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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响个不停,整个洛阳城仿佛都动了起来,铁甲兵戈的碰擦以及战靴橐橐的步伐之声几乎汇成了一片轰轰的闷响。大司马的起军令下的果决迅速,显然出现了新的敌情。
韩离无暇去思考莫羽媚衣襟裙角处多出来的银色月牙,虽然有些突兀,但谁知道不是女孩子家爱美自己绣上去的呢?紧急的集合训令使韩离没有深索下去,他没有想到过,丁零族的女剑客可从来没有汉家女子针织女红的习惯,更没有运用自己已然不俗的玄灵之力去探究一下,不然的话,他一定会看到,那枚银白色的月牙之上,正透洩着幽森的鬼气。
不会比一个士兵穿戴铠甲的时间更长,一众剑客已然赶到了行辕军帐。桓大司马一身金光烁烁的明光重胄,短如寸磔的刚髯配上喜怒不形于色的肃毅形容,显得更有威严,不过一看到桓大司马目光中隐隐闪烁的紫光,韩离就知道,大司马心中必然是极为兴奋的。这是久随大司马才能发现的关窍,大司马只有内心无比兴奋和欢悦时,眼眸中才会射出堪称奇异的紫光。. .
桓大司马确实很兴奋。
斥候来报,燕国已经派出两万铁骑,驰援中州,以据晋军。终于上钩了!本公为何攻取洛阳后就一直按兵不动?难道当真是为了蓄力造势,等候朝廷封赏么?不,这些都是虚名!桓大司马的真正目的并不在此,也不想止于攻城掠地,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要尽可能多的歼灭慕容鲜卑的军力。鲜卑人似乎从连年的征战新学了许多宝贵的经验,洛阳城就是其中一例,仅仅三千人,就使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大晋军陷入苦战,这样对战争有着卓越天赋的民族如果放任不管,那就是本朝最大的威胁。既然如此,那就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来消灭他们,毕竟鲜卑人最自傲的便是他们无敌于天下的铁骑。在洛阳城的长期休整,就是为了给慕容氏调来援军的时间,现在他们果然到了。
桓大司马原本忌惮的,是慕容燕国的两大名将,太宰慕容恪,吴王慕容垂,然而这次引军前来的统军大将却只是抚军将军,燕国下邳王慕容厉,虽然听说此人也是久经战阵,可却是远远及不上慕容恪和慕容垂的,简直像是上天主动要将煊赫功绩赠送给自己似的,全歼这支大燕主力的机会又大了几分,一切尽如人意,桓大司马怎能不内心狂喜?他看了一眼一赶到就肃立在自己身边的众剑客们,嘉许的点了点头,适才大宴宾客的酒席甚至还未撤下。
引诱东胡铁骑在旷原上野战,绝不让他们据固自守。听闻下邳王慕容厉一向恃力好争,这样的脾性最好设计。桓大司马脑中已经给将要开始的战斗定下了良策,全军立刻开拔,争取一战功成。至于随军前来的另两位燕军将领,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右卫将军傅颜和伏都王慕容暄,一个是积年老臣,固然有些忠勇,却非战阵奇才;一个是王室新晋,料想是燕国新君慕容暐的族兄弟之流,多半怀揣着决胜疆场的憧憬,却全无实战经历,连他的名号也只是初次听闻,何足道哉?
桓大司马的手指在绢帛所制的地图上了顿了顿,指尖敲动方向却是两个大字---黄墟。
※※※
下邳王慕容厉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高头黑马,他是个体格魁伟高大的中年男人,拥有着慕容一族常见的朗目断臂的俊伟容貌,发色微黄,结着打环的辫子,而自唇上延连成的络腮胡须却是灰黑色,内中几根黄色的短须仿佛金子一样耀眼,穿戴的玄甲和披挂的黑色披风与雄骏的黑马就像是融为了一体,远远望去,便是一团乌云也似。
慕容厉喜欢黑色,黑色在鲜卑族的信仰中代表着死亡,而慕容厉最乐意的事情,莫过于把死亡带给自己的敌人,这一点在北方与异族部落的多次战争中已经得到验证,他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绰号---黑死神,慕容厉对这个绰号受用的心安理得,那是因为自己扫荡北方异族部落所掀起的摧枯拉朽的黑色飓风所致,现在,该让南方的晋国人尝尝死亡的恐怖滋味了。
燕**士在浩浩荡荡的开进,土黄色的军服和皮制的褐色甲胄如同幅员辽阔的黄土地正在蠕蠕移动,泛起的烟尘遮住了天日,而燕国的黑色旗帜就像是枯朽的死木,生长在缓缓前行的黄土地上。
不时有骑士抽出弯刀,在马上高亢响亮的唱着,而他们的歌声很快就会引起许多人的同声附和,鲜卑人是喜欢歌唱的民族,无论是征战杀伐,还是牧狩田猎,有鲜卑人的地方就会有歌声。
“……羔羊之血,显彰吾荣,以飨鹿神,幸托庇荫。呼兮~~~延嗣吾神,扬鞭奋蹄,势疾如狼猛如虎……”
这位燕国骑士的战歌使队列中响起一片“哟嗬嗬”的呼喊声,无数把雪亮的弯刀被高高举起,来回挥舞。
势疾如狼猛如虎,这就是我的虎狼之师,面对着孱弱无用就像羔羊一样的晋国人,他们会把对方撕的粉碎。慕容厉很满意这样高昂的士气,从邺城出发时的一丝不快很快在朗朗歌声中消散而去。
晋室桓温来势汹汹,邺都百官一致推举吴王慕容垂督军拒敌,以致宫中最终决定让他这个下邳王领军出战后,朝野一片哀叹,而太后和陛下放出的话,也只是说京师重地,须名将如吴王者坐镇。
这算是什么意思?慕容厉当然感激太后和陛下的器重,可是为什么要用这个理由?为什么不能说我同样神武英勇,绝无丧师败战之理?慕容垂,不错,他确实是名将,可是名将不就是一仗仗打出来的么?我和敕勒丁零人的交战中,不也一样所向披靡么?
慕容厉当然对吴王慕容垂还保持着敬意,可既然先帝和太后都不喜欢吴王,那为什么不名正言顺的扶植起自己欣赏的名将?比如我?
想到这里,慕容厉更是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来犯的晋国大军打的一败涂地,那么自此之后,大燕国就是太宰慕容恪、吴王慕容垂和下邳王慕容厉三大名将坐镇之势了,而自己取代慕容垂,只怕也只是早晚间事。
“司图司马!拿图来!”慕容厉手一伸,身后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者策马上前,毕恭毕敬的呈上了一卷羊皮纸,慕容厉一把接过,铺展开来,一边看着图上地形,一边问道:“可知晋军动向?”
“凤阁密使连日打探,那桓温已从洛阳城出兵,显然已经知晓了我大军开来的消息。”老者也穿着皮甲,不过看他的形貌,却不像是个马上杀伐的战士。
慕容厉嘴角冷笑:“正是要他得知,看我半道击之!”
慕容厉身边一个大胡子的将领倒吸一口凉气,立时出声:“殿下是要铁骑轻出,撄锋相迎?”
这个大胡子正是右卫将军傅颜,一向是吴王慕容垂的拥趸,对自己此次领军颇有微词,慕容厉对此心知肚明,冷哼一声:“不是撄锋相迎,而是趁其阵脚未驻,军容不稳之际从侧翼突然进攻,正是发挥我大燕铁骑之长。”
“万万不可,殿下,晋军新胜,又休整月余,正是士气炽旺,势不可挡之时。而我军千里跋涉,人马疲乏,难以促战。依我看,宜退守高平,凭借深沟高垒,挫敌锐气,徐图趁敌之隙。”
慕容厉嗤之以鼻:“大燕铁骑,天下无敌!自来都是善攻不善守,你让我们深沟高垒驻守,岂不是舍长就短?况且晋军犯我疆界,深入国境,我等正是同仇敌忾之时,避他何来?”
傅颜只觉得不妥:“大燕雄师早非昔日袭战之法,如何便是善攻不善守了?吴王早得固战之道,传于全军,殿下别忘了,洛阳城济北王区区三千人便抵挡了桓温大军多时,现在我们有两万兵马,先避其锋锐,静待敌疲,届时一战而出,不也一样逞我铁骑雄威?昔年吴王镇塞北时节,正是用此法大败敕勒人的……”
“现在是我统军,不是吴王!”听到傅颜提及吴王,慕容厉就有些来气,“别忘了,我才是横扫敕勒草原的黑死神!传我将令,右卫将军傅颜,领铁骑两千,为本部先锋!”
傅颜一怔,这是要赶自己走的意思,一时愣怔难言。
“傅将军,还不奉令?”慕容厉沉声喝道。
“得令。”傅颜只能勉强的对慕容厉欠了欠身,呼叱一声,打马疾奔前行。不多时,一彪人马跟随着傅颜烟尘滚滚的去远了。
行进大军的队伍之中,还有三匹明显更为神骏的健马在并辔而行,一匹白马居中,两匹黑马左右相随。白马上的骑者是一个面白如玉的年轻人,身上披挂着的银甲镌刻着精美的花纹,这表明了他的身份远在其他人之上,而他则带着淡漠的笑意,看着远处傅颜的旗号渐渐的脱离了大军本队。
“我的这位厉王叔好像将傅颜大人支走了。”
“下邳王殿下一直不怎么喜欢傅颜大人,正如傅颜大人其实也不怎么喜欢他一样。”右边黑马上的男子用涩哑的声音说道,身着黑衣,披挂着暗褐色的皮甲。然而他的形貌和他令人听起来不是很舒服的嗓音大不相同,事实上,他也是一个白面无须的年轻人,细眉长目,鼻梁高挺,如果不是眼神中总是蕴含着一股凌厉的杀气,那么他几乎可以用斯文俊秀来形容。
左边的却是一个光头钩鼻的高大男人,脸上刺满了奇怪的花纹,没有穿戴铠甲,而是着了一身同样画满了花纹符号的长袍,长袍的开襟处露出了肌肉虬结的胸膛,他低沉着声音接道:“那是因为吴王殿下的缘故,傅颜大人只心服太宰和吴王两位,其他人都不在其眼中。”
“所以也包括我,我也一样不在他眼中吧。”白马上的年轻人用一种懒洋洋的语调说道。
光头钩鼻的高大男人用沉默表示了承认。
白马上的年轻人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这些宿将老臣总是自以为是,在他们眼中,除了太宰和吴王,整个燕国就没有别的英雄了,而一旦发生战事,如果没有了太宰和吴王出面,好像连燕国的天都会塌下来。我敢说,连我们大燕国的君王,我的那位堂兄,也一样被这些老臣们认为是不足为道的膏粱。”
高大男人很谨慎的用着措辞:“陛下继位未久,又不像先帝取得了赫赫战功,朝野间有些非议,倒也在所难免。况且现在朝令皆出太后与太傅太宰之手,陛下恐怕在短时间内也很难有机会证明自己。”
“幸好,证明我的机会来了。”白马上的年轻人笑了。
“殿下雄才大略,这正是大好机会,只是一定要保持镇定和冷静,很多事欲速则不达,可千万不能弄巧成拙。“光头钩鼻人建言。
“嚓玛,你是担心我会像我的厉王叔一样,因为急着要证明自己,而犯下错误么?”年轻的王公这么称呼那位光头钩鼻人,嚓玛是鲜卑族神巫的称呼,作为神与人之间的中介者,嚓玛在鲜卑族中有着极为尊贵的地位,而这个词也包含了智者晓彻的意思。无疑,光头钩鼻人是一位嚓玛,并且也极得这位年轻王公的器重。
嚓玛用深邃的眼神凝视了年轻人一番,微微泛起的笑容充满了赞赏的意味:“孤鸷的秃鹫无法与雄健的苍鹰展翅共翔,正如微淡的星光无法与炽烈的骄阳相提并论……”
“所以慕容厉也一样无法与慕容暄同日而语,哈哈,你这么说,我的厉王叔可不会高兴的。不过,谁在乎呢?”年轻的王公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厉王叔为了证明他自己而犯下错误之后,这才是证明我的契机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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