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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媚,一艘朱漆乌篷的双层游船徐徐划过河面,波光盈盈,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甲二和王婆子乐呵呵地坐在甲板上吹风,一头老驴子和一头壮骡子被拴在桅杆底下,略显不安地原地踏步。吴茱儿的扁担和箩筐也被抬了上船,就搁在凉棚下面,里头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
至于她人,则是灰溜溜地跟着太史擎进了船楼内,商讨如何告官。
太史擎是认出了吴茱儿,吴茱儿却不认得太史擎,只当他一意认准了是她拾了他家传的曲谱不还,非要告官不可。无可奈何只好上了他的“贼船”,正好顺路,一同前往句容县见官。
眼下两人就在客厅里,太史擎坐着,她杵着。童子在另一边窗子底下烹茶,时不时扭头看一眼吴茱儿,面露同情。
“这位郎君,我答应您去见官,可您能否行个方便,先许我回家一趟报个平安?”吴茱儿好声好气地求情,好像之前在小船上叉着腰吼人的那个不是她一般。
太史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叫人猜不出他是生气呢还是消火了。他问:“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吴茱儿低头道:“我阿爷和阿婆。”
“令尊令堂健在?”太史擎听谢月娘说过她身世可怜,倒不是故意揭人伤疤,不过比起道听途说,总要问问本人。他还在因为那天晚上误认为她是雄震之女,被人当了一回色鬼耿耿于怀。
吴茱儿摇摇头,老实道:“爹妈都不在了。”
“我看你提及父母,并不怎么伤心,却是何故?”太史擎一点都不觉得他管的太宽。
吴茱儿偷瞄他一眼,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多事,不情不愿地告诉他:“打小就没见过他们,”接着又小声嘀咕:“非得提起来就哭一场才算伤心么。”
她小的时候也哭过几回,因为人家都有爹有妈,就她没有,后来再长大点儿,知道了她也不是阿爷和阿婆的亲孙女儿,就再没哭过了。没爹没妈她还能平平安安地长这么大,不该高兴才对嘛。
太史擎蹙眉,张口欲要追问:“你——”
“茶好了!”童子打断他,端着茶盘挤到两人中间,先捧了茶堵住他家少主的嘴,免得他再问些讨人嫌的话,把这一位千辛万苦才寻着的“高人”给得罪透了。
“小娘子喝茶,这庐山的六绝龙脂可稀罕了,我家少主轻易不肯拿出来待客的。”其实根本就没有拿出来待过客。
那庐山云雾本就是贡品,其中能称“六绝”的龙脂茶,一年下来也就那么一点点,还不够一个人喝的,院主当成宝贝,却被少主出门前搜刮了个干净,这会儿在山上不定怎么跳脚呢。
吴茱儿见这童子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还是个矮冬瓜,一张包子脸,黑黑的眉毛,红红的脸蛋,梳着两把垂髻,笑露一口豁牙,叫人不忍心拒绝他。
“多谢。”
“不谢不谢,娘子别站着了,快请坐吧。”
客厅里只有两把交椅,太史擎坐了一把,他旁边还有一把空着,吴茱儿哪儿敢坐到他身边去。
太史擎掀开茶盏吹了吹,抬眼见她还愣着,不悦道:“坐下喝茶。”
吴茱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硬着头皮坐下了,仍不忘问他:“您是答应了让我先回家一趟吗?”
太史擎“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再看她露了笑脸,腮上若隐若现一对酒窝,那张麻子脸也不是那么不堪,就不知她有什么好高兴的。
吴茱儿想的是,她不怕见官,到了公堂上她有法儿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怕拖延久了,阿爷和阿婆担心他,所以要先回家报个平安,再和这个拉弦儿的上官府评一评理。
于是两人就坐那儿喝茶,谁也不搭理谁了。童子急地抓耳挠腮,几次偷偷冲少主使眼色,这位爷都当没看见。
吴茱儿喝不出个茶味儿,杯子一空就坐不住了,告罪一声,出来到甲板上透气,倒还自在些。
“少主,您方才怎么不和人说话呀,您好歹同人家套套近乎,然后才好张口求人家帮忙呀。”童子一脸地恨铁不成钢。
“谁要求她,”太史擎甩了他一记冷眼,道:“吾从不求人。”
童子傻眼道:“那您干甚骗人上船。”
“等她求吾吧。”太史擎眼中精光一闪,再不同他废话。
一路无话,船到了龙潭渡口,太阳还没有落山。
停船靠岸,几个水手分头抛下船锚搭上艞板,惹得渡口附近的船家和渡客们侧目频频,毕竟秦淮河下游少见这样漂亮的楼船画舫,该是在江宁上游才常见。
吴茱儿站在甲板上,早将箱笼和挑担都收拾好了叫驴子驮着。等船停稳,她待要入内向船主人暂别归家,太史擎却换了一身打扮带着童子走出来——
只见他穿着一身蟹壳青交领的直缀长袍子,脚上一双云头皂靴,外罩一件玉色软纱衣。一头黑发向上梳拢,乌丝网巾覆住饱满的天庭,露出一副英气逼人的眉眼,再看他腰间佩玉佩剑,领上双折白纫,竟是一位士林中人。
吴茱儿看呆了去,等人走到跟前,她才醒悟过来,心头突突直跳,连忙叉手作揖,低声赔罪:“先前小女子多有得罪,万望相公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她在船上见他穿得随便又会功夫,所以误会他是个武林子弟,才有胆子冲撞,怎想他是位士人老爷呢。老百姓都知道,出门能在腰上佩剑的那都是参加过科举的读书人,能在衣领上缝白纫的至少也是个举人。
这世道官分九品,四等平民——士农工商,这读书人可是最有地位的。像她这般商户,到了读书人跟前,就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
吴茱儿心里暗暗叫苦,后悔死了先前冲他嚷嚷,只求他不记这回事,不然他到衙门告她冒犯,她可是要当街挨板子的。
“有话留着到衙门说吧。”太史擎轻飘飘撂下一句,就越过她下了船,童子跟在屁股后头,回头朝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吴茱儿一头跳进河里的心思都有了,偏偏那甲二和王婆子不省事,凑了过来咬耳朵:“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让你赶紧把东西还给人家,你偏装傻充愣,这下好了,就等着吃官司吧。”
吴茱儿攥着拳头,没计较他们在船上乱翻她箱笼的事儿,挤出个讨好的笑脸,问询:“大娘、大哥,你们二位好歹是从牙门后院出来的,就不能想想法儿帮我摆平了此事?”
甲二张张嘴,被王婆子偷拉了一把,哎哟道:“咱们是哪个牌位上的人,管得到举人老爷头上去。再说了,这祸是你闯下的,也不干咱们的事,倒惹一身腥。”
这话未免有些无情,吴茱儿神色一黯,不再难为人,转身去牵了她的驴子下船。
甲二和王婆子落在后头,交头接耳:“你这婆子,怎么不叫我管她,出门前福哥哥给了牌子的,就是防着万一。若她吃了官司耽搁了行程,咱们回去如何交待。
“憨娃子懂个屁,你晓得那丫头身上揣了多少银票?足足一千两呐。你不眼红?我不叫你管她,是逼她走投无路,咱们好哄她把钱钞拿出来,说是打通关系,她哪里晓得咱们把钱送给谁去了,到时候你我平分,这往后的日子可就不愁啦!”
“妙啊,还是你有主意,咱们就这么招。”
两人各怀鬼胎,一拍即合,是将吴茱儿怀里那一叠银票看做了囊中之物。
吴茱儿牵着驴子走到岸上,闷不吭声地跟在太史擎后头。从渡口到她家镇上不过十里地,步行不算很远,一路上都有行人,难免遇上几个相熟之人,却愣是没认出来她,一则她换了一身新裙子,二则是她脸上的红点子。
她也没同人打招呼,就这么一路走回了镇上。叫她纳闷的是太史擎居然认得路,一直走在她前面,到了镇子路口的青石牌坊底下他才站住脚,等着她过来。
“相公,我家就在这宝山镇,再往东南二十里地就是县城了,您嫌走得累了,不妨在镇上租个骡马车子,先脚到县城寻间酒楼安置。等我回一趟家安顿了老人,就去县城寻您,可好?”
她心里打着小九九,等过一夜,这位爷气消了,她再上门赔罪,好好解释一番,务必让他相信她是清白的。
“不必了,你家在何处,我跟你去认认门,省得你跑了。”太史擎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吴茱儿面露为难:“可是我家中阿爷阿婆年纪大了,经不起惊吓,我不想叫他们晓得我吃了官司。”
太史擎冷脸道:“那你立刻就把曲谱还我。”
“”她这下没话说了。
吴茱儿耷拉下脑袋,乖乖地转身带路,太史擎翘起嘴角,抱臂跟上了。
吴茱儿家在镇子上西南角,附近有座宝山,正是镇名儿。她家里原是有房子的,后来吴婆婆大病一场,就把房子卖了换命,如今在镇上租个两间屋的小院子住。
正赶上晚饭前烧火,家家户户飘起炊烟,外出劳作的汉子们往家回,就在破桥头吴茱儿撞见了街坊徐木匠,竟把对方吓了一跳——
“吓,吴小娘你回来了!”外头人只当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小货郎,邻里街坊却少有不晓得她是个女儿身的。
吴茱儿一时没觉出不对,笑着点头,从筐里拾了一包吃食递过去:“江宁带的点心,徐二叔拿回去尝尝。”
徐木匠却没接,只见他神情大变,跺着脚叫道:“还吃什么点心,你阿爷都叫官兵抓去了,快快回家去看看你阿婆吧!”
吴茱儿愣住,傻乎乎问道:“我阿爷怎么会叫官兵抓了呢?”
徐木匠咬牙切齿地骂道:“还不是皇帝老儿挑老婆,官府到处搜寻,但凡是十八岁下的都不放过,那些有钱人家都拿了银子把闺女赎回来了,挑来挑去,倒害到我们这群苦命人头上,你年岁刚好合适,几天前官兵找到你家门上,不见你人,便赖你个私逃离乡,当场就将你阿爷拿去了,你阿婆拦了两下子,叫人推倒,眼下还在床上躺着呐!”
“啪”地一声,吴茱儿手上的油纸包摔在地上,她满眼的恐慌,来不及多想,丢下驴子和挑担,跌跌撞撞往家跑。
落后十几步,太史擎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脸上不见丝毫意外。倒是童子一脸的恍然大悟,仰头看他,憋着小脸问道:“您早知道会有这事儿?”
太史擎瞥他一眼,不置可否。落在童子眼里却成了十恶不赦,抬起腿狠狠踩他一脚,伸着脖子怒气冲冲道:“院主说的一点儿没错,您就是个混账!”
太史擎紧皱眉头,看着童子拔腿去追赶吴茱儿,低头看了看靴子上的脚印,抿起了嘴唇。
——这一群该死的贪官,往年不是只求财么,今年乱抓人干甚!
(小剧场——
果子:少主,您为何有时自称‘吾’,有时自称‘我’呀?
童子抢答:我知道我知道,装逼的时候就称‘吾’!咦,少主人呢?
果子:好心提醒你快逃命去吧,他找针找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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