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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拿定主意后,便去疏峰与皇太后请安。

太后只比康熙年长十三岁,他们之间情分在孝庄去世前不过尔尔,可这些年爱新觉罗的长辈一个接一个的去世,他便把一腔孝道都倾注在了太后这边。

康熙一直觉得,他的嫡母不是难说话的人,过去十年只发过一回脾气。

正这么想着,太后发脾气的根源就从疏峰里冲了出来,拦腰抱住了康熙。

“皇阿玛,您是来看元衿的吗?”

答案当然是否,但康熙看向元衿纯净的双眸,迟迟说不出来。

连康熙身边的太监梁九功他们几个都在心里感叹,五公主这小半年越来越活泼爱笑,小小软软的人儿一抿出小酒窝来,万岁爷就忍不住弯下腰来哄她两声。

“是啊,元衿今天在上书房里学了什么?”

元衿掰着手指给康熙数了起来,“女儿已经开始背论语了,太子哥哥还拿了本诗经给我,四姐姐说她来教我,可她也背的磕磕绊绊,我准备等三姐姐回书房再请教她。”

康熙本含笑听着,直到听见三公主时目光黯了黯。

“你三姐还要一阵才能回书房。”

“这样啊……那三姐姐是回宫了吗?我上次带了莲子去找她,宫女说她不在园子了。”

元衿说话时,手里还勾着一只风铃,小姑娘自从搬来了畅春园就格外喜欢到处挂这东西,青铜制的风铃外刻着藏文的箴言,康熙已经在太子和几个阿哥那儿都见过这小玩意儿了。

康熙记忆里,太子在他的教导和期待下很早熟,十岁以后就不在宫里放任何玩具,却任由元衿在他的书房门口挂了这个风铃。

这小丫头神的很,胤礽从不轻易夸兄弟姊妹,但这几个月说了三次元衿最聪明伶俐。

他从元衿手里抽过风铃,挂在拇指上随手弹了一下。

风铃跟着转了两圈,铮铮然一两声,让身处初夏的人心头划过一丝凉意。

“她病了,回宫养病去了,养好了再回来。”

康熙不敢看元衿的眼睛和笑容,太干净太清澈,没有被俗世沾染。

“可园子里比宫里宽阔啊,我要是生病了就想在这里。”

“是吗?”

康熙想起元衿去年整个冬天都在养病,还有那通贵人和六公主害她摔伤后的那个年,太后说元衿伤好后日日都缠着胤祺要出去玩,应该是真的在屋里憋坏了。

元衿拉着风铃摇晃康熙,“皇阿玛,您让三姐姐回来吧?”

康熙把风铃挂回元衿手上,“你在你太子哥哥的书房门口挂了个,怎么不给皇阿玛送一个?”

元衿愣了愣。

康熙拍拍她脑袋,“你去把这个挂清溪书屋门口去。”

元衿还在发愣,康熙推推她,还吩咐梁九功带她去。

“找个有风的地方,让公主亲自挂,你们看着点。”

康熙起身,看着元衿懵懵懂懂地和梁九功出门,转身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正在和乌嬷嬷剥莲子。

“皇额娘怎么自己动手了?这东西硬的很,交给奴才们做就是了。”

太后笑着却不停手,“这是胤祺和元衿划船去捞的,哪能交给别人呢?”

她让康熙坐自己对面,并让宫女给他上一盏清荷露。

“这是荷叶上的露珠水煮的藕粉,再加了去芯的莲子,皇上也尝一尝。”

康熙取过吃了两口,颇为意外。

太后是蒙古出身,吃食上偏好牛羊荤腥,很少有这样清淡可口的甜点。

“是夏日了,皇额娘都用上这么清口的点心了。儿臣等下吩咐内务府早早给您备冰。”

“不用不用,没这么热,我和元衿一起住靠湖水榭那儿,晚上开半扇窗就有风过,再用点这些清心的点心,一点都不觉得热。”

太后把一把莲子小心地拢起来,端给乌嬷嬷,“让小厨房煮一晚上,一定要煮透了,厨子们要不清楚,就让他们去请教公主。你警告他们,不煮烂了磕到公主的牙,我定罚他们一通。”

康熙微微纳罕,“皇额娘以前从不管这些。”

“诶,元衿说得对,日子就是这么慢慢过过来的,皇上都挑了畅春园这么个好地方了,咱们可不得过得有滋有味才行?”

康熙舀着手里的清荷露,又吃两口,笑笑说:“元衿活泼了许多,是皇额娘养的好。”

“这姑娘其实心性就好,以前就是身子不好,现在身子好了自然就活络了。”

太后抽出帕子抿了抿眼角,“这些姑娘家家的,能陪我这老太婆几年呢?就说和顺吧,当初我入宫时皇额娘让我照拂的,没几年就送去了尚家,后来越见越少,前几日来报说病的都起不来了,早早把我大寿的贺礼送了来,说怕到时候送不到。”

康熙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当初三藩一家嫁了一个公主,都不是他做主嫁的,但苦头最后都是他罚出去的。

太后乃至于去世的皇祖母心里都有怨言,但碍于朝政,却很少和他说。

“儿臣知道了,等下就让内务府派太医去瞧一瞧。”

余下的,康熙没有再说。

他其实知道太后提和顺的原因,左不过是和元衿一样惦记着为婚事大闹的三公主,想让他看看和顺的下场,顾及骨肉亲情再缓一缓这件事。

康熙一勺勺吃着清荷露,直到吃得见底,才放下碗和太后说起召人进宫与皇子一起读书的事。

太后接过康熙拟就的红纸,一一扫过去。

“科尔沁是自然,苏赫现在上进的很,就想着追上元衿读书的进度。”

康熙和太后学起班第刚才痛哭流涕的样子,两人哈哈大笑,冲淡了刚才的不快。

笑过后,太后再点过京中几家,“佟家那个小子胤祺和我说过,等伤痊愈了进来,胤祺肯定高兴。”

最后划到漠北上,在最底下见到了个意外的名字。

“巴拜特穆尔?那不是法王座下的神童吗?皇上要召他进京?”

康熙点了点头,“班第亲王的人马在漠北扫尾时捉到了一队回送葬的人,里面就有巴拜特穆尔。”

他脸色不佳,敛眉肃然说:“漠北那些喇嘛精啊,神童只是神童,却不是转世灵童,他是喀尔喀三部之一赛音诺颜汗部的嫡孙,还有准噶尔那里的血脉,蒙古喇嘛只要不认定转世,随时都可以还俗,那噶尔丹当初不就是如此?”

“皇上的意思是……喀尔喀那里有人想要这神童回去继承汗位?”

“不知道,但捉到的时候,他正要送自己的外祖母灵柩回去落葬。”康熙揉了揉眉心,“赛音诺颜汗已经降了,他说小孩子的外祖母病逝,一片孝心下恳求法王放行亲自送葬。可班第探报后说巴拜特穆尔的外祖母是死在大召寺的。”

太后低呼了一声。

她是蒙古人,比宫里大多数人都清楚大召寺,那是蒙古圣寺,林丹汗当初被太宗追杀就往大召寺求助。

这次战前喀尔喀三部来京哭诉的事由里,就有噶尔丹发兵夺了大召寺,玷污了漠北朝圣之所。

“那神童难道追随他外祖母去了噶尔丹那里?”

“喀尔喀三部都说他没有,赛音诺颜汗就这么一个宝贝嫡孙,他赌咒发誓小孩子一直在法王座下,法王也为巴拜特穆尔担保他从未离开,朕还能说什么?”

康熙眼风扫过太后炕桌上一叠精美的佛经,“畅春园东北会添置一所寺庙,就让他在那里祈福吧。不管怎么,他经书抄的的确好,就让他在京城多抄抄为我大清祈福了。”

太后默然不语,蒙古南北的关系盘根错节,科尔沁所属的漠南也是历经三朝才彻底被大清收服,现如今漠北来归,也不知是不是又要三代的时间。

如此一想,那噶尔臧如此不堪,康熙却死活不松口作废他与三公主的婚事,也就有了可理解的地方。

噶尔臧背后的家族,还顶在漠北的最前线,朝廷少不了他们长久的支持。

太后蓦然有些后悔刚才提起和顺公主她们了。

过去和现在,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从三藩变成了漠北,而公主还是爱新觉罗的公主们。

她心思浅没有藏住这点愧疚。

“皇上啊,我不如皇额娘有远见,有时候说话没轻没重,你朝政繁忙别放心上。”

康熙翻动佛经的手顿了顿,讶异地看向嫡母。

“皇额娘怎么有此一说?儿臣没别的意思,就是和您通报下这些事儿,寺庙那儿回头还要劳烦您多操心呢。”

“三公主的事,我是多嘴了。就是孩子哭的惨,我人老了,哎……”

康熙轻笑了下,“儿臣都懂,朕再想想。”

恰在此时,疏峰外响起了愉快的脚步声。

“五公主您回来了?”

“是啊,皇祖母呢?皇阿玛走了吗?”

太后听见这声音,顾不得还红着的眼圈,不由扬起头期盼地朝外看去。

“是元衿回来了?刚才去哪了?”

元衿循着声音跑了进来。

“皇祖母,我替皇阿玛挂风铃去了。”

“是吗?”太后看向康熙。

康熙解释道:“朕瞧太子、老四还有老五那里都有,就问她也要了一个。”

“那倒是好了,元衿挑的都是小风铃,声音清脆不吵闹,就是拿来过夏的。”

元衿却喊:“不是,不是过夏。”

两人齐齐看向元衿,她嘟着嘴解释:“我那天在神童的佛经里读到一句佛偈,通身是口挂虚空,大漠东西南北风。有去无来人身灭,滴丁东了滴丁东。下面小注说,三十年来漠北历灾历战亡失百万,僧侣无可为,只等风摇铃动以悼亡失。我读到的那天,有人到皇祖母面前送报,说有个姓佟的将军战死又殁了很多兵丁,我就跟着做了。”

康熙心头一紧,他问元衿要来了那本带佛偈的经书。

神童巴拜特穆尔把这句写在了普渡十方的无量寿经之后,字迹依旧浑圆方正,诉说着佛家之人的慈悲无助。

“看来着巴拜特穆尔,确实一直在寺院里。”康熙把佛经还给元衿,刮了下她的鼻子,“我们元衿有慈悲心呢。”

“他悼念他的,我只悼念皇阿玛这边的,咱们都靠这些英勇的战士了。”

康熙又是一笑,把元衿抱在膝上。

“你靠他们什么呀?”

元衿小手捞了一颗剥好的莲子,咔吧磕了下。

“靠他们安。邦定国,我能在皇祖母这儿日日磕莲子放风筝和哥哥们玩!”

她咬着莲子嚷嚷:“五哥哥最近给我找了个陀螺,我手上没力气,一点都抽不起来。他说他们练过弓箭的人才有大手劲。”

“那是自然,他们的骑射都是皇阿玛亲自盯着的,你知道谁最不努力吗?”

元衿摇摇头。

康熙哼了声告诉她:“你四哥,就数你四哥最爱偷懒。”

“皇阿玛,要不我以后也跟着他去,您都亲自盯他们,就从来没盯过我,您盯我,我肯定没四哥会偷懒。”

她童言无忌,随意提着要求。

康熙笑到扶额,正要答应,突然怀里的小人儿捂着嘴涌出泪来。

“怎么了?”太后惊得跳起,从康熙手里把孙女儿抢了回来,“磕到了?都说你在换牙,不能咬这些了。”

一时疏峰吵闹了开,元衿被生莲子磕没了半颗乳牙,太后急着叫赵进寿去找太医,把康熙完全撂在了一边。

康熙本还想和太后说说在无逸斋附近建几个新院落,让那些新入书房的人居住,结果候了半个时辰,乌嬷嬷急匆匆来传话说太后在哄公主睡觉,如果万岁爷没事可以早些回去。

梁九功陪着康熙走出疏峰时,唯唯诺诺地劝道:“公主年纪小,太后疼的紧些也正常。”

康熙背着手慢慢走着,已近黄昏,风吹过畅春园朗阔的水面,他不出意外地听到了叮叮当当的风铃声。

风吹铃动以悼亡失。

胤礽真没夸错,元衿真真伶俐,每一句都在点子上。

亡失是为何,还不是为了保住万里江山吗?

可这保卫的亡失的界限到底在哪。

康熙站在湖边,听了很久的风铃声,直到晚风停下脚步,才吩咐梁九功。

“你去内务府颁旨,加封恪纯、和顺两位公主为固伦公主,添皇庄两座,让太医好好给和顺公主医治,等病好了多进宫看看太后。”

风铃又响了起来,康熙又把梁九功叫了回来。

“对了,明儿去问问各位公主,谁还想和五公主一起去上骑射的,都一块去,别闷在屋子里绣花了,都去骑射场玩玩,朕亲自教她们上马。”

拜那硬邦邦的莲子所赐,元衿断了半颗门牙,说话呼呼漏风。

从现代到清朝,她从来没这么狼狈过,小仙女形象毁得干干净净。

但成果元衿十分满意。

康熙的太监来传旨要公主们去骑射场,还把回宫养病的三公主也叫了回来。

虽然他老人家还没在噶尔臧的事上松口,但只要有松动就有愧疚,元衿相信可以慢慢把这位皇阿玛的思路捋顺。

漠南的顺服是动刀子打服的,三藩的顺服也是八年打回来的,到了漠北只会更如是。

至于那风铃,神童敏敏其实只是个幌子,她翻动佛经看到那首佛偈时,想到了前世的人。

周钊。

她和周钊是元家和周家拉的过年相亲局,老爷子想让元衿当下任董事局主席,但怕她两个堂兄使绊,就找了外援周家。

这亲相的非常顺利,只要元衿愿意,自能把周钊哄得全天候围着她转。

只除了那天。

元衿找周钊去拍卖会,他大少爷的手机那头全是风铃的声音,说自己不能回来。

她从没被周钊拒绝的这么干脆过。

他第二天带了一句佛偈来找元衿道歉,上面写着:通身是口挂虚空,不管东西南北风。

他说是洵哥写的。

京城那群公子哥里,周钊只叫鄢洵一声哥,他两前后脚被家里送去历练当兵,鄢洵是他的班长。

那年他们执行任务,鄢洵要拿自己换人质,可交换时出了事故死伤惨重,周钊牵连受伤回家,鄢洵则没过半年心灰意冷地退伍。

周钊说,鄢洵每年那天都在山里挂风铃悼念那场事故里的人。

“我洵哥这人啊心事重负担大,只许别人对不起他,他半点不能做对不起别人的事。我就受那点伤,他这么多年对我好得比我爹还好。”

所以鄢洵来找她谈判,她一点也不意外。

元衿看着水榭叮铃当啷的风铃,嘶哑咧嘴地挥了挥拳头。

如果那位鄢大公子有幸活下来,希望他能记住,他现在最对不起的人叫元衿。

希望他做个人,给自己那具美丽的身躯办个最豪华的葬礼,还有就是能帮她把家里娇贵的布偶猫给照顾好。

千万千万,别把她家美喵喂胖了。

她伏在柔软的榻上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这些大事,肯定轮不到鄢某,还有周钊和元家那些人呢。

鄢大公子只配去她墓前送个花。

就是最好能让她给他托个梦,别送菊花,不好看,得要那妖娆艳丽红瓣金蕊的帝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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