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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们晚上都回去石头屋子那睡觉,伊莱坐到铺满稻草的床上,房间里只有一盏油灯,他托着灯照身上的鞭伤,这才是第一天。

睡在伊莱旁边的雀斑脸男孩枕着胳膊看他,说:“你挨威利斯打了,没关系,我们每个人都挨他的揍。你犯了什么罪,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这里的人最爱问别人犯了什么罪,伊莱一一作答,问:“请问,这么多空着的位置是本来就没有人吗?”

男孩觉得伊莱那句“请问”很有趣,像极了厨房女孩梅丽卡模仿贵族夫人时别扭的样子,他挤挤鼻子,说:“人本来有很多啦,只不过都死了,披着明月的骑士暴动时杀了不少,城堡变成了屠宰场。哦……有几个现在应该在厨房、仓库和破阁楼,忙着厮混呢。我叫弗雷,在马厩照看马儿,你瞧……”

弗雷和伊莱说了许多话,他很久没接触到同龄的小子,撩起上衣和裤腿给他展示或浅或深的淤青印子、杂乱的鞭伤,指着小块的淤青告诉他这是骑士和佣兵们踢的,大块的青紫来自骏马的蹄子,马房小弟凑过来说这些话时身上的臭味钻进伊莱的鼻子里,毫无疑问,是马味。

伊莱问他:“你见过公主吗,她长什么样?”

“她有着金色的长发,哎呦,歌手们这回没有骗人,我做梦也想不到真的会有人拥有金子般的头发,那一根能卖多少钱?”男孩说着摸了摸自己卷曲的亚麻色头发。

事实上,只要他多听几首流浪歌手的歌,就会知道金子般的头发是凤凰城地区人们的特质,就如他那亚麻色的卷发在海石城普遍得像身上的伤疤。最神奇的该是闪鳞城贵族拥有的那头漂亮的银发和他们紫罗兰般美丽的眼睛。

“很多人都见过公主,但我只听过她的哭声。那天晚上,城堡地面上的血被雨洗干净,地上的尸体都来不及清理,城主……哦不,国王陛下就举办了婚礼。婚礼没有酒,没有音乐和烤乳猪,贵族们挤满了外庭,三两个仆人把国王的羽毛床搬到殿厅里,国王就在那跟公主圆了房。我只听见公主的哭声,所有人都听见了。”

弗雷颠三倒四地讲完了故事,他瞧见伊莱脸上的表情,宽慰道:“别替公主难过啦,明天还要干活。”他自作主张吹灭了灯,躺下去。伊莱靠过去问:“明月骑士们都死光了?”

“没有没有,贵族不好杀,他们关在低吟堡里吃香喝辣,我累了伊莱,睡觉吧。”

天空还是深蓝,远处的黎明裹着明亮的光冒出头,仆人们就起来忙活了,厨房是起的最早的,伊莱到了铁匠坊的时候梅丽卡正靠着木门框等着他,女孩的亚麻布裙新打上了蕾丝补丁,胳膊上依旧挎着那个篮子。梅丽卡递给他一条面包,伊莱接过来的时候还是热的,他说:“谢谢。”

“麦格是我老爹,他是个好师傅,海石的兵死了几茬用的依然是他打造的剑。”梅丽卡骄傲地说。

伊莱嗯了一声,注视着梅丽卡。

梅丽卡眼珠转转,似乎想不出其它话,说:“我喜欢你的蓝眼睛,中午记得去厨房吃饭,今天有新鲜的奶油蘑菇汤。”她说完,脚步轻快地离开。

伊莱咬一口面包,踏入铁匠坊。

中午伊莱照梅丽卡的话去了厨房,他在路上遇到了瓦塔,倒霉的伊莱被揪着前襟狠狠打了一顿。瓦塔挥拳头累了走开,看热闹的哨兵过来补几脚,靴子踢在柔软的肚子上,伊莱肠子似乎都搅在了一起。

他们都走了,伊莱趴在地上,嘴巴里满是混着血的尘土,他对着傻瓜们的背影啐了一口,暗自咒骂:无能的家伙,阴沟里的老鼠。

这一顿毒打赶跑了伊莱的饥饿,他拖着步子到了厨房的时候已经挤满了人,梅丽卡看见他热情地拉他进来坐到角落里的空位,说:“老爹的位子,他吃完走人了。”欢快的梅丽卡端来奶油蘑菇汤和热腾腾的派,和伊莱说了不少话才离开,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伊莱嘴里的血。

疼痛和疲惫在伊莱喝汤时席卷了他,香甜美味的热汤折磨着他嘴里的破口,滑进胃里引来一阵不适的痉挛。

难以置信,伊莱竟然想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一场。

在兵营里成长的伊莱从不是个孬种,讨厌他的坏小子们会在他睡觉时蒙上被子揍他,但第二天伊莱就会挨个把他们捆去马厩吃大粪。小伙子们之间你来我往的斗气、打架,拿到第一把钢铁剑时齐声欢呼,又在神圣的大地之神面前并肩宣誓保卫王国。

海石城里的气氛简直就像地狱,从伊莱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人生履历里首当其冲的问题是“你犯过什么罪”。

地狱,深渊。伊莱脑子里滚过这两个词,浮现出威利斯、瓦塔和那些嬉笑着的哨兵,他又低声骂道:“恶鬼。”

“绝对是闹鬼,要不然那些罪犯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呢?瓦塔可惨了,今天上午管家把他骂的狗血淋头。”

“哼,只是挨一顿骂,丢了十几个罪犯足够砍他的脑袋了。”

“唉,国王陛下缺兵缺人,一个会使剑的酒鬼比十几个张着嘴嗷嗷待哺的罪犯有用多了……多亏了塔楼五层的叛贼没事,要不然,他脑袋指定搬家。”

伊莱竖起耳朵听着,那两个吃饭的人却一抹嘴走了。

原来骑士们关在五层,突然消失的罪犯又是怎么回事?

佣兵团护送着几车货物进城,装着红酒、麦酒和蜜酒的木桶渗出缝隙,柳条木箱里是沉甸甸的咸肉和香肠,忧郁的巴顿骑士马背上挂了一笼鸡,微笑的乔尼嘲笑罗索的头和猪的屁股一样光溜,罗索忙着赶猪只能愤怒地挥舞钉锤以示威胁。

无助的农夫跟了他们一路,被放下的铁闸门和卫兵的枪尖挡在了外面,他被抢了老婆,如今他仅剩的猪仔也被夺去了。

城堡忙碌了起来,裁缝们日夜不停地缝制华丽的衣服,铁匠麦格和他的同事们鼓吹着风箱从早到晚,为了给每一个士兵提供金玉其外的盔甲和宝剑。

石头屋里睡觉的人反倒多了起来,楼道、暗阁和仓库都是货物和人,他们找不到偷腥的时间和地方,疲惫驱赶他们老实睡觉。只有伊莱和弗雷不睡,他们在黑暗里睁着大眼睛彼此交换故事。弗雷不相信吟游诗人的歌,但他会相信蓝眼睛伊莱的话。

伊莱低声说:“深渊里的魔鬼跑了出来,它张嘴吃了精灵王子,而后火烧无尽森林。大火烧毁了魔咒、粉碎了大地之神的赐福,烈焰王座下沉眠的岩浆苏醒,火山喷发了几个月,周围所有的村庄全部掩埋于灰烬之下。”

黑暗中的弗雷眨着他浅棕色的眼睛:“我知道,那是灰烬之子出现的时刻。灰烬之子头上长着羊角,尾椎有一条似蛇的长尾,浑身覆盖着硬甲鳞片,更可怕的是它有男人和女人两套器官。被它□□过的妇女和男子,都会受诅咒而死。”

伊莱的脸变得比石头还僵,只是在黑暗里看不见,他尴尬地问:“既然有两套器官他……它为什么还要和人类交合呢?它都可以自己……”

弗雷不加思考地说:“因为它想害人啊!”

伊莱无奈地说:“它有能够强,暴男子的武力,直接扭断人类的脖子就够了,何苦……”

“因为灰烬之子勾引人类,这样更省事!”

伊莱更觉得莫名其妙:“你说了它奇丑无比,又有鳞片又有角。”

弗雷解释道:“人们会做很多不必要的事啊,灰烬之子也许只是喜欢这样。”

伊莱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说:“轮到你了,弗雷,跟我说说城堡里的人。”

弗雷告诉伊莱,忧郁的骑士名叫巴顿,曾经是个小城堡的贵族。巴顿的悲哀源自于海石城城主波利的四处留情,波利已经娶过三任妻子,前三段婚姻都在妻子们十六岁成年之际终结了。巴顿的妹妹西莉亚十二岁第一次见到了波利公爵,十三岁生日那年怀上了孩子,成了海石城新一任夫人。

太过年幼的西莉亚承受生育之痛后精神失常,用羽毛笔戳瞎了波利的一只眼睛。巴顿一家因此被剥夺爵位,他的妻子与他离婚,带走了唯一的儿子。

巴顿身为圣教堂册封的骑士为了养活老人,来到城里和一帮流氓、罪犯为伍,成了波利的狗。

弗雷和伊莱约定好一天一个故事,说完今日份他俩都躺到床上,石头房里早已装满鼾声。伊莱听着护城河水缓缓流淌,看着月光偏移至西窗角落,如灵猫般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石头房。

伊莱走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取出埋在锁甲堆底下的斧头和捆绳。

夜,静如万物的葬礼。

低吟塔外鼾声如雷,瓦塔觉得二层牢房晦气,将铺盖搬到了塔外的城垛,近几日他都搭个斗篷帐子睡在外面。

伊莱紧贴着墙壁走在塔内的石阶上,听着细沙摩擦鞋底的声响,盯着黑暗中每一处阴影。瓦塔睡在三层的城垛,伊莱从二层的窄窗爬出去。西面马厩和兽舍夜里没有人,不会有人注意一个影子正向上攀爬。

海石城堡修葺已有千余年,靠近悬崖与大海石料难找,墙壁上偶有突出的石块供伊莱抓握。如果海石的墙壁像凤凰城的一般光滑,伊莱恐怕只能祈求上苍借他一双翅膀。

伊莱嘴里叼着斧头的粗柄,像小狗叼了一块骆驼腿骨,中间一段距离摸不到突出的石块,伊莱单手握斧砸进石墙。

守卫听见怪响,不自在地站起来走了两步。这座塔充斥了怪响,人鱼鬼魂的低吟、瓦塔震耳欲聋的鼾声,守卫谨慎地向下巡逻一圈,除了火把映照出自己的影子,别无他人,便回去躺在木桌上。

伊莱的巨力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作用,但他不能总用斧子,因为每一下引起的敲击声都会成为他的夺命咒语。敏捷的影子向上移动到达第四层的窄窗,他短暂停留喘口气,接着向上,手指几乎承担了他全身的重量,变得酸痛不已,身下的高空在他低头望时似乎会摇晃。

终于,伊莱爬上了五层的木棱窗户,他握住木条以保持平衡,夜晚的风如一只无形的手想将他拂扫入死亡。他朝牢房内发出类似鸟鸣的声音,里面假寐或熟睡的人都朝他看过来,伊莱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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