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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中原,战云愁惨,杀气密布,肆虐冲荡的风雪总似乎带着一丝一丝的血腥味,然而在一江之隔的南国之境,却又是歌舞升平,市列珠玑,说不尽的繁华景象,便是这如期而至的飘雪,也仿佛翻旋环绕在半空中的琼花玉粒,一派美不胜收的喜庆之气。

在这漫天飞舞的絮絮飘雪之中,一个淡青色衣袍的文士正在雾茫茫的山林道路间信步而行,江南丘陵不比北地群山险峭苍莽,也不似巴蜀峰岭巍峨雄骏,只在草木葳蕤中透出钟灵毓秀之气,然值此冬日风雪之际,葳蕤草木早已凋敝,便是这山道曲径也变得极为泥泞湿滑。

然而那青袍文士似乎并不以为意,看上去颇有些肥胖的身形在行进时竟是分外的轻盈潇洒,宛如足不点地般的越去越远,不一时便直钻入了山林深处。

或许因为风雪蔽日,山林幽深的缘故,这里的日暮时分倒似乎比往常要到来的早了一些,当那青袍文士轻叩一所颇为雅致的茅舍柴扉之时,光线已经变得昏昏浊浊的难以辨物。

不过这并不妨碍那青袍文士清楚的看见柴扉门动,探出一个颤巍巍老妪的半边身子来,看那老妪衣衫洁净,身形半佝,脸上的皱纹褶子把五官挤成了一堆。

那老妪却也快速的打量了青袍文士一遭,对方肥胖不说,颜容也颇为不堪,一脸坑坑洼洼的疙瘩,一抹显然表明已不大年轻的唇上髭须,尽管作着文士装扮,却全无惯常文士的秀雅之姿。好在他的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言谈举止间也自然有着一股洒脱不羁的风采,使那老妪朦朦的双眼也随之一亮。

“老姆姆,这可打扰了,南归士子,心急返乡过年,不意在山里迷了路,眼见天时已晚,还请借宿一宿,明早天亮便行,若蒙姆姆收留,自有重金相酬。”青袍文士深深一揖,弯腰作躬的时候,鼻端已然嗅到了从茅舍中传来的暖洋洋的脂粉香味。

这青袍文士不独风采焕然,便是嗓音也清越淳和得极为悦耳,老妪脸上露出了一个说不清是欢笑还是动容的表情,只觉得那挤在一起的皱纹好像花团绽放一般铺展了开来,甫一说话,便是浓重的江南口音:“公子借宿,原无不允之理,奈何小舍鄙陋,家中又都是女眷,只怕诸多不便,公子便请沿着此路再行上小半里路,到时自可见居憩之所。”

青袍文士顿作欣喜之色,再复一揖:“既如此,可多谢老姆姆相告了。”身犹未起,柴扉咔塌一声,已是牢牢关上。

青袍文士再次扫视了一番茅屋周遭,嘴角淡笑,依着那老妪之言,沿着盘转的山路向内直行,过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虽是天色愈加幽暗,却也看的分明,这里竟是一片极为旷大的温泉,兀自腾腾的冒着热气,便连这风雪交加的寒意也似乎一扫而空,温泉旁侧山石拱立,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石屋之状,青袍文士走进去,发现地面干燥,浑未受外间飘雪影响,当真是最为理想的宿地了。

老妪所言果然不虚,青袍文士施施然倚着石壁坐下,转目四顾,又贴着地面吸了吸鼻子,神情略有所动,然后才惬意的向后一靠,竟是闭目睡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石屋中忽然满是脂粉馨香,青袍文士眼皮一抬,不看屋中情形,倒径望向了温泉中的异象。

若说是异象,未免差池有误,事实上除了平白泛起的一股幽光,这温泉中根本就是一派香艳场景,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微侧着秀丽绝伦的娇靥,裸着雪白光洁,线条优美的粉背,正在旁若无人的洗濯,间或水声一响,一条晶莹修长的**连着水花似有意似无意的从水中抬起,那女子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看起来是在揉捏摩挲,却又大见诱媚之态,而那股幽光却无疑把这香艳场景映衬得更为清晰。

好像还生怕石屋里的青袍文士没有看到,那女子甚至还悠悠的唱起歌来,喉清韵雅,噀玉喷珠: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是诗经中明爽开放的少女渴慕男女欢爱的名句,但凡书生文士,又岂有不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况且又是在这幽谷雪舞之夜,馨暖流连之境,再看那女子虽只面露半边,身显半体,却也是冰肌玉骨,姑射神人般的绝色佳丽,满目**无垠,便是圣师先贤,怕也难止这燥热欲念。

青袍文士依旧嘴角含笑,抄起两手,大感兴味的在温泉岸畔坐下,倾听歌声良久,方才击掌大赞:“好一曲郑风褰裳,果真洋洋盈耳,遏云绕梁。只不过唱这曲调,原该当是爽烈少女,似你这般娇滴滴柔媚无限的,意境上却有不符。”

那女子好像被这突然出现的男声吓了一跳,嘤咛一声,慌慌张张的从温泉水中站起,这一站全身纤毫毕现,直将完美的窈窕体态尽露于青袍文士之前,然后才如猛省般又捂着羞处蜷回水里,只露出了一张杏眼桃腮的俏脸,带着惶急惊恐的羞意迎上了青袍文士的目光,当然,这番做作更加深了浓浓的魅惑之意,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公子却是谁人?这可……这可生生吓杀了奴家……”女子羞不可仰,欲语还休。

青袍文士不答反问:“你莫不是那家茅舍过来的姑娘?只能是那儿了吧?这一路上我就没有看过别的人家。”

那女子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声柔肠百转,不自禁的便能让男人酥了半边身子,可那青袍文士却丝毫不为所动,连抄着两手的姿势都没有改变。

“哦,既然是那家茅舍的姑娘,那么刚才我去借宿的时候,那位老姆姆没有理由不告诉你们,我在此间居憩的消息吧?可你现在莫名其妙到这里洗澡也就罢了,还对我的出现显出如此意外神色,不觉得太不合情理了吗?”

女子脸上的羞涩渐退,代之以一种费解的表情,盈盈目光在文士脸上转了又转,好半晌才想起来回答:“呀,奴家倒不曾听姥姥说过此事,只是每晚都习惯来这处温泉洗濯,却不想……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公子……”说话之时,娇羞之色复萌。

“又是笑话,这里是深山,不是你家后院,哪有徒步远走于外,还在晚上洗浴的道理呢?再着说了,今日风雪飘零,便是里外裹上几层衣衫,亦感寒意难当,你倒好,脱了个赤条条光溜溜的,莫非姑娘耐寒之能远超常人?”

女子侧过头,这回却是现出一丝茫然来,她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心下开始犹豫,究竟是继续前番的做作,还是索性撕破伪装来个图穷匕见?不过对方委实有些高深莫测,这令她又不敢轻举妄动。

青袍文士对那女子做了个摆手的动作,口气很有些语重心长:“我就奇怪了,这么多不合情理的破绽,你们以前做这种事的时候,就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女子冷冷的道,她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来者不善。

“我要是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逃走,而不是想着继续死撑下去妄图侥幸蒙混过关。你们的那个姥姥,如果稍微有一点像我这样的析辨能力,也不至于愚蠢到今晚还让你来再施故技。她应该知道,再怎样心急赶路的行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是不会孤身闯入深山里来的,而你看我浑身上下,有任何旅途风尘之色吗?好吧,其实我是故意露出这个破绽来的,借以考察你们的……”青袍文士点着他自己明晃晃的额头,上面几颗并不影响容彩的疙瘩颇为显眼,“……灵慧之聪,很可惜,你那位姥姥却只顾看我身上的肉够不够肥,吃起来可不可口。”

青袍文士做了个万分遗憾的表情,他说的没错,看他的青袍周周正正,甚至没有任何泥尘雪水沾上,这绝不是一个在雪天赶路的旅人所应有的样子。

女子曾经媚态大现的脸孔正在变得阴冷,春意盎然的娇羞早已成了咬牙切齿的警惕,她身遭的温泉水正在悄然结冰。

青袍文士恍若不觉,自顾自的道:“这个看似天然生成的石屋显然是你们故意设置的,当你们在石屋中与男子欢合之时,石屋地底的树根经络便会吸食男子精血,再传送到茅舍里的枯松老树妖那里,我闻到了血腥味哦,不过味道不是太浓,看来你们也是很久没有捕食过了,也是,你们这里平常人迹罕至,也只能逮逮迷了路的少数行客罢了。”

“你究竟是谁?”女子的声音现在异常阴森,她的杏瞳此刻显出了一丝诡异的青蓝色。

青袍文士在怀里掏摸了半天,等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却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上面笔走龙蛇的写着楷体大字,口中朗声宣道:“大晋祀陵都尉令,雾泉山枯松老妖携荒冈女鬼,诱人以色,吸食精血,为恶百年,乃命诛之!”刷,青袍文士又将白纸往怀里一揣,给了那女子一个温柔的微笑:“首恶待诛,从犯授擒。你运气好,属于从犯。”

那女子陡然尖利的大叫,这并不是她突起发难,尽管她也做好了突起发难的准备,可令她失声大叫的原因,却是身遭本已结冰的泉水忽然沸腾,一道道黑色的气流转眼间将她全身缠绕,就像是绳索一般牢牢捆缚。

她的双瞳骇异大张,浑身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水中忽的飞起一个瘦长的人形,这是个面貌丑陋的中年人,可奇怪的是这中年人明明从水中而出,一身黑衣却全无半点水渍,眼神张看过来时,黄光一闪。

这是一个血灵道的妖魔,尽管这女子修行时日不长,却也识得这种妖灵的气息,但她现在只是大为惊诧,为什么一个血灵道妖魔和一个神神叨叨自称是什么大晋祀陵都尉的凡人联合在一起。

“姓名!”那个精瘦的中年人义正言辞的喝问,十足像个狐假虎威的官府差役。

女子心知自己天差地远,哪里还敢抗辩,低下了头怯生生的道:“奴……奴家生前叫……叫倩儿……”

青袍文士忽然插嘴:“不急,这是附从树妖的荒冈女鬼,带回去审。”

精瘦的中年人嘿嘿一笑,一只脚站在岸畔坚石之上,又轻松写意的将手一招,倩儿只觉得浑身一紧,黑气生生将她身形缩小,又收回了精瘦中年人的手里,片刻之间,化作一团足可单掌回握的黑色光球。

“吴兄倒是好身手,一招就擒了这百年女鬼。”青袍文士向那精瘦中年人拱手笑道。

“没劲,区区百年修为,我便一根手指也收拾了。”被称作吴兄的精瘦中年人一脸大材小用的不甘,幽光尚未散去,将他面庞映照分明,可不就是曾经赫赫有名的屏涛坞涉尘妖使,而今在祀陵尉吃官饷皇粮的尉卫无鳞,不过既然成了朝廷中人,那颇不光彩的无鳞之名也自然弃而不用了,他现在叫吴凌,这是早就用惯了的谐音人名。

“我说时公子啊,其实刚才我看了,这女鬼身材样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你大可假戏真做,占足了便宜再下手嘛,你那玩意儿可是神祭关照过的,正好一逞雄风呢。”吴凌又对那青袍文士做了个鬼脸,不消说,他口中的时公子便是如今神采非凡,脱胎换骨的阳翟书生时寔了。

时寔冲吴凌撇了撇嘴:“得了吧,早知道你们这帮家伙围住了四下,我倒在你们眼前做起那调调起来,真当我是牲口了?”

吴凌嘿嘿怪笑,将帐中黑球一晃一收:“这里那个枯松老树妖也就几百年道行,不够看,都是以前阒水看不上眼的,再加上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女鬼,倒要我们这许多人出手,还抬举她们了,要我说,直接冲进去一把抓光得了,还要费这事?”

“总要坐实了她们的恶行,如此方诛之有据,这是朝廷法度,岂可乱乎?”

吴凌咧了咧嘴,对这种脱了裤子放屁的行径大感嗤之以鼻。

猛然间,远处一阵巨响,竟震得此间地面都在颤抖,循声远望而去,却正是先前茅舍柴扉所在。

巨震之下,时寔身后石屋喀喇喇塌了半边,地底的颤动良久未止。

“仲家小子动手了,看来那枯松老树妖还真是费了番工夫,从那里直到这边的地下,全是她的布下的树根经络,你看看,弄出这么大动静。”吴凌和时寔比肩而立,浑不以地底颤动为意。

“仲先生出手素来快准精狠,可你听听这声音,都快把房子拆了,好像不应该是他……”时寔话未说完,忽然和吴凌对视一眼,彼此异口同声:“是牛五!”

吴凌好像有点庆幸:“还好,这是树妖,不是别的什么成精,不然又得给他做成菜了。”

时寔挠了挠头,对此他深有同感,世人莫不以妖魔食人而深以为惧,可在祀陵尉,却有这么一位混不吝的厨子在,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斩杀妖魔后,用妖魔的本相之体做成菜肴,然后大快朵颐,妖食人固然可怕,可人当真吃起妖来,也令一众祀陵尉卫们感到一阵阵渗入骨髓的恶寒。

“走吧,让牛五下手轻点,办完事了回建康城。”时寔一拍额头,又问吴凌,“滕都尉说他几时回来的?是说回来过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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