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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劲向前几步,也走进了城门洞里,这样既可以避雨,也方便他足够靠近的仔细端详张岫。 这同样是个年轻人,浓眉大眼,只是在上唇留着淡淡的一抹髭须,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体格相对来说算是强壮的,一身青鳞铁胄是标准的晋国校尉服色。
“你是……”沈劲并不认识张岫,自然无从知晓其曾为大司马护府队率的过往,他只是太过意外,没有想到竟然还能看到留在洛阳城内的晋军官兵。
“辅军校尉张岫。”张岫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他当然认识这位身背巨剑的将军,如果不是这位将军颇有些不识抬举的拒绝了大司马的好意,也许现在就已经成了大司马新的幕府心腹了,“大司马令谕,不是说军中但有自愿留守洛阳者便来寻将军的吗?我就留下来啦,不过带来的人不多,只有我本队一百二十人,其他前军营、精骑营还有武卒营的人全都走了。”
“为什么你会留下来?”沈劲心中大喜,表情却显得很冷峻,紧紧的盯着张岫明亮的眼瞳,他需要知道对方留下的真实目的。
“我是平陵张家的人,因为这个出身,所以从军后擢升的挺快,一直做到了辅军校尉,但起先便一直是大司马府的护府巡卫,好容易赶上战事,结果还是做了中军哨望戍守,这身铠甲穿了好几年,倒是一仗都没捞着打,娘的,我可不想直到死都被自己的族人笑话成看家护院的。而且,我觉得花了那么大劲又死了那么多人才拿下的洛阳城,就这样扔了实在太丢人了,我没机会参与攻打它的战役,至少也让我为守住它尽自己的一份力。”张岫翘起拇指冲身后指了指,“这里一百二十位弟兄,都是平陵子弟,现在我原封不动的带他们过来了,平陵人不是缩脖子逃走的孬种。”
平陵张家是建康城南边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家族,然而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家族,却还有这许多有血性的好汉,沈劲笑了,就像是他的吴兴部曲一样,他遇见了志同道合的战友,这让他的心头升起一股暖流。
他伸出手,亲切的在张岫的肩头拍了拍,手掌与肩头铁甲相击,乓乓作响。
“你很勇敢,但一定很愚蠢,你应该想到,留下来代表着什么。”
张岫耸耸肩,一脸的不以为意:“其实我们只是比那些不那么愚蠢的人多点羞耻心罢了。”
连沈劲、张岫在内,军人们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在城门洞里激荡回绕,嗡嗡的直震耳鼓。
武人和武人也许更容易走到一起,程一帆在屋檐下看着沈劲与张岫一见如故的快乐交谈,不无艳羡的想到,回想刚才沈劲对自己的呼喝还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然而在身边那些在风雨中簌簌发抖的乐工面前,他还是站的笔直,这才有为官的威严。
雨实在太大,地面的积水也越来越深,无心加入武人之间交谈的程一帆忽然发现沈劲不顾暴雨的透顶浇淋,竟又涉水走了过来。
“程大人,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吧?”
程一帆伸着脖子,这样看起来使他不至于在高大的沈劲面前矮太多:“孤守危城,保土护境,下官如何不知?”
出乎意料,沈劲第一次对程一帆露出了微笑:“正是如此,许多事还要多多偏劳程大人了。”
无论程一帆的留下是不是自愿,但现实却是他和自己一样,成为这座远离大晋本土的城池的官员,胡人入侵的屠刀将一视同仁的斩过他的脖项,或者刺穿他单薄的身体,想到这里,沈劲觉得自己仍然应该表现出对他的敬意。
沈劲的笑容使程一帆微微一怔,接下来便听到沈劲提出的一系列要求了。
“我需要程大人收集足够丰足的粮秣;安排人手加固城池;在街闾之间构筑土墙,我们要做好巷战的准备;还有募兵,我需要更多的兵员……”
“以及修堤。”程一帆没好气的小声嘀咕道。
“对,还有修堤。”沈劲没在意程一帆的神情,“屯粮、固城、筑墙、募兵、修堤,这些事情都要一件件去做,在敌人到来之前,我不求洛阳变成固若金汤的雄关天堑,这也不可能,但我只希望,足以给敌人带来惨重的损失,让他们知道,大晋再不是五十年前的软弱可欺,每得到一寸土地,他们都必须付出代价。”
我理解这种荣誉,可我不是只会钻营取巧的庸官俗吏,你说的这些我当然会去做,不必你像叮嘱小孩子一样的对我喋喋不休!程一帆有些恼火,脖子伸的发酸,脸色也变得难看,但他还是抿着嘴做洗耳恭听状。
“这些乐工是官署衙门里的人吧?”沈劲指着像是受惊的鸟儿正小心翼翼瞅向他的乐工们,“自今日起,你们被征入兵营,这里不需要琴瑟笙箫,你们应该拿起的是刀枪剑戟,军中的粮食不伺候没有用的嘴巴。”
大部分的乐工都惊得面如煞白,只有个看起来颇为儒雅的中年人淡淡笑了笑,程一帆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这……这于礼不合!他们是朝廷乐师,行的是国家礼制,古语有云……”
“当凶狠的敌人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你告诉我,他们如何挽救他们自己的性命?是鼓乐齐奏的针锋相对?还是用什么国家礼制来使敌人掉头奔逃?”
程一帆一时语塞,结结巴巴的道:“可是……可是把他们征调入军,他们就能挽救……自己性命了么?”
“不能!但他们至少有机会拖些垫背的。”沈劲的炯炯目光扫过他们的面孔,“我们不必欺骗自己,在大司马带着大军离开这里的时候,所有留下来属于大晋国官署军制的人,要么选择勇敢奋战而死,要么就像一条卑贱的狗一样被敌人毫无怜悯的屠杀!”
沈劲的话使那些乐工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城门洞里的张岫抄着两手,轻笑着对身边的军士道:“如果这算是想振奋士气的动员的话,这无疑是我听过最差劲的,瞧把他们都吓成了什么样了?不要指望阿猫阿狗会有虎狼的勇气,虽然他说的是实话。”
※※※
洛阳城的守备工作就在这个大雨滂沱的下午开始了,雨还没有停,程一帆便骑上了沈劲的马,冒风突雨的径奔向位于城南的粮仓,不管怎么说,这位年轻的洛阳令还算是十分能干,虽然多少有些趾高气昂的官样习气。
一百二十名士兵与四十五名乐工排成队列,跟随着沈劲和张岫,在雨势渐微的黄昏向西北方向的金墉城走去,金墉城是洛阳的制高点,也是拱卫洛阳的战略要地,军营就设置在那里。
士兵与乐工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比,士兵们列队两纵,衣甲虽因为沾满泥浆而显得不那么鲜明,但他们走路的步伐仍然非常整齐有力,以至于沿途的百姓的目光中都因此少了些许惶惑恐慌。乐工的队伍在士兵队列之后,四十五个人稀稀疏疏的排开,有的人步子大,有的人却走的慢,穿着都是清一色的宽身大袍,并且还被雨水打湿,衣袍上满是大块大块的青黑水渍,个个弯腰弓背,低着头,好像生怕被人看到似的,手上还没舍得扔掉的乐器更显得可笑。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现在需要一切可以用得上的兵源,沈劲湿透的衣袍混合着泥水和汗液,散发出怪怪的味道。
当抵达城垣环连相扣的金墉城前时,天已经全黑了,除了早已安营扎寨的吴兴部曲之外,沈劲惊喜的看见,竟然还有几座营盘传出灯火之光,这说明在那些营盘之中,还有人住着。
是别的自愿留下的军士吗?看到正从营盘当头迎来的大汉,沈劲才发现,敢情他们都是熟人---那支曾与前锋军同行的流民队伍。
池婧的流民军倒底还是没有,或者说是没来得及被大司马收编,他们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跟着大军在此停留,自从小姐跟着那乾家的董姑娘飞了天之后,好像这支流民军就被遗忘了,也亏得帖子仗着一身穿戴得有模有样的晋军衣着,兼之几位熟人的看顾,才能领回足够流民军受用的粮饷。可在今日这大军紧急开拔的时分,流民军就像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眼睁睁的看着左近拔营起寨,他们却一片茫然的滞留原地,若不是吴兴部曲的樊糜好心提醒了一下,他们恐怕还在洛阳城外那偏狭的一角等着呢。
大军出城,他们倒进了城,原先驻扎着赤甲武卒后军的金墉城营盘空空荡荡,流民军们老实不客气,寻了几个最体面的大营帐住了进去,心里美美的寻思,要不是大军忽然走了,他们哪能住上这般好的地方?
只有帖子还算警醒,他总觉得今日这大军出发太过匆忙,而自己这里究竟何去何从也是需要赶紧理清的事,好在吴兴部曲在暴雨如注的时候,奉命移营到了金墉城,这一来便是两相会合了,可巧两方都是素识,从樊糜口中,帖子总算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家都不是傻子,他太清楚留在这里的结果意味着什么,最保险的做法,便是率领这数不盈百的流民军逃出洛阳,就像昔日流民时节敲敲边鼓,打打秋风什么的,才能保住阖众性命。
可是别忘了帖子的出身,他的父亲因抗击胡虏而战死,他也算是军旅之后,况且按照他单纯质朴的想法,沈将军是厚道人,那时节一直待他们不错,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自己带了流民军一走了之的避祸苟活,未免……未免也太他娘的不仗义了。
自池婧以下,帖子便是整个流民军的头儿,他一句话,谁敢不听?谁敢不从?于是这支流民军竟也留了下来,而他在一看到沈劲回营,便兴冲冲的迎了出来,洪亮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能听的清清楚楚。
“沈将军!鸣凤寨……这个……这个……威武大将军靳明参见!鸣凤寨除了几个回去照顾家小的,全寨有一个算一个,一共七十六人,听……听候沈将军差遣!”帖子对自己最后一句很斯文的说法最为满意,这是这些日子才学会的,至于那个威武大将军的名头,则是他自己给自己安的,这称谓听上去多威风?
意外之喜,又多了七十六人的助力,虽说都是些流民,但也是有着和东胡鲜卑多年作战经验的人物,总比这些个刚加入的乐工要强多了,沈劲也不琐碎,对着帖子拱起手:“靳兄弟大节大义,沈劲拜谢!”
张岫看着帖子挺魁梧的个子,戴了顶没缨的铁盔,身上却是晋军步卒的轻甲号坎,看起来颇为不伦不类,心下暗暗称奇,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
三十六人的吴兴部曲,一百二十人的戍卫步兵,再加这七十六人的流民军,姑且也把那刚刚编入军营的四十五名乐工算上,总数不到三百,要想防卫这偌大的洛阳城,这个数量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帖子正拍着胸脯道:“明儿个给我一匹快马,我去联络左近四下的绿林好汉,只要有粮有饷,我保证给你拉个千把号人过来。”
怎样的绿林好汉会明知有死无生还巴巴的赶来?沈劲对此没有抱什么希望,却也不忍打击帖子高昂的兴头,当下点头首肯:“好,这便辛苦靳兄弟了,既是替官家做事,靳兄弟这身行头也正好换换,回头从武库里挑选些上好的甲胄兵刃,不独靳兄弟你,便是你那些兄弟也一并换装,从现在起,你们便是大晋官兵。”
一直悬而未决的事如今成了真,虽然这个收编来的有些晚,帖子还是忍不住喜上眉梢,乐呵呵的咧开嘴:“这事儿好,回头我就跟他们说去。”
吴兴部曲的樊糜此际也走了过来,在沈劲身边拱手一躬:“家主。”
“樊糜,找几个擅练兵的兄弟,把新进来的拾掇一下。”沈劲的视线掠过正畏畏缩缩张望着军营的乐工们,“还有,箭矢火油滚木礌石这些也要着人多多齐备,有什么需要你可以直接寻洛阳令。”
“成,小人明白。”
“可以的话,也要在城中公开募兵,标明粮饷数目,总有些吃不上饭的人会愿意来。”
樊糜躬身允诺,看着沈劲还有些愁眉不展,他知道家主的忧心何在,便凑过去轻声道:“小人倒是发现,还有一处,或可以为我们增加些人手。”
沈劲浓眉一扬:“何处?”
“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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