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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熟悉的那与众师兄弟同桌共聚的正堂现在已经设成了幡帷吊挂的灵堂,乾家弟子们在褐衫之外都罩上了一爿白色麻衣,乾冲额头更缠着一条孝带,站在哀戚沉重的队列之前,身体尽管挺的笔直,可池棠还是能发现他微微的颤抖。()
说实话,池棠从翩舞口中得知家尊乾道元的逝世之后,固是震惊莫名,然而却不像其他弟子那样悲痛欲绝,毕竟他一向只是耳闻遥想,却从没有亲眼见到过这位乾门家尊的模样,更没有得蒙授业传道乃至抚育舐犊之情,当然,在他心中,却也是很难过的,纵然只是素未谋面的师父,但从自己入了乾家的那一刻起,总也有了师徒的名分,对这位伏魔道前辈耆宿,池棠自然亦有殷殷情切的心向神往,有时候,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节,那如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剑术师父淮南孔公,不也是在自己成年之后,悄然的离开了自己?所不同的是,淮南孔公行踪无定,但只要仍然健在,总也是逍遥洒脱的写意江湖,每念及此,池棠心里多少还是觉得很宽慰的,不像现在逝去的乾门家尊,遭逢强敌毒手,为伏魔大计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却是再无相见之日,但欲如真正门下弟子般听候家尊的谆谆教导,亦成了阴阳永隔的南柯一梦。
灵牌和熄灭的白玉灯盏一并置在了方桌中央,池棠看的分明,灵牌上写的是“家尊乾公道元之位”几字,和寻常人家的灵牌书写倒是一般无二,不过乾家悠久流传下来的诸多仪式礼节还是显得极为特异的。
乾冲双手附额,两臂平端,身体弯成了近乎一个直角,向灵牌和白玉灯盏久久趋躬,而站在他身后的众师弟们则都拔出兵刃,将刃身紧贴在额头,垂首躬身。这个姿势池棠倒是见过,在落霞山紫菡院中,孤山先生气化魂逝之时,嵇蕤和薛漾就是用这个姿势致意的,自然是乾家弟子表达哀悼的标准礼仪。
这时候看的分明,嵇蕤、薛漾的兵刃是剑,邢煜则是那柄粗大的狼牙棒,而郭启怀的双刀宛如螳螂刀臂,锋刃举起时当真如螳螂掩面也似,便是董瑶和姬尧两个,也分别取出了琇莹剑和那柄湛蓝短剑,靠贴于额。只有栾擎天,雄健的手臂肌肉鼓突而起,以单手贴额,照这般看,这位五师弟竟是并没有一向用惯的兵器,这在近身斩杀妖魔的乾门弟子中,倒是少见。
气氛太过凝重,池棠也只是一瞥之下,便立刻有样学样的拔出云龙剑,垂首默哀,顾不得再去多想,一时间,灵堂内一片凝重的沉寂,只有堂外李氏的啜泣声轻轻的传了进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乾冲忽然直起身子,眼睛定定的看着牌位,传来的声音却带着一种迥异于平常谦和语调的刚肃:“伤我同门者,本门弟子绝不姑息,无论是何妖、人、鬼!乾冲必诛之!”
所有的乾家弟子异口同声:“乾家弟子共诛之!”人数虽然不多,然而众人都是心情悲苦压抑下陡然喊出,其音不啻雷鸣电掣,在灵堂间久久回荡。()纵是池棠和董瑶、姬尧初时不明所以,却也为这气氛感染,又都补充了一句:“共诛之!”
乾冲转过身,面上少有的现出冷毅狠切之色,目光从每一位乾家弟子的脸上扫过,双臂一展,一股朦胧的烟霞之气伴随着他斩钉截铁的话语声在身前萦绕:“乾冲立誓,有一个是一个,家尊与三师弟之仇,乾冲必报!若违此誓,身入妖口,血肉尽消而亡!”话音一落,那股烟霞之气倏然消散。
看到这情景,池棠悚然心惊,他看出来了,这是乾冲在发誓的同时,运起了乾家术法,正是誓语羁縻之咒,倒和那郎桀与自己交谈之后运使的光景仿佛。然而这正可见乾冲誓仇的坚定决心,回想昔日英魂冢前,乾冲曾有所语:“……凡有同门死于妖魔之手者,必有本门弟子出手手刃那妖魔,为同门报仇……”更毋论现下这可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想到郎桀,池棠忽而一凛,原是有打算即时探听得裂渊鬼国详细,欲往一行之意的,现在出了这个大变故,却不知道还方不方便向本门提出。池棠看了一眼乾冲和正慷慨应声的一众同门,决定还是先缓一缓,自己也是乾家门下,家尊之仇,焉能袖手?话说回来,究竟是什么妖魔杀害了家尊?这倒要探查清楚。
哀悼和誓仇的仪式结束后,乾冲立刻做出了安排,明日一早,便径自飞往中原须昌城大司马北伐大军处,运回家尊遗体并探看三师弟汲勉伤势再做论处,针对杀害家尊之敌的复仇行动立刻展开,一旦查得究竟,则无论这是一个还是一群仇家,纵在天涯海角,也务必剿杀诛除之。
明日出发的人选已经决定,由乾冲亲往,沉毅明决的嵇蕤和外表村讷,实则精明过人的薛漾同行,池棠不甘人后,主动请缨,愿与大师兄一行共往。
乾冲略一思忖,立刻想到,与父亲几乎同时罹难的还有那位号风怒狮化人,则同为五君化人的池棠前去,或可察觉出旁人难以窥测的蛛丝马迹,况且此去还要与那西部司雷疾鹰化人韩离相见,池棠和韩离既是五君之身,又是天下武林的五士之列,这一节却是巧得很了,也该让这两位乾君碰面了,乾冲思忖已定,当然允可。
看到池棠要去,董瑶也一迭声的表示,愿与几位师兄同行前往,对于这个要求,乾冲却犹豫起来,董瑶虽是门中弟子,然若非灵泽上人筮语为谶,她本就难以得列门墙,玄术道法亦是低浅,未必便比寻常的大户小姐强到哪里去,此去两军征战的前线,却不是身处险地?更不用说还很有可能与窥伺在侧,杀害家尊的敌人交手,这位九师妹又能济得甚事?
眼见乾冲便要拒绝,董瑶却是早有主意,首先便是泪水莹莹的向乾冲一福:“师妹虽然忝列门中,却是一直无缘得见家尊师父,哪里知道师父竟自先去了,师父生前,师妹未能尽半分为徒之情,现下师父刚走,总让师妹尽尽孝心,亲往一送……”董瑶说这番话倒不是矫情,自小耳濡目染圣贤之教,最讲究尊师重道,纵使未见过家尊乾道元,可对董瑶来说,这也是确确实实的师长,心怀此感正是人之常情,乾冲被她恳切的言语触动心事,一时沉吟,不过董瑶接下来的话却打动了乾冲:“……况且你们此去大司马军中,少不得和幕府军旅打交道,师妹原是官家之后,倒也熟稔些与他们走动的规矩,若有什么地方帮得上忙,自然也方便些;你们不是还要见那位韩大剑客么?虽是大家慕名久矣,可除了二师兄,便是我和小师弟见过他,由我这熟面孔前往接洽,也更容易说话不是?大师兄,你看……”董瑶轻轻拉了拉乾冲衣襟,一脸恳求的表情。
“也罢,就让九师妹去吧。”嵇蕤替乾冲做了决定,“去为家尊尽尽孝道也是应当,况且也要与官家疏络,九师妹的父兄都曾在朝为官,有她在,也能多加通融,免却些不必要的麻烦。”
乾冲点了点头,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的在池棠面上一掠,池棠只觉得心中一暖,董瑶的用意实则昭然若揭,还不是舍不得与自己分离,巴巴的要跟随一处么?大师兄心若明镜,却终于没有说破。说到底,还是师兄弟几个对于自己和董瑶的情事颇多撮合之意,即便在这满门悲切,汹汹誓仇的当口,仍是给予了宽容和理解,正是乾门古风,朴厚酣淳,池某得这些同门为伴,生不枉矣。
“哦,对了,可以的话把无食带上,他鼻子灵,或者也能察觉出什么仇家踪迹来。”薛漾忽然道。
※※※
公孙复鞅和灵泽上人远望着灯火通明的灵堂,乾家弟子们先在悬灵室,后又径往灵堂,顾不上与自己说话,即便是晚到的池棠几位,也不过略一点头,便即行色匆匆的去了,公孙复鞅知道,这是乾家立派八百余年来遇到的最大一次变故,既要施效古仪,又要安置善后,哪里还有叙礼的心情?
他倒是很想为这些赤诚的乾家弟子们贡献一份心力,甚或自行出手,替乾家除去这杀师大仇又有何不可?可是令他费解的是,即便通过灵泽上人冥思得道的回溯遥望之法看到的场景,仍是这么扑朔迷离,恍恍惚惚:
……
这是一片屋舍敝破,巷陌清冷的城池,偶尔有一队皮甲戎装的胡人骑兵呼叱着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飞驰而过,一派大战将临前的萧索之气。
然而两座高墙下一道阴暗霉晦的死巷中,却赫然现出两个褐衫短襟的身影。
忽然,不远处传来两道灵华涌动的玄气。两道玄气使公孙复鞅心中一震,这是上古神兽的气息,也就是说,有两位神兽化人同时在不远处发动了灵力,这气息煊然有感,似乎便是司雷疾鹰和号风怒狮的气息,难道除了火鸦池公子,又有上古神兽现身了?公孙复鞅的思绪流转,却听到死巷中一个褐衫身影说话了。
“哈,一齐出现了,是东部和西部两大尊君!”说话的是个淡黄面色的年轻人,公孙复鞅并不认得,不过他现在知道了,这必然是乾家的三弟子汲勉无疑。
另一个头发花白,身躯却雄壮魁伟的如同山岳的老者缓缓点头,抚了抚颌下虬髯:“不枉数载苦寻,今日终可大成,五君已获其二……”老者的背后露出一把狻猊兽首的刀柄,自然便是以诛魔刀法扬名伏魔道的乾家家尊乾道元了。
“……只是似此气劲横溢,两大尊君这是在……”乾道元眉头一皱,汲勉眼中金光一闪:“他们在互斗拼杀!而且有邪魔鬼气正在向他们靠近,正是先前我们发现的阴灵之气。”
公孙复鞅只能看到乾道元褐衫身影一晃,看样子是准备当先跃墙而过:“先除阴灵邪鬼,再设法止住两大尊君相斗。”
就是这一瞬间,就听到身后汲勉轻噫一声,四下里陡然一片金光闪耀,饶是公孙复鞅冥思道修为,却仍被金光刺的视线模糊。
紧接着,汲勉闷哼,而一道刀光划过了乾道元的脖项,一代宗师,逝去的却是如此无声无息,公孙复鞅只能看到乾道元的首级与身体分离,一个高瘦的身形掠过,将乾道元的首级抓在手中,飞速的弹地而起,跃过了高墙。
金光渐渐散去时,公孙复鞅才惊鸿一瞥般看到了那高瘦身形的背影,灰色的斗篷将此人全身上下都包的严严实实,于此同时,失去了头颅的乾道元身体才扑通倒地,而一边躺着的,则是已然受袭,不省人事的汲勉。
是什么人?竟能一击而伤乾门两大高手?公孙复鞅震惊之下,亦是暗生比较,若说要事先全无征兆,令这两大高手未能及时预警的突袭,只除非也和自己一样,是冥思得道的仙灵之能,况且看此人下手毒辣,行事果决,却比自己更多了三分狠劲。
远处,一道蕴含神兽气息的玄力忽而断绝,画面也到此戛然而止。
……
“无论我用什么方法,我就只能看到这一场景。你看清了杀害道元的凶手么?”灵泽上人问道,这时候,乾家的众弟子们还在悬灵室中悲泣。
公孙复鞅摇摇头:“只能看到一个身着灰色斗篷的背影,他发力的时候所散发出的气劲甚至扭曲了时空,以致于我们无法回溯而视,也令我们看不到他的真面目。而拥有这样实力的人物,亦当拥有接近冥思得道者的能为。”
“看来又多了一个我们所不知的绝世高手,而且,必然是伏魔道的大敌。”灵泽上人眼光闪烁,松开了抵在公孙复鞅头顶的手指。
公孙复鞅长叹一声:“惭愧,我甚至不能知道,他究竟是妖还是鬼,又或者,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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