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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锦棠惊讶地见大慈天女没有反驳,无奈地挠了挠头。

商洛亭见她没有反驳,心生醋意。

两人却同时看着持宝童子,纪锦棠率先发难:“你这小子,偷袭天女无非就是想取代她守在这里,等着我判官兄弟从海底出来,好抢夺魄之石,还有,你自视甚高,觉得凭自己的实力和地位,凭什么认为大慈天女管辖修罗道,而你却只能管恶鬼道,对吧?不过你们都比焰摩使者聪明,击杀北方鬼帝的锅被他背了,而天女负责在这里守株待兔,你则躲在暗处偷袭,我想刚刚你打在大慈天女身体上的那颗佛珠,将恶灵种进了天女的身体里吧?”

说着,他一把将大慈天女的手抓了起来,只见白皙的皮肤下有几团黑蛇在涌动,似乎是在吞噬大慈天女的血肉和元神。

大慈天女惊讶至极,她仓皇地撇开纪锦棠的手,往后退了退,本想呵斥,可却就是说不出口,被纪锦棠这么一提醒,她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开始有些轻微的疼痛,心头更是如刀绞一般。

她的脸色开始变得煞白,没有半点血色,几乎站不稳,而纪锦棠本人属于不拘小节型,丝毫不顾忌地将大慈天女拦腰抱住,将她扶在一座礁石旁坐下:“你先在这边待着,哪儿也别去,这个小王八羔子交给我和商姑娘。”

商洛亭本来的醋意随着纪锦棠的言语瞬间消散了,她大概就是爱屋及乌的典型代表,纪锦棠对谁温柔,她就对谁温柔,纪锦棠对谁凶,她就对谁凶。她迎面对上纪锦棠的眼神,内心的那一抹本该下定决心尘封的情愫一瞬间就被点燃了,她知道她无可救药了。

其实对于大慈天女也好,对于商洛亭也罢,纪锦棠内心都是没有半点想法的,自从顾羽梨的离世,外加他在伏羲制造的幻影中看到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来历,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天煞孤星,不管对于什么样的感情,他都几乎克制。

商洛亭本来是奉命来取他狗命的,结果爱上了他。大慈天女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也几乎要毁了自己的道行,手握无数水罗刹的大慈天女同样也没有下命令对纪锦棠怎么样。

他已经猜到了下命令给水罗刹的人是持宝童子。

对于商洛亭,他是感恩戴德的,毕竟两人在一起经历过很多事,而对于大慈天女,他则是留有目的,他不是个傻子,他看到大慈天女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很多事情,倘若能让大慈天女对他留有顾忌,以后对付阴曹地府,说不定有什么方便之处。

这个念头也仅仅只是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伸出手臂接住大慈天女完全只是出于本能。

他隐隐觉得自己体内的某些东西在苏醒,纪锦棠很懊悔,也很纠结,他发现在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自己身上那些本该有的东西都没了,那些不该有的东西却悄然而至。可他也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他对大慈天女的想法,也只是在某一瞬间的突发奇想罢了。然而他还是忽略了自己胸膛里跳动的那颗赤诚之心,那颗心始终是红色的。

“纪锦棠,你果然是本事大,本座的佛珠里藏着恶鬼的灵魂碎片竟然被你看穿了。”持宝童子说。

纪锦棠抬眼见持宝童子一改稚嫩的面容,面露凶相,他略显幼态的眼神生出一些煞气,仿佛恶魔附体。纪锦棠摇了摇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面是佛一面是魔这话果然不假。

“雕虫小技,你刚刚打出的佛珠周围就有鬼魂在飘荡,这里是幽冥,鬼魂必然是能被人看见的,就算是在别的地方,也逃不了我的阴阳眼。”纪锦棠从腰间掏出挽灵笛,指着持宝童子,朔风将他的衣摆卷起,浑然天成正气与持宝童子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商洛亭见状走到纪锦棠的身后,用一种望穿秋水般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男人捉摸不透的心思让她一时间有些迷茫。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话大概纪锦棠还没意识到,对于他自己也同样适用。

持宝童子突然感觉到一股热浪从海面生升起,海水像是被人浇了油,整片海面上无端升起浓浓的白雾,海水像是沸腾一般冒起了大量的气泡。

纪锦棠闭上了眼睛,他整个灵魂像是燃烧了起来,热量从他的体内倾泻而出,隐约闪着刺眼的光芒。持宝童子吃了一惊,他仿佛看到了太阳坠落幽冥。

无数恶鬼从他手中的莲花中飞出,恶鬼发出的嚎叫声穿透白雾,犹如遥远时空中传来的那种无情哭喊,震得纪锦棠内心焦躁不安。持宝童子嘴里默念着咒语,如魔音灌耳,像是某种看不见的利器穿透云层直插心脏。

纪锦棠像是睡着了的脸庞迎着风,毫不胆怯,他顶着持宝童子的咒语,吹起了挽灵笛。笛声如鬼魅一般在海面上飘荡,顺着他体内散发的热量,将海水掀起了滚烫的巨浪。海浪高得几乎要把持宝童子给吞进去,将他身边环绕的恶鬼冲了个七零八落。

持宝童子似乎也被这笛音震伤,他觉得自己的胸骨像是被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震碎,脑海里浮现了山体滑坡上滚下的巨石,又像是看到了火山口里喷发的浓烈岩浆,那强大又炙热的音波将他整个笼罩,一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纪锦棠制造的蒸笼里。

持宝童子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刚刚闭上的眼睛骤然间睁开,双眼中闪着耀眼的金光,商洛亭抬眼看见他,就像是同样看见了一颗骄阳在夜幽之海上炙热的燃烧。海面上卷起的波浪如同被镶了一层金边。

“开!”持宝童子大喊一声,刚刚将他笼罩的音波瞬间崩碎,无数恶鬼从破碎的音波里冲了出来,似千军万马般朝着纪锦棠扑了过去。

纪锦棠不慌不忙,他变换了曲调的节奏,刚刚散漫悠扬的乐曲陡然间变得清脆而短促。海岸的大地开始震动,商洛亭连忙飞起身躲避。她看到大地上出现了许多裂缝,千沟万壑,荆棘丛生。

裂缝里爬起无数白骨,随着纪锦棠的笛音而做出动作。那白骨外面被一层透明的轮廓包围,一旁的大慈天女一眼就认出那是刚刚被他烧死的水罗刹的样子。水罗刹是实打实的有魂有魄的婆罗门鬼族,跟幽冥的恶鬼和人间的僵尸不同,他们被纪锦棠杀死的灵魂已经转入了地府,而这被纪锦棠召唤出来的仅仅是留在这里的残魄。

眼前看见的这副形象仅仅是纪锦棠这个施法者的意念而幻化成形的,他们本质上是无形物体。恶鬼在纪锦棠周围旋转,他们张开几乎裂到耳根的血盆大口,一口咬在纪锦棠的手臂上。

商洛亭和大慈天女同时露出了心疼的表情,商洛亭刚准备甩出牡丹花瓣,却听见纪锦棠的意念传音:“小事,不劳烦姑娘出手!”

只见那群骷髅慢慢恢复成水罗刹本来的面目,他们如行尸走肉一般被纪锦棠的笛音操控,伸出手掌一把将那些恶鬼死死的掐住。于是场面变得异常惨烈,无数恶鬼和水罗刹扭打在了一起,暗红色的血液飞溅,水罗刹的嘶吼和恶鬼的哀鸣相互交织,而纪锦棠的笛音却更加尖锐。有的水罗刹飞身而起,冲向了浮在空中的持宝童子,有的水罗刹慢慢变得如高山一般大小,一巴掌扇在礁石上,礁石便朝着持宝童子砸了过去。

持宝童子身入鬼魅,一眨眼的功夫便避开水罗刹的攻击,那巨型水罗刹扑了个空,一头栽倒在夜幽海里。接踵而至的礁石也被他身旁的光盾轻松化解,变成细小的石子落了下去。

恶鬼和纪锦棠召唤的水罗刹伤亡早已过半,血光冲天的夜幽海滩刹那间变成了地狱,持宝童子本就是地藏六使者中化恶鬼道的神,操纵恶鬼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入定一般闭上了眼睛,嘴里絮絮叨叨的念起了经文,那声音恐怖而极具压迫感,像是唤醒了沉睡在幽冥大地的一切死灵。

整个大地都开始剧烈摇晃,轰鸣声似从遥远的幽冥尽头传来。海面上的雾气慢慢凝结成一个又一个死灵,他们面露狰狞,张牙舞爪,透露着对生的极度渴望和对死的百般无奈。

纪锦棠放下了笛子,眯起眼睛盯着无边无际的夜幽海,只见那群恶鬼死灵被持宝童子手中的莲花给硬生生吸了进去,那些平日里在阳间作乱的恶鬼在持宝童子的眼里连草芥都不如。那莲花吸收了无数死灵后,发出耀眼而阴冷的光,含苞待放,似乎要将这股惊人的戾气和怨气一股脑的释放出来。

持宝童子白皙而稚嫩的脸庞在这光芒下显得说不出的恐怖,他的长衫无风而起,猎猎如旗。莲花的花瓣一片一片地绽放,每开一片,持宝童子给人的压迫感便增加一分。直到花朵完全绽放,持宝童子猛然睁开眼睛,金灿灿的光从他的双眼射出,如佛光万丈,刹那间将整个夜幽海面照亮。

大慈天女挪动她疲惫的身子,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纪锦棠,“那是持宝童子最擅长的就是操纵恶鬼,那是他的绝技——佛渡万灵,他那朵莲花中释放的戾气,不管是人还是鬼,被打中都会魂飞魄散的,纪锦棠,你要小心。”

纪锦棠没有回头看她,刚刚眯起的眼睛倏地一睁,那眼神中无端生出以往失去的清澈与坚定。只见纪锦棠伸出他苍白得不太健康的手掌,那上面布满了伤疤,商洛亭见到那些伤疤心头就是一颤,她觉得这个时代给予了这个男人太多他本不该承受的东西。

挽灵笛轻轻一划,手掌上殷红一片,炽热的血液像是承载了火种,“轰”得一声,一团苍白而明亮的火焰燃起几尺高。火光温暖了周围的一切,纪锦棠浓郁的睫毛在他的瞳孔里打下一片阴影,阴影里却跳动着火苗,猎猎灼人。

“三界烈火,听吾号令!百鬼夜行,勾魂索命!”一个低沉几乎沙哑的声音带着极具穿透力的强大力量传遍九幽。

随着纪锦棠的咒语,大慈天女和商洛亭的耳边传来炸雷一般的轰鸣声,幽冥深处的天边火光四起,将阴沉的碧落染成了一片橘红。一边是持宝童子双眼里射出好似太阳般炙热的光,一边是纪锦棠召唤的九幽烈火,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楚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幽冥。

大慈天女艰难地站起身来,眼见她被持宝童子打入体内的恶鬼折磨得站都站不稳,商洛亭竟然走到她的身边,将她一把扶住,将爱屋及乌的原则贯彻到底。

“那是什么?”大慈天女问道。

“是他纪家祖传绝技,散魄炎和万魂咒。”商洛亭冷冷地说,“你说持宝童子是操纵恶鬼的高手,巧了,你眼前的这个人同样也是操纵鬼魂的一把好手。”商洛亭的脸上无端流露出一副得意之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在大慈天女面前露出这样一副不适宜的表情。

大慈天女没有留意到商洛亭的表情,只是惊讶地看着前方,刚刚还很平静的幽冥骤然间刮起了大风,这风仿佛也沾染了夜幽海的寒气,带着刺骨的冰冷,将两个女人的衣衫吹起,极其凄美。

数以万计的白骨和魂体被烈火点燃,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天边尽头,沸腾的夜幽海,腐朽的幽冥大地,这群带着鬼火的白骨和魂体仿佛无处不在,但又像从未存在,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山呼海啸一般朝着持宝童子扑了过去。那些被鬼火点燃的白骨和鬼魂,如一颗颗滚烫的流星,拖着长长的火尾,占满了整片天空。

持宝童子孤注一掷,带着手中的莲花朝着纪锦棠飞奔而去,一时间火光冲天,戾气横生,被纪锦棠召唤出来的白骨和魂体追着持宝童子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火球腾空飞升,火光拔地而起,直冲九重天,巨大的声响震醒了幽冥的万物,整座罗酆山鬼蜮飘荡着一阵哀鸣。罗酆山山体出现裂缝,大块大块的巨石当空砸下,罗酆鬼城仅剩的建筑也随着爆炸声而被彻底掀翻,幽冥的花草树木瞬间被烫成一片焦黑。硝烟四起,滚烫的热浪将地上的泥土掀起几仗高,众人仿佛置身于一片沙海。夜幽海水仿佛炙热的岩浆,沸腾的海面上飘着蒸笼一般的水汽。

良久,硝烟散去,纪锦棠被这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震退了好几十米,在地上翻滚了几十圈,狼狈地趴在地上,浑身上下尽是泥土,隐约可以看见细小的伤痕布满全身。而另一边的持宝童子显然更加惨,他被撞在了一座巨大的礁石上,他面色惨白,五官狰狞,双眼无神,他的长袍被烈火烧得枯槁焦黑,惨白的脸上尽是烫伤,痛苦至极。

两人不约而同地穿着粗气,纪锦棠艰难地爬了起来,商洛亭见状慌忙地将他扶住,说道:“你没事吧?伤哪儿了?”

纪锦棠没有回答她,却露出一个身残志坚的笑容,可那笑容在商洛亭的眼里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阴森冰冷。一旁的大慈天女似乎被他这个冷笑攫住了魂,她一时分不清究竟纪锦棠是人是魔。

纪锦棠向下摊开的手掌还留着血,血液如雨后翠绿欲滴的新叶上残留的雨水,如珍珠丝线般滴落,发出清脆的响声。血液里似乎还有着一发不可收拾的火种,只听见刺啦刺啦的声音,本就焦黑的土地被他的血烧成一个又一个小坑,间或可以看见白色的烟雾从小坑里悠悠散开。

商洛亭看着躺在礁石上一动不动的持宝童子,面露凶相,那双明亮而锐利的丹凤眼里生出难以言喻的杀气。她手中的牡丹花瓣凭空生出,跃跃欲试。

纪锦棠伸手将商洛亭挡在身后,说道:“姑娘且慢,持宝童子毕竟是地藏六使者,杀了他对咱们没好处。”

商洛亭大惊失色,她刚刚明明看见了纪锦棠眼里的杀气,炙热的血液里那吞噬万物的怨气和仇恨,可怎么突然间又转了性?

“他刚刚对你可是毫不留情,你这会儿怎么圣母心了?”商洛亭转头看着纪锦棠,男人的脸上陡然间变得平静,刚刚身上那像是焚尽万物的烈火气息变得如烛光般温和。她真的捉摸不透了。

纪锦棠冷冷地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做任何事,目的达到了就行,持宝童子想对苏之淮不利,我就打到他没能力对苏之淮动手,何况地藏王大人功德无量,没必要惹毛他老人家,是不是?”

纪锦棠回头看了一眼大慈天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大慈天女愣了片刻,才低头躲过纪锦棠的目光。

刚刚那几秒钟,纪锦棠的脑海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抽空,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挣扎之中。他体内近乎无法控制的热量差点倾泻而出,有个声音在问自己,是女魃对于世人的愤怒吗?可他差点丧失的理智还是告诉自己,杀了持宝童子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骤然间,纪锦棠眼前一黑,周遭的夜幽海,幽冥大地突然不见了,他就像是被人带到了另一个时空当中。好在他没有幽闭恐惧症,这样的场景他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八成又是哪位大神看上了自己,要给自己讲故事,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一双冰冷而散发着檀香的手鬼魅一般地托起他的脸颊,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要被这双手带走。四肢的血液几乎瞬间就涌上了头顶,身体就像被人灌了铅,无法动弹,额头上无端惊起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流淌。那长得快要遮住眼睛的头发上挂满了汗珠,破旧不堪的衣衫上浸湿一片。

他的眼前陡然出现一个身穿淡紫色长衫的女人,那女子身轻如燕,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里像是有深不见底的黑洞,精致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妖异。托起他脸颊的手臂白的惊人,依稀可以看见皮囊下缓缓跳动的脉络。

纪锦棠的视野越来越模糊,眼皮也越来越沉重,这段时间以来所累积的疲惫近乎在这一时间一起发作,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顿时觉得自己置身在他梦寐以求的被窝里。刚刚幽冥的寒气与死气骤然间消散,夜幽海腥咸的海风荡然无存,他的心脏越跳越慢,也越来越弱,弱得都让自己察觉不到。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阴笑,那笑声冷得可怕,可他还是无力睁开眼皮。天旋地转,华光飘散,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也很久没有这样安稳地睡上一觉。

这笑声变得不那么冰冷,像是一首儿时的催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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