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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马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既然是心思缜密,自然善于分辨他人言语中的种种蛛丝马迹,就像适才乾冲所说,在他察觅鬼气之时被溃散败逃的军势搅扰了行法,而他当时所处的方位,却正是在距离巨野水道不远的所在,这说明,巨野水道的西路军当真是败了,而且败的很惨,大批失去战力的军马正在向晋国境内溃逃。()

尽管对于巨野水道面临的危机早有准备,可一旦证实了这个消息,大司马仍然止不住的方寸一震,西路军大败,粮道被断,对于整个北伐大势来说,就好像看似坚若磐石的堤坝底端,被蚁穴的蠹蛀而产生了一道道行将导致崩塌的裂纹一般,而这崩塌的速度,更将远远超乎寻常人的想象。

所以大司马立刻聚鼓升帐,仆役侍女草草收拾了杯盏狼藉的筵席桌案,取而代之的是一批批顶盔贯甲的军士鱼贯而入,行辕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威烈肃杀,而在议事的幕僚和军将在内中站立排开的时候,室内甚至还残留着一股还未消散并且现在闻起来颇显得古怪的酒菜香气。

乾家弟子们也并没有离开,或许是形势紧急的军情使乾冲不便开口辞行,而既然听说当真这北伐战场上犹然渗入了浓重的鬼怪之气,那么身为斩魔士的他们于情于理都应该再多留一会儿,至少也得知晓此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自乾冲以下,也都和韩离一众剑客一样,凝身伫立在大司马幕帏之后,初看之下,俨然大司马的近身侍卫又多出一排仿佛。唯一与众不同的自然便是那黄狗无食了,仗着身子矮小,不为人所注意,竟是意犹未尽的拖着还没啃完的狍子腿骨,踞伏到了大司马胡床将案底下,弄得紧挨着将案站立的沈劲纳闷的看了好几眼,这帮褐衫士养的狗儿还真透着股卓尔不群的猥琐下流气质。

不过,对无食的观感没能持续多久,沈劲便被行辕中紧张而压抑的对话打断思绪,很短的时间内,这些闻鼓声齐聚行辕的幕僚将官便都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

奇谋妙计,在这个时节起不了太大的用处,事情是明摆着的,目下在整个东平郡驻扎滞留的北伐大军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依照前计,不管不顾的挥师北上,渡过黄河,直取燕国邺都,重撼其根本之地,引巨野水道肆虐的奔袭之军回军相救;二是立刻集中剩下大约五万人的赤甲武卒精锐,径奔巨野水道,利用燕国轻骑初胜不久且立足未稳的情况下,重夺巨野水道,巩固后方粮道。

智计最为出众的幕僚参军郗超正在向大司马做着仔细的分析,在他看来,既然巨野水道已然落入燕国鲜卑手中,那么这时候再行北上,强攻邺都之举便万万不可为,且不说邺都作为大燕国都城本就城池坚固,北伐大军急切间难下,即便真攻下了邺都,那鲜卑东胡一族本就善于游动作战,只消王室退出城池,则必难撼动其根本,况且他们如果再施以坚壁清野之计,届时后方的粮草接济不上,当下的粮草又征集不着,则为数尚有七八万的晋军便会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用不了多时即告瓦解,而只要那吴王慕容垂引军反向相击,晋军更有全军覆没之厄。()所以最稳妥也是最合适的举措,就是立刻反攻巨野水道,将此行将毁堤千里的蚁穴之患直接根除,重新夯实堤坝的基础。

大司马当然知道郗超的分析是最为保险和稳妥的,可他总还有些不情愿,或者说自己还存在着一丝入宝山而空回的遗憾,邺都已经像剥去坚壳的甜美水果,自己只需一探手,便可以触及那丰硕的果实,就这么弃之而去,虽说依然大可卷土重来,却不是先前的种种努力尽付诸东流了?

大司马不甘心,更心存着身为兵法大家的一种侥幸,没错,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采取后一种方法,那么那吴王慕容垂自然在自己回师反攻相救的路上设置了重重阻截,连场凶险万分的恶战依然会使这场重夺巨野水道的战役变的毫无把握。然而,自己若是出人意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突击猛攻邺都,驱除了盘踞关隘重镇的慕容王庭,那又将如何?坚壁清野总需要时间,只要自己攻势够猛,速度够快,那么就地筹粮未必便是不可能之事。

大司马反复思忖,目中光芒闪烁,用兵出奇才是制胜之道,他现在需要的,是能否在最短时间内攻下邺都的把握,刚才沈劲不也说了么?邺都又加派了一万援军前往巨野水道,那么这也证明,在邺都的守军力量又削弱了一层,怎能坐失此等良机?

“把那两个鲜卑的凤阁使带上来,吾有话要问!”大司马忽然传道。

※※※

当荔菲纥夕和叱伏卢朔齐一起被带入行辕中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行辕之中气氛的异样,尽管那位南国著名的大司马大人还是这种令人心头产生巨大压力的威严,可是今天的这种威严里,分明还夹杂着一种焦躁急切的情绪。然而还不止这些,真正令荔菲纥夕心头微颤的,是那大司马身后帷幕里隐约晃动的人影。她是个天生对那种气息敏感的女人,而那些人影所散发而出的,却不属于那种未知生灵的气息,相反,好像是巽风激流的奔腾若荡,隐隐的,和惯常所知的那种未知生灵的气息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立。

荔菲纥夕不知道,这是降妖除魔之人身上自然而然焕发的玄灵之气,她只知道大司马的幕下,除了那个了不起的惊隼剑客之外,又多了新的不凡之士,而且还不止一个。现在正隐于幕帏之后,静静的注视着自己。

荔菲纥夕紧紧抿住了自己如同花瓣一样引人遐思的嘴唇,灿若晨星的晶莹双眸在大司马面上一掠之后,又快速的垂向了地面,她是个俘虏,却也是大荒鹿神庇佑下战无不胜的鲜卑人,一个鲜卑的女人,鲜卑的女人可以像丰饶草原上的鲜花一样绚烂美丽,也可以像荒瘠山冈上的顽石一样坚强冷硬,她完美的诠释了这一点,无论这些晋人问什么,她就是这样一声不吭。

荔菲纥夕自从被送入了大司马军营之中囚禁,除了被全副武装的军人看管,并且严禁和那叱伏卢朔齐接触外,倒没有遭受到什么其他的刁难,没有打骂,没有凌辱,即便是让自己沐浴洗濯的时分,也是由随军的侍女前来服侍,不必被那些虎狼一样眼神的男性军人猥亵,甚至一日三餐,也比寻常大部分的南**士要吃的好。可自己毕竟是他们的俘虏,马背上的民族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失去自由,而现在这些看似优渥的厚待,不过是他们还需要从自己口中知道些什么,自己对于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罢了,所以,荔菲纥夕依旧用含着一丝愠怒不忿的态度默默承受着,早就从事着细作刺探的凤阁密使,是绝不会被这些小恩小惠所打动的。

好在,平素那位大司马倒很少来过问自己的事情,从被那惊隼剑客生擒带来这里以后,从军营又迁入了须昌城,大司马一共也只找过他们三次,每次都要问些大燕国的事情,而每一次,总是那贪生怕死的叱伏卢朔齐感恩戴德般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荔菲纥夕自己则一直沉默。

就像现在,叱伏卢朔齐几乎是知无不言的说着邺都的守备情况,荔菲纥夕秀眉微蹙,她清楚叱伏卢朔齐说的都是实情,连任何隐瞒都没有,她只是郁闷,怎么过去就没有发现这位麟凤阁的首领,自己的顶头上司竟然是这么一个没有骨气的男人?一个懦夫,而鲜卑族向来崇尚英雄而唾弃懦夫,想到自己和这个懦夫曾不止一次的共寝一榻,任由他那被花白胡须遮掩,现在看起来又好像带着臭气的嘴巴舔舐自己娇嫩喷香的**,荔菲纥夕便觉得一阵阵恶心,只是说来也怪,为什么每次自己都是和他一起被带过来?自己明明从不开口,用沉默来表达抗拒的情绪的,难道大司马根本不在意?

她不知道,大司马就是要她一直这么默默跟着前来,因为他可以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来判断叱伏卢朔齐所说的话倒底是真是假,在他看来,叱伏卢朔齐这么一把年纪,又是燕国麟凤阁的高官,必是老奸巨猾之辈,倒是这年岁甚轻的荔菲纥夕更好把握。事实既在大司马的意料之中,又有些出乎大司马的意料之外,意料之中的是荔菲纥夕确实更好把握,不然不会总是这么倔强的表现出一种抗拒的态度,连虚与委蛇的转寰也欠奉,更是在每当叱伏卢朔齐说到大燕国机密的时候,不满又带着不屑的微微皱起眉头;意料之外,则是叱伏卢朔齐出奇的合作,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假话,荔菲纥夕总是那番皱起眉头的模样,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看来,在哪里都一样,很多年轻人有血气方刚的憨直,而很多老年人却有贪生怕死的圆滑,不以男女有异,也不以族类有异。

现在,大司马问的,就是邺都守备兵力和城防措施的详细,并且在叱伏卢朔齐的如实供述下心里精准的进行着盘算。

郗超和另几个幕僚越听越是诧异,难道大司马还坚持攻取邺都,不管巨野水道的危机形势了么?

大司马心中的谋划越来越清晰,而从叱伏卢朔齐口中知晓的情报更渐渐坚定了他的信心。

……

叱伏卢朔齐和荔菲纥夕又被带了下去,一如来时的情形,叱伏卢朔齐一脸讨好和恭敬的神色而荔菲纥夕冷冷淡淡的默然。

大司马同样沉默良久,而在他终于开口出声的时候,不啻在行辕中炸开了平地惊雷:“吾意已决,兵分两路!一路北上疾向,攻取邺都!一路南下速进,重夺粮道!两路并举,共歼胡虏!”

将军们虽然明显神色一震,却都没有说什么,他们早习惯了唯大司马马首是瞻,而郗超和一众幕僚则都面色大变,郗超一向得大司马钦爱倚重,说起话来也没有太多的顾忌,顿时喊道:“桓公,万万不可!西路危若累卵,便全军相救,亦未必可持必胜之算,况且兵分两路徒损军力,此必难成矣。”

“景兴勿忧。”大司马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笑,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可听适才那东胡老奴所言?邺都守军三万上下,虽是弓马娴熟但从没想到会有吾王师兵临城下之事,故而城防置备全无举措,再算算,那吴王慕容垂先领了一万轻骑前往巨野水道,又听冠军将军所言,”大司马指了指边厢站立的沈劲,“太宰慕容恪前些时日又加派了一万兵马往援,这般算来,三万中去了两万,可不是邺都守备兵力只存一万人?只要吾大军日夜兼程,兵锋迅猛,以五倍之数,岂有不破城取胜之理耶?至于粮秣辎重,就地筹备,谅那慕容氏必猝不及防,何施坚壁清野之计哉?似此,筹募大军一月之粮总不是难事,而有这一月时日,吾早剿灭北虏,驱除胡患,北伐大计定矣!”

听起来倒是颇有可行之道,郗超却还不放弃:“即便如此,粮道不夺,我军后路被断,遗患难除,终非长久之计,既是桓公亦欲重夺粮道,然分兵前往,则北上军力减弱,难起速战速决之效,南下杯水车薪,亦是全无胜机,此间详情,还请桓公三思。”

“吾计较已定,南下救援之师只用一万武卒。”大司马挥手阻止郗超的情急欲言,“景兴是说彼方敌众,我一万武卒难以抵敌么?不然,往日相援,前后有五万之众,纵使败军伤亡,却可收聚溃散兵丁,再集结万人绝不是难事,这般相较,未必便输,况且真正阻碍吾军者,实为那伏都王麾下怪军也,若能击败这等怪异军兵,则敌势必馁……”

说到这里,大司马沉稳的一转头,面向帷幕之中说道:“值此王师受挫关头,不知乾家诸位高士,可愿助吾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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