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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托……托……
每一记竹履缓慢而又沉重的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就好像鸣钟震鼓般敲打在白狐的心头,而旷大宫殿中同样沉重的气氛,却又令他更压抑了。
他没有去看排列两旁的臣工,可想而知,无论是圣王卫、天军营还是异灵军的首领应该都在这里了,然而他真正在意的,只有那个端坐在正中丹墀王座上的清癯男子---那个智谋深远,明识聪睿的王。
千里骐骥淡然的裾坐在被称为王座的软垫胡床之上,似乎根本没有在意白狐一众的到来,只是捧着手中一卷书册看的津津有味,桌案上茶炉水响,热气腾腾,茹丹夫人皓如白玉的纤手捧起茶盏,正轻轻送到千里骐骥的口边,一向妖冶媚荡的笑容竟也显得清雅端庄了许多。
千里骐骥就着茹丹夫人的手浅啜了一口清茶,目不稍移的盯在书卷上,不住颌首,还是茹丹夫人轻笑着提醒了一声:“他们来了。”
“哦。”千里骐骥这才抬起眼来,看向白狐一行,白狐与他目光相触,唯觉明澈若水,却也看不出喜怒之情,更不敢再对视下去,趋前几步,在丹墀前跪倒。
没等白狐说话,紧跟在身后的嗷月士却已经扑通软倒,不住嚎啕哀丧:“陛下!陛下!臣无能,臣无能,都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桀骜不驯若苍狼嗷月士竟在这虻山圣王大殿上痛哭失声,涕泪纵流,这可是自他成精得道以来从未有过之事,两侧妖臣俱各侧目,同为四灵之属的辟尘公和镇山君也都露出了诧异和不忍的神色,而一向与嗷月士不和的异灵军统领足舞魅甚至暗自哂笑起来。
白狐这时才用略显涩哑的嗓音向千里骐骥叩首道:“虻山罪臣白狐,叩见吾王陛下。”
盈玉、厉公腾和慕萤跟着齐齐跪倒,内中以慕萤的姿势最为虔诚,身体一伏到底,屁股高高撅起,四肢匍匐,头却半晌不敢抬起,看起来甚是滑稽可笑。
千里骐骥缓缓合上书卷,又止不住的咳嗽了几声,茹丹夫人关爱备至的在他背后深抚轻拍几下,咳嗽声才渐止。
“咳咳……起来说话,吾族尚战,却不尚圣纲礼教之道,卿等又是吾族股肱之臣,此等繁文缛节省去便罢。”千里骐骥毫不在意的拂了拂袖,话是这样说,那慕萤却还三拜九叩依足了礼仪才罢,倒让千里骐骥又多看了他几眼。
白狐依言起身,默默无语的和盈玉几个退到一旁,他知道今天的事才刚刚开始,丹墀下只留了仍垂首顿足,嚎啕不已的嗷月士一个。
“嗷月,如果孤没有记错,这是你炼化横骨,列身虻山以来,第一次哭泣罢?”千里骐骥温声说道,好像是在闲话家常。
千里骐骥的语气使嗷月士哭声一顿,他怔然抬起头,抹了抹眼眶下的泪水,又疑惑的看了看手指上的湿润:“是……是的,吾王陛下。原来这便是哭泣,小妖……小妖此时方知。”
千里骐骥点点头:“自你成精得道算起,已过千五之数了吧?魔狄?”
魔狄二字立刻令嗷月士心中一紧,眼中幽光倏乎一掠,却又重拾起昔年的记忆。
魔狄是他修成人身之前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则属于纵横在河西高原的凶恶狼群的头狼。
河西中山狼,源出于河西中山国之境。似乎生就来便是妖异狠厉的种族。若遇落单的旅人,中山狼总是百般周旋挑逗,直至落单旅人精疲力竭心胆俱裂后,才自生生撕咬嚼食,往往旅人将死之时的惨叫声闻数里,最是凶残不过。而孤狼遇敌时,便即伏地长嗥,片刻间就能引来成千上万只中山狼,群起而攻之,任再如何厉害的猛兽也抵受不住。久而久之,中山狼群就成了那一带唯一的霸主,即便是当时纵横无敌的人间铁骑也不敢招惹,以至于终春秋战国之世,河西高原一直人烟稀少。而“河西山地莫相去,险路更防中山狼”的谚语也一直是流传了数百年之久的行路警训。
就是这令人闻之色变的中山狼群,在群聚的一开始就拥有了一个头领,一个狡猾凶狠却又强大无比的头狼---魔狄。这个名字不是嗷月士自己起的,而是那些在凄冷月夜远远听闻过那声声长嗷的猎户们口口相传的名字:食人贪猾若恶魔,疾猛凶戾如胡狄。
魔狄在河西高原带着狼群啸肆了数百年,终于在太多人类血肉的浸染下参悟了血灵道,更汲取了月中阴华,修成了别具一格的高强法力,如此修为很快引起了近邻的虻山一族的注意,并由千里生出手,收伏了这个不可一世的狼族妖王。
魔狄成为了虻山自三俊以下最为了得的四大高手之一,他的名字也统一制式般的被改作了嗷月士,然而千年以降,他体内属于中山狼的那股凶戾的血依然流淌着。
这一切,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嗷月士一时还没弄明白,为什么骐骥王会提起这个已经显得那么久远的名字。
“孤记忆中的魔狄,嗜血勇狠,霸气绝世,便连虎豹见之都要退避三舍。那么,请你告诉孤,咳咳……为什么刚才却像个无能无用的懦弱之人嚎啕大哭?”
嗷月士仿佛又被触动心事,一脸懊恼:“那是……那是因为臣之所属袭风众,全部……全部战死了,臣一想起这些吾族同侪……便是悲上心头……”他没有说错,在昔日化作氐秦广平王刑场受戮时,便让他装哭也是懵然不知所以的再所难能,可前番,却自然而然的鼻头一酸,心中凄怆,不由自主的泪如雨下了。只是在这层悲怆中,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的悔恨和恐惧在内,一时随着痛哭一并发泄了出来,此际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千里骐骥深深一叹:“是啊……虻山袭风众,战功累累,绩勋卓著,却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尽作了灰飞烟灭去……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嗷月士又自跪倒,连连跄首,撞得地板哐哐直响:“臣有罪,臣无能,愿受陛下裁处!”
千里骐骥在茹丹夫人悉心的轻拍下止住咳嗽,右手握拳抵在唇边,面无表情的看着嗷月士:“既然说你有罪,孤问你,罪从何来?”
“臣无能,一时不察,致令袭风众兵败如山倒,全军覆没……”
一股罡力在悄无所觉中忽然缠住了嗷月士周身,嗷月士只觉得喉头被这股无形罡力紧紧扼住,全身再也动弹不得,请罪的话却也说不下去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吾族也不是第一次遭受这样的挫败。从失败中汲取教训,到下一次连本带利的给敌人还回去!况且那些炼气士跟吾族纠缠了数百年,哪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你全军覆没本就在情理之中。”
这话听的嗷月士心里一热,要不是身上罡力依然紧锁,几乎就要跪拜称是,然而千里骐骥接下来的话却使嗷月士方自微热的心头渐渐变的冰凉。
“孤恨的是……袭风众吾族百数,尽都战死,你身为统领,却只身以还,更面有惧色,慌怯丧乱不知所以,你说,还要你这个统领何用?”
“这书上说的好!咳咳……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千里骐骥举起他刚才看的书卷,当头《商君书》三个篆字赫然在目,“你先前领袭风众固有功劳,然此次丧师偷生之举亦断不可饶!”
“陛下!”辟尘公和镇山君同时色变,他们看出了千里骐骥的杀意,急急闪出臣班趋前跪倒,两妖都是戎装,这一下带得甲胄铿锵作响。
“嗷月虽然罪不可恕,但念他一向对吾族忠心耿耿,尚乞陛下留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镇山君自执掌了天军营后颇看了些人间兵书,此际一脸正色,比之昔日凶蛮暴烈的模样倒是天壤之别。
茹丹夫人又轻轻递过茶盏,目光盈盈的印在千里骐骥面上,看似是让千里骐骥饮茶,却在千里骐骥看向她时,微微一点头,意示恳情。嗷月士毕竟也是她的心腹得力干将,她可不忍见他被这样明正典刑,不过她伴随人间君王日久,深谙讨情关窍,并没有出声求告。
看到茹丹夫人的目光,千里骐骥终是心内一软,却还是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来,轻哼了一声:“忠心耿耿?他虽无异心,然贪欢爱色,恣意纵欲,早非昔日狼王之风,留他戴罪立功,岂非痴人说梦?”
话是对镇山君说的,听在嗷月士耳里却更是心惊肉跳,这贪欢爱色,恣意纵欲八字当真形容的贴切,那时候若不是自己在广平王府宣淫终日,一无所觉,又怎会落入那炼气士的圈套?好在骐骥王阴差阳错之下将计就计,杀了那个衔云子,自己才算不曾误了大事。殷鉴不远,自己却仍不思悔改,且不说前些时日抓回来的阒水女妖就在自己寝室日日交欢,便是广良城中炼气士悄布罗网之时,若不是自己沉湎于人间美色,疏于提防,又岂能在措手不及之下被炼气士一网打尽?这一件件,一桩桩实则都在骐骥王心中记着,往日隐忍不发,现下问罪,便都倒了出来,嗷月士越想越是惭愧。
“陛下,终究虻山歌所传,如今若四去其二,辟尘……辟尘心里难受!”辟尘公一脸落寞,他话说的简短,但谁都听出意思来了,也正因为听出来了,倒是更有了一层悲凉之意。
虻山歌中所唱,便是三俊四灵之名,三俊丧了两个,那是叛臣作逆,犹还可恕;便是那四灵之中,卷松客下落不明,如今若真杀了嗷月士,那当真曾名震天下的虻山四灵只能算作烟消云散了。
茹丹夫人已经把手轻轻放在千里骐骥的腿上,这不是亲昵,而是再次表达她的求恳之意。
千里骐骥眉头微耸,却终于决绝的摇了摇头:“缘法而治,以罪而刑,不可更也!”手一挥,嗷月士身上的黑气猛的盛起,带着他的身形不住的打转,渐渐变成黑憧憧一团气雾。
“孤不亲手杀他,囚入树牢,待大宴外使之日,当众惩处!”
两名银甲近卫迈入殿中,将黑色气雾就手吸纳,躬身施礼后又自退出。
辟尘公和镇山君求告无果,只能唉声叹气的退回臣班,面上表情犹然愤愤不已,千里骐骥却已经把视线投向了白狐。
对嗷月士的治罪,白狐从头到尾没有说上一句话,他知道下一个就轮到他了,所以一感受到骐骥王的目光,他便一步迈出,跪下时依旧重复了先前说过的那句话:“虻山罪臣白狐,叩见吾王陛下。”
“你是七窍玲珑心,想必孤不用说什么,你也该知道了。”
“小妖后学末进,不过数月间便晋卿相之爵,位列众同族之上,全仗吾王陛下赏识提携之功,虽粉身碎骨,难报陛下厚恩于万一。然此番败军,却是因小妖一己私欲而起,擅离职守,反累同族受戕,小妖领罪。小妖深知陛下欲于外使相见之际立吾族虻山之名,慑叵测族类之心,小妖斗胆,自请于那一日当众受戮,乃彰吾王陛下之威。”白狐一席话说的绝无停顿,显然思量已久。
千里骐骥的目光中明显带着欣赏,甚至还笑了笑:“你知道你犯的错,这便够了。思情念欲,虽是一己之私,却也是做完了正事顺道而去,算不得大罪,况且此次败战你已尽力,就不必与那嗷月一同受刑了,且留有为之身,共襄吾族兴盛大业。”
千里骐骥又轻描淡写的跟了一句:“有过必罚,你那个卿相,就免了罢。就像你现在穿的那样,做一个虻山的布衣,殿前听用!”
板子高高举起,却轻轻落下,白狐有些意外,急急叩首谢恩。
“盈玉,此去功莫大焉,赠你甲子元丹两枚,赐虻山爵一进,仅次于茹丹之下。”
盈玉笑逐颜开,想不到就她落得这般好处,忙出列盈盈下拜:“谢陛下,此番也不是全无所获,至少还擒了个俘虏来,总也叫陛下略感欢喜些。”
手一伸,一道缚体缩身的黑晶在地面一扫,黑烟滚滚中渐渐膨胀张大,直至黑烟散去,地板上现出一个体格魁伟的青衫大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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