的面容上却有着一双温情流露的眼睛。
他避开女人的目光,找到自己那被弄得满是血迹的衬衫,把衬衫穿上,然后手忙脚乱地将扣子扣上,甚至还扣错了位置。
“这是哪里?”纪锦棠觉得这样的气氛有些尴尬和诡异,便故意岔开话题。
“山腰一间破庙。”商洛亭回答。
果然,这一切都与自己看过的武侠书籍如出一辙,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商洛亭缓缓走向门外,清澈的月光迎着她的脸,洒进了屋子里,在地上勾勒出她的倩影,宛如一幅出自大师手笔的工笔画,每个线条都那么恰到好处。
商洛亭凝视着天边的圆月,眼前浮现出刚刚她深爱的男人一头栽在她怀里的景象。
她把纪锦棠扶起,两人躲在一个角落里,她也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第三波地府的人来取纪锦棠的性命。突然街头深处传来极轻的轰鸣声,紧接着就是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她听到玻璃渣子掉在地上,发出的稀里哗啦的声响,她瞬间就明白了,随着黄腰儿的死,落下的鬼障要消失了,周围的一切很快就要恢复原样。
商洛亭紧紧抱着纪锦棠,一阵劲风从她的脚下升起,周遭落下大片的牡丹花瓣,围绕着风旋转,花瓣越来越密,彻底将两人围住,一道红光闪过,两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街道上的路灯自动复原,又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道路两旁,地上的青石板慢慢愈合,那些散落在各处的石头碎片仿佛被某种引力拉入了它们原本应该呆的地方,裂缝倒着生长,渐渐消失不见了。四周本来东倒西歪的楼房也有了力气,慢慢站了起来,又是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路灯重又焕发出新的光彩,一团团豆大的光晕又出现在了街头。
路上又有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有的相互交谈,有的欢歌笑语,却没人知道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
转眼间,商洛亭带着纪锦棠来到了城郊区的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中,这里没有半个人影,也正好没人打扰到他们。她找到一间厢房,一推开门,那木头腐朽的气味就扑鼻而来,潮湿中夹杂着霉味。商洛亭用手轻轻一挥,房间里残留的蜡烛就自动点亮了,蜡烛里残留的杂质发出滋滋的声响,火苗欢快地跳动。
商洛亭感觉手上一阵湿漉漉,黏糊糊,紧接着就是那灼伤的疼痛遍及她的全身,她觉得自己的手指都要被烧化了似的。
她发现纪锦棠肩胛骨的伤口流出了一大滩深红色的鲜血,她知道纪锦棠的血对僵尸一族有极大的杀伤力,可她还是忍着自己的剧痛,将纪锦棠的衬衫脱下。
商洛亭肤色本来就白的惊人,被纪锦棠的血误伤之后,她的脸上更是没了半点血色,泛着一阵乌青,本来埋藏在皮肉之下的脉络渐渐浮现了出来。此刻的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将纪锦棠安置在木床上。
就着微弱的烛火,她无意间看到纪锦棠胸口和背上有很多伤疤。
女人的眉头微微触动,眼眶立马就红了,明明这是个儒生,可身上的伤痕却像是一介武夫该有的样子。那一道道疤痕就像是砍在她自己身上似的,她极其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轻轻颤抖的手缓缓伸向纪锦棠的伤疤。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一千年前的郑天诚,同样是伤痕累累,同样是气宇轩昂,同样是勇敢纯良。
尽管纪锦棠闭着眼睛,可他高挺的眉骨下浓郁乌黑的睫毛微微泛起一阵朦胧,眉宇之间散发的英气和那位将军如出一辙,商洛亭很想抱紧眼前人,可她又清楚的知道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大将军郑天诚早就死了,死了一千年,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会变戏法的江湖术士。女人还是将她冰冷的手触碰到了纪锦棠的胸膛,顷刻间,她觉得一股极强的暖意涌上心头,她知道她已经爱上了千年之后的这个赶尸族长,她知道她已经无可救药了。
她知道纪锦棠看似冰冷的外表下,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炙热的,可以温暖周围的一切,包括她这个千年游尸,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触碰,却好像注定将她的一生交托了出去似的。商洛亭苦笑了起来,她低声自语:“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在千年后苏醒?为什么我要成为一具游尸?”
商洛亭从背后紧紧的抱住了纪锦棠,双臂力量大的惊人,仿佛她准备将纪锦棠勒死在她的怀中。她不顾纪锦棠背后的血对她身体的灼伤,她自己的胸口近乎被烫焦,火烧是极度恐怖的刑罚,她觉得这是老天给她的惩罚,惩罚了她的移情别恋,惩罚了她不顾自己千年的修行,投身于红尘的眷恋之中。
纪锦棠伤口周围的皮肤变得越来越黑,黑血范围也越来越大,她发现男人的脸色逐渐苍白,好像是刚刚从冰窖里拉出来的尸体一样,嘴唇干涸发青。
“黄腰儿的毒针果真是人神鬼尸皆可杀。”商洛亭闭上了眼睛,眉心的花钿隐约闪着淡淡的红光,她将手心贴在纪锦棠肩胛骨上,女人的脸上看似平淡,可浑身上下仿佛置身于火海之中。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在被地狱里的业火焚身。
她原本光鲜亮丽的肌肤出现了被火烧焦的伤痕,一片一片地出现在她白皙的手臂上。
背后的烛火突然猛烈地跳动,商洛亭用尽了全身力气,将纪锦棠身体里的毒血抽了出来,一阵黑色的血雾就从银针的伤口里喷了出来。血雾溅起三尺来高,商洛亭撕心裂肺的惨叫了一声,被纪锦棠身体里不知名的力量弹出几米远,血液飞溅至周围的墙壁上,渐渐散开。纪锦棠猛地抽搐了一下,脸色陡然好转,嘴唇渐渐变红,随着黑血被商洛亭抽出后,纪锦棠好像重返了人间。
商洛亭拖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将一掌拍在纪锦棠的伤口上,将自己体内的修为渡入到纪锦棠的身体里。
她将纪锦棠安置好,静静地坐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睡颜,就好像这么看,就能让她看一辈子。可她都不知道自己生命的尽头在哪里,她身为活人时候的魂魄早就投胎,自己只是一具躯壳,纵然能修道成仙,可那又有何意义?
刚刚仿佛被烈火缠身的她此刻也平静了下来,身上的剧痛也渐渐消散,伤口也在慢慢愈合,恢复往昔。商洛亭的眼泪从眼角滑出,滴落在纪锦棠的额头上,顷刻间就化为一团水汽,蒸发掉了。她抖动的手臂轻轻抚摸着纪锦棠的脸颊,她知道这个男人永远不可能属于她,但此刻好像属于她,这偷来的岁月,格外的让人珍惜。
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睡着的纪锦棠做了一个梦,在一旁守着他的商洛亭也做了一个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商洛亭走出厢房,孤独的站在院落里,院子里的桃树长得很茂密,一片斑驳。商洛亭闭上了眼睛,身体周围散发着幽幽红光,那把本来躺在桌子上的琵琶自动飞到了院落里,悬浮在半空中。随着商洛亭的一个转身,琵琶竟自己演奏了起来。
琴弦缓缓震动,仿佛在倾诉,如潺潺的水声,随着小山坡缓缓溜去。一曲琵琶乐,道尽主人的相思苦。玄月带着神秘缓缓升空,透过树枝映在女子身上,倾国倾城,明眸皓齿,画着牡丹花的眉心花钿间带着忧愁,又不似忧愁,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又好似冷笑,魅惑众生的眼中充满了悲伤,又犹如绝望,齐腰的长发随意的用红丝带扎着,在月色下翩翩起舞,火红霓裳随着身姿摇曳,她优美的舞姿加上明月的照耀使这女子仿若一个仙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那样神秘,那样纯洁,让人不想去打扰,也不想去玷污。
纪锦棠听见声响,起身站在门口,眼前浮现的画面让他终身难忘,这场景宛如他曾经的一场梦,什么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什么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他算是彻底明白。他抬头看了看天边的皎月,耳畔传来仿佛穿越千年的琵琶音。
月明,风却凄,商洛亭曼妙的舞姿里,仿佛有另一个女子的身影,那个他挚爱的女人。商洛亭仿佛不是在独舞,而是和虚空中另一个人共同演绎。她的眼中也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她羡慕却不可战胜的平凡女子,两人仿佛携手,宛如一对双生花,伴随着撩动人心的琵琶曲,在月色下共享彼此的生命。
华筵九秋暮,飞袂拂。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纪锦棠拿出挽灵笛,笛声如高山流水,苍山被雪,顺着巍峨的高山,伴随云海,从九霄云巅落入人间。月光下,他的影子长身玉立,玉树琳琅,桃花树下,女人的影子婀娜娉婷,轻舒长袖。笛音与琴音相互交融,一个如悬崖峭壁上挺拔的松柏,一个如山涧翻腾的溪流。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想念,踏着夜色,迎着乐曲而来,滴滴流动在心海。
有那么一刻,仿佛是风将纪锦棠的泪水从眼眶里吹了出来,顺着笛声飘得很远,顷刻间就不见了。商洛亭则泪水溢满双眸,似琴弦如泣如诉。
可能是风吹得久了,纪锦棠模糊的视线里,总有那个消失在他怀中的女子的倩影,可他刚想伸手触碰的时候,就一晃消失不见了,眼前只有那个在琵琶曲中,一舞寄相思的商洛亭。
月升的越来越高,风也越来越大,笛声却越来越悠扬,琴声也越来越惆怅。
天边的鱼肚白微微泛起,纪锦棠在厢房门口坐了一整夜,此时的他嘴里叼着根烟,手里不停的玩弄着打火机,时不时发出响声。木床上的商洛亭睡的很安稳,她面色平静,就像是她曾经沉睡了千年的模样。
纪锦棠抬头凝望这天空,不自觉的将脑袋靠在门框上,嘴里的烟圈就像是海豚吐泡泡,缓缓升起,又消失在虚空之中。他转头看着木床上的商洛亭,虽然他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有些悸动,他知道那不是什么男女之爱,他的心中只有感谢。他在想,商洛亭本可以再修炼个几百年,成为恒烛那种级别的尸王,也就基本上跟正牌神仙没有区别了,可这傻姑娘为了自己堕入红尘之中,也不知道她将来会不会后悔。
他脚下落满了烟头,好在这是个无人的寺庙,也没人来罚他的款。随着朝阳徐徐升起,天色也越来越亮,院落里的桃花开得极其明艳,淡淡的清香犹如一阵波浪,顺着微风散在小院子的各个角落。
纪锦棠站起身来,揉了揉鼻子,享受完那根烟后,又把烟头扔在了地上。
四周有鸟儿轻声叫唤,纪锦棠往寺庙大殿走去。他穿过桃花树下,阳光从茂密的树叶中挤了出来,洒在男人的肩膀上,光影错落有致,偶尔有桃花瓣落在他的身上,破败不堪的灰色衬衫上点缀着粉色的花瓣,竟然有一种落魄少爷的味道。
他漫不经心的走到大殿门口,纪锦棠扫了一眼,发现大殿正中央有一座观音神像,两旁不知道是个什么佛像,佛像早已落满了灰尘,灰蒙蒙的一片,黯淡无光,没有半点平日里那种高高在上的模样。佛像前的台子上也没有任何供奉的香火和水果,只有一层厚厚的尘埃。
纪锦棠一脚踩在门槛,懒洋洋的靠在门框上,一脸讥笑的看着三座佛像,弯弯的眼睛里透露着一股极强的鄙视意味。
“阿弥陀佛!”一个洪亮的声音从纪锦棠的身后传来,他转过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老和尚。只见这老和尚一身青灰色的长衫,脖子上挂着一串大大的佛珠,面容祥和,眉毛都已经花白。
纪锦棠很礼貌的对和尚行了个礼,收起刚刚那极度不屑的笑容,转为一个淡淡的微笑,说道:“大师有礼!”
老和尚没有看他,只是径直走到佛像前,虔诚的跪下,行了叩拜大礼。纪锦棠见到老和尚这番操作,仿佛是对着虚空中的某个人做了个鬼脸。
“这位施主,见到观音菩萨不下跪行礼,是对菩萨的极大不尊重。”老和尚一边磕头,一边用他仿佛抒情男中音的声音碎碎念叨着。
“是是是,大师,是晚辈无礼了,只是每个人都有信仰自由,晚辈不信这个,别怪别怪。”纪锦棠看似很诚恳的道歉,可智商大于五十的人都听得出来他的不屑。
“阿弥陀佛,可我看施主你的相貌,大约也是跟鬼神打交道的人,不信这个?”老和尚微笑地对他说。
纪锦棠没搭理他,迈着四方步走到三尊佛像前,轻蔑地看着他们,然后说:“大师,你知道这里的佛像为什么这么惨吗?那是因为这座庙是破庙,这里没有香火,没人叩拜,这些佛像就没人管了。而那些香火旺盛的寺庙,哪个佛像不是金光闪闪?”
“施主你想说什么?”老和尚接着问。
“有些事,说明白就没意思了,大师。”说完他扭头就往门外走去。他的步伐扬起灰尘,并散发着阵阵腐朽的味道。
“等等,施主!”老和尚喊了一声。
纪锦棠随着话音落下,便停下了脚步,他回头只看见大师拿着一串手串,戴在了纪锦棠是手上,老和尚用近乎慈祥的目光看着纪锦棠,轻声细语的说:“施主,你是一个有功德的人,佛祖会宽恕你的不敬。”
老和尚这话仿佛捅了纪锦棠的心窝,他抬手看了看那串戴在手上的佛珠,眼神陡然就充满了杀气。老和尚被眼前的男人吓得接连退后了几步,呆在一旁默不作声。纪锦棠掏出挽灵笛,指着正中央的观音佛像大声怒斥道:“宽恕我?我需要他们来宽恕?他们有什么资格宽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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