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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棠和薛漾面色一肃,他们不清楚是不是惨痛的过往而使晓佩在一瞬间失去了神智,不过很快,鬼脸边白气缭绕,复又现回晓佩端坐的形容,依旧是嘴角牵动的苦笑:“跟你们开玩笑呢,过去了这许多年,往事一幕一幕在我心里不知重演了多少遍,所以现在我再提起时,已不会再变的失态,只不过有些心潮起伏罢了。其实比我际遇更惨百倍的也大有人在,我又何必沉湎于年幼早夭和满门被害而显得愤愤不平呢?”她确实不同凡俗,这样的性情心境,只有最豁达旷廓的人才会有。
“不过,在我刚死的时候,我就是刚才的那种形态,憎恨,愤怒,歇斯底里,怨气冲天。我很快就发现,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让一些人见到我,而那些人见到我后,就是眼珠都快掉出来的骇然神色,怎么说的?对,就是那种见了鬼的神色,但是我只能用这种办法去吓他们,却不能要了他们的命,直到我发现,原来我还可以上某些人的身,用我的神智来操控他们的行为,这就是个很好的办法了。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姐姐,我不能看她日以继夜的被那些贼人们轮换着淫辱,所以我上了其中一个人的身,在我姐姐哭喊的时候,把刀插入了她的心脏,让她从此解脱了。而后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把进入我家的那些沾满我家人鲜血的贼人都杀了,也许只是大部分吧。方法也很简单,只要在适当的时机上身就行,我想,我在那个时候一定是个厉鬼,一个满怀复仇之心的厉鬼。即便以你们现在这样的想法,看到那时候的我,一定也是要除去我这个祸害的。”
晓佩顿了一顿,幽幽一叹:“把该杀的人杀了之后,我发现我真正陷入到了寂寞之中,曾经人丁兴旺的白水沿岸,只剩下累累白骨,除了吃过死人的野狗,我能见到的生命就只有偶尔在空中经过我身边的飞鸟,我不知道它们能不能看见我,不过就算看见,相信一个人和一个灵魂在它们眼中也没什么分别吧……”
“若说仇人,除了这群直接杀害你和你家人的流民贼徒,其实还有出卖你父亲的那些个宗家族长,他们最可恨,只是为了自己的活命,而将日常对他们竭心尽力照拂的令尊推入了身死家破的噩患之中,这样的人,最该杀,你没有去找他们?”池棠最厌恶这样的无耻之徒。
晓佩淡笑,她的笑容配着室内明灭不定的灯光和缠绕浮动的白气,竟是别样的凄迷:“有些时候,上天或许是公正的,出卖别人的人,他们的下场也一样可悲。那些出卖我父亲的宗家族长在当天就全死了,杀死他们的,正是那些和他们暗通款曲的流民,坚固的防线已经呈现出裂缝,没有信义可言的流民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大肆抢掠烧杀的机会,在杀尽了我的家人,将我家所有家赀粮秣劫掳一空之后,他们就立刻开始了对那些宗家氏族的屠杀。我刚才说过,曾经人丁兴旺的白水沿岸,只剩下了白骨盈野,就是因为这一次的屠杀,男人的尸首被横曝于野,女人在哭喊中被掳走,那几天,白水是血红血红的……”
池棠和薛漾默然,这就是乱世,人命若草芥,父精母血,十月怀胎,本因是万物之灵的生命,就这样一个个的沦为贱如蝼蚁的尘烬。
“在半空中漂浮的时候,岁月流逝,可我不知道是过去了一年……两年……还是十年百年,日头总是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但对我来说,只是光线明暗变化的不同罢了。过去了很久,我的戾气终于也渐渐平复,可我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是在我生前居住的所在盘旋徘徊,打发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唱歌,我活着的时候是最喜欢唱歌的,不过在那个时候,尤其在我懂点事之后,我都喜欢唱《将仲子》《柏舟》这样的情歌,哦,忘了对你们说了吧,我那时候看中了庄里的一个少年,不过父亲嫌他出身低微,为此我还一直跟父亲闹小性子呢。于是就越发喜欢吟唱这些情歌,可是在我死了之后,我才省悟生与死的真义,所以,阮嗣宗的咏怀便成了我独处之时,最喜欢唱的歌……”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薛漾忽然唱了起来,将这两句反复低吟几番,晓佩看了他一眼,亦是出声相和:“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这正是在拂芥山顶掩埋那白面书生时,晓佩在琉璃瓶里和唱而出的歌声,曲调婉转,音色轻幽,旋律中含着一丝深深的忧伤之意。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池棠用相同的意思同慨一叹,生与死的真义,不在于尘世幽冥的转换,而是去留之间往往有太多的怅惘离愁,在歌声的感染下,他不禁又回想起月圆夜的那一场厮杀,那些手足同袍的逝去,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从此在自己的身边消失,若欲对酒当歌,如思萼胚依依,再不复矣,再不复矣……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默然半晌,池棠才从思绪中回转,脱口问道:“那个少年呢?我是说那个你相中的少年呢?”
晓佩淡淡一笑:“他还能如何?在那一天已经被流民杀害了。说起来真奇怪,我总记得我喜欢他,可是他的容貌在我回想起来却是异常的模糊,已经不记得他长的什么样子了。嗯,该说正题了,是说我和风家妹子怎么认识的,我在我这厢倒说了这许多。”
即便光阴如流水,总会将一切渐渐冲淡,可是哀伤的过往还是会使人陷入苦痛,所以晓佩及时的抽身,并开始转变话题,在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晓佩脸上的笑容明显是快乐的:“应该是三年前,我还是在白水岸边飘来荡去,那里经过这几十年,已经发生了变化,一些新的人家在那里重盖了房舍,曾经一片死寂和枯骨的田野也渐渐有了人气。而我那时最喜欢的事,就是在深夜继续我的歌唱,我知道那些人能听见,至少我想让他们听见他们就一定能听见,没有人敢开门出来看一看,究竟这歌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们清楚,这是一只怨鬼发出的声音。可在那天,我一曲歌罢,就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抱着腿,靠在白水岸边的碣石上,似乎是很用心的在倾听。而在我看向她的同时,她却也饶有兴趣的看着我,明晃晃的眼睛里有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却全无常人看到我后的惊惧之色,然后我就觉得自己不由自主的向她的所在飘去。”
控魂之力,池棠几乎忘了,风盈秀除了驭兽的能力使他们震惊,其实她本身就是个有控魂之力的玄灵之士,薛漾说过,这是像神婆一样的人物。
“我指了指自己,向她示意,我还没有用那种念力,照说常人是看不到我的,可却她点点头,笑着让我坐到她身边。这是我死之后第一次和活人打交道,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女孩子,我总觉得非常亲切,知道吗?那晚不仅是我第一次和活人打交道,还是我成为魂灵后第一次说话,别看我总是唱歌,可是说话却已经很不流利,语言对我来说,仿佛已经是很陌生的东西了。就这样,我和她一见如故,像是相交多年的闺蜜好友,在那个晚上,我们聊着彼此的过去,一直到天明。从她口中,我知晓了她的名姓,风盈秀,很好听的名字是不是?”
薛漾耸耸肩,不置可否。
“多亏遇见她,我忽然觉得其实作为一个魂灵,可以有很多好玩的事。是她提议要带我一起走的,去经历很多有趣的事情,去体验和我活着的时候完全不同的日子。这是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想过的日子,我会成为她的同伙,去骗那些为富不仁的豪宅大户的钱财,嘻嘻,真是有趣极了,我只管唱歌,吓人,看着那些被我的形态吓的面如土色的富户老财们。我想我又恢复成我死去时的年岁的女子应该有的心境了。跟着她,我还学会了很多骂人的粗话呢,我跟你们说哦,她可不简单,她可以让那些飞禽走兽听她的吩咐,不光是你们看到的米粒和美美……”
薛漾嘀咕了一句:“对哦,还有那只屁股比脸还红的推车的猴子。”
“有次她遇见了山贼,对方有百多人,拿着明晃晃的刀,都是恶狠狠的,我本打算用上那些山贼的身的方式帮她,可是那些人戾气太重,我一时欺不进身去,正感束手无策,可你们猜如何?她嘴里念念有词一小会儿,就突然来了一群虎熊狼豹这样的猛兽,保护着她,把那些山贼吓的落荒而逃。”
“不奇怪,她要是功力再深些,甚至可以控制有灵知的妖兽……”薛漾用早就了然于胸的表情回答道。
“所以你一直想拉拢她?让她进入你们乾家?就像这次护送成汉公主的那位侍女去京城一样,你把这事交待给她是不是打着这个主意?”晓佩的笑容很有些得意。
薛漾一怔:“你看出来了?”
“我们姐妹走了这么久的江湖,你这点小花花心思怎么会看不出来?别说我,她也对此清楚的很,只不过表面上装作不知情罢了。”
薛漾仔细一想,不得不说,自己的伎俩确实瞒不过那细致精明的风盈秀,尤其自己曾流露出想拉她入门的意思,她就更留心了,在接下自己推荐的那活后,她一定也存了考察考察的意思,想到这里,薛漾很干脆的道:“晓佩姑娘,那你说,她有没有可能入我们门中?说实话,她的那种驭兽之力,只要我们乾家密法稍加锤炼,便可有无上的神通,剿除妖魔什么的,再厉害不过。”
“在之前恐怕很难,她是个不愿受羁缚的性子,尤其对那些伏魔道中的人物印象并不好。不过现在嘛……如果乾家都是像你们这样性情的人,她倒不是不可能加入你们,用最实际的话来说,能够背靠个有实力的大树,谁又愿意总是自己一个人孤身伶仃的漂泊?”
薛漾笑笑:“这算是对我们人品的肯定喽?这点可以放心,乾家弟子,都是心地善良,有担当有道义的好汉。”忽然想起董瑶,又补充一句:“还有女弟子呢,她来了可一点也不会尴尬。”
“女人嘛,终究是要把自己托付出去的,总要找个好归宿,要么是温暖亲和的亲朋好友,要么是诚实可靠的好男人。”晓佩忽然冒出一句,看看池棠和薛漾。
薛漾这方面跟榆木脑袋基本也差不多,根本没有体会晓佩的话中深意,而池棠却哑然失笑,他年长一些,这种言辞也曾听人说过,那多半是昔日那些豪族的武林朋友想给自己推荐侍妾女人所说的话,他又岂能听不出其中心思,不过他可从来没想过风盈秀会和他如何如何,两人无论性情年岁,都差别太大,因此很快的绕开了话里意思:“那这位风姑娘不知是什么来历?如何身具驭兽和控魂两大神力?”
“她的来历,我自然知道一些,不过未得她允可,我可不能背着她乱说,毕竟是我的风家妹子嘛。你们自己当面问她,愿不愿意说全在她,她不是还该着你们五百金嘛,以后这机会一定有。”
长夜的交谈至此总算告一段落,薛漾和池棠原本沉重郁涩的心情现在都已变得极佳,薛漾很惬意的伸了个懒腰:“真是个大有收获的夜晚,心愿已足,可该睡啦,我敢打赌,我的头一沾枕头就会睡着。”
晓佩的白色身影一晃,从炕边站起:“二位英雄,这便睡吧,说了这许多,天都快亮了。”
“多谢晓佩姑娘。”池棠笑着行个礼,坐到炕上,开始脱下斗篷外衣,这是准备拥被入眠了,可刚脱下斗篷,忽然一愣,看了看身影还在屋内漂浮的曹晓佩。
不管怎么说,这曹晓佩终是个女子,就算是鬼,那也还是女子,自己一个大男人当着她面脱衣服可太不合适。
晓佩很知趣的飘荡开去:“你们睡,我对看男人睡觉没有任何兴趣,我出去转转。”身影从木门的缝隙间渗了出去。
“可别又唱歌啊。”薛漾开玩笑的加了一句,然后,侧身躺下,将被褥一拉。
他说的没错,池棠的衣衫还没脱完,炕上就传来了薛漾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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