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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不知深,丑时,月光凝脂如玉,袅袅阴雾游曳于山中古朴恢宏的五座气象万千的剑峰之间。
天地此时至阴,群山不知深跻身夳玄天九大洞天福地之一,千年以降自有其非凡之处。
每当丑时月正之际,充沛的月华受福地影响,凝结成世间最为纯粹的罕见灵物,流萤宵烛。
以裨益修士精魄脾肺著称的宵烛即便是在号称天下最大易物之所的听雨楼迭宝阁,亦是有市无价,可遇而不可求。
当下群山不知深中漫山宵烛,星星点点,忽闪忽烁,与夜空中满布的星辰遥遥相衬,群山不知深以此为名胜,剑山之中不止剑池出名。
此时此刻,世间的天地灵气皆转阳为阴,却正是世间阴物出没,鬼修煅体的绝佳时刻,不过剑阁于此伸展,森然剑气冽冽,不提儒家的一腔浩然气,便属世间杀力最强的剑修三尺青锋最是克制鬼修。
况且身为一洲剑道起承之地的云州,就像是个剑修如云的马蜂窝,除去一州剑道执牛鼻者的剑阁无人敢说闲话,有着剑修老巢之称的云州,大小剑门,不管师承得不得正,总之剑修多如牛毛,最不值钱。
因此,这里也是世间唯一没有鬼修的地界。
……
清风楼,堂厅,两只蒲团。
“咚,咚咚,咚……”
清脆宛如丝竹钟鸣的声响弥漫整个房间,楼内堂厅,房梁大柱被灼开一道拳头大小的洞口,地板上散落几簇灰黑的齑粉。
整座清风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上托起,这力量时强时弱,清风楼便如同坠入一则波浪飘摇的湖口中,似浮萍一般随波而漾。
“守住心神,有我为你护法,其他不用担心,小师弟只管放手施为。”
一夜未眠,江元在大师兄陈乾的指点下,从那几册余下的佛门典籍之中,以“金蝉脱壳”,开悟出一个解决体内仇师叔余赠的方法。
典籍非原本,乃是出自钟离雪的簪花小楷,关键处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以赤红笔墨作注,笔字口吻简练,字字珠玑,且神韵圆满,想来是她落笔前便早已深谙其中玄妙,再下笔时不过是一气呵成,余馈后人。
此法虽然凶险,但对于江元来说却值得一试,毕竟时间不等人,不管是与七界山便宜师父的那个约定,还是仇师叔所赠的那份之于悬壶山的机缘。
不过纵使江元有所准备,依然还是低估了其中的凶险。
所谓“脱壳”,自然便是要先把自己放空,类似于幼时江元在幽镇偶然瞧见刘屠夫某次杀猪,第一步,先放血。
“师兄……”一道细若游蚊的传音在陈乾脑海响起。
陈乾盘腿而坐,不动如山,虽是仓促之间却依旧不急不缓,一双剑目却从始至终古井不波,他仔细盯着此刻宛如一只破碎沙漏的江元,抬起了手。
陈乾右手掐诀,掐的是道决,在气血不断溢散,整个人被赤红霭气所包裹的江元体外放出一道剑气。
灼热雄浑的气血令得房间内部宛如一口高温不断的火窑,赤红映照满屋,屋里就像升起了一轮太阳,赤红被掬在两个人的脸上,江元一身衣袍早已被汗水浸湿。
朱红似霭的气血不断流散江元体外,令得他忍不住眉梢巍颤,陈乾精纯如实质的剑气宛若世间打磨得最薄弱的玉皿,将他兜罩其中,使他体外气血竟是一丝不漏,半点不曾离开他周身一丈之地。
而这道剑气之中毫无情绪,宛如白纸,柔顺至极,恰似清风拂面,杨柳依依,蜻蜓点水,波光粼粼。
不过是有人抖袖,便如臂使指。
陈乾的剑杀力极高,能开天破云,剑气自然锋芒毕露,那位如今名动云州的白衣剑仙想必深有体会,如今念头微动,便敛尽锋芒,抖擞这一道甘若柔水的剑气,就像钟离雪在案的负剑峰膳食堂,老剑圣眼观鼻鼻观心,只吃菜,不喝酒。
由此来看,不提陈乾其境界修为,只论这一手操控真元的手法便已经能够令世间大多数修士自愧弗如。
山中个家对于剑阁首徒的修为高低早有猜测,没人会低估这位下三境就敢明目张胆下山游历的剑圣亲传,要知道,虽说剑阁乃是正道之首,威名远播足可以一阁之力护一州周全,但早前被剑阁驱剑止戈清洗的一州修士不在少数,为何陈乾游历这三年却无一人敢动他?
这些原本高高在上,享一方福地之恩泽的修士,被逼成为行事不忌的乡野散修,不是忌惮剑阁锱铢必较的护短不讲道理,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原因堵在心头。
境界高的看开了,境界低又想一雪前耻的,都死在了陈乾的剑下。
……
看着剑幕之中被自身气血映照通红的江元,陈乾眼中流过一丝讶异。
“见微知著”,是每个剑修于道有解以后,一种类似顿悟潜睡,思绪通透明达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因人而异,所以有高有低,陈乾乃是剑阁百年难出的剑道天才,因此他的剑目在同代人中,能比肩者屈指可数。
因为自信,所以他现在眼中难以置信的惊疑便更甚,纵使他的境界高于江元,却依然无法看透江元体内的异状,并且看的越多,陈乾的困惑便也越多。
不仅仅是因为那些看不透的疑云,还有那些多数尽收眼底的光景,那是一位修士一路苦修至今的光阴点滴。
比如,按照普通修士体魄,此刻的江元早该经脉寸断,爆体而亡了,况且他还将体内气血尽数逼出体外,此时恐怕是他修道至今最为孱弱的时刻。
可即便他体内惨淡的可怕,终归却只是在江元脸上,堪堪留下一抹与生死性命相提,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的微末情绪罢了,除此之外,他依旧生龙活虎。
能够将体魄淬炼得如此完美,或许有七界山那号称世间最强炼体术的帮助,不过更令陈乾诧异,甚至是自愧不如的,是真将此法修炼到极致的人。
而更妙的,是那人正好便是自己的小师弟,自此陈乾心中的担忧尽数化作欣喜佩服,以及跃跃欲试。
陈乾技痒难耐,忍不住感叹一声:“这体魄……”
同时心中突然想到一事,不禁觉得有趣,而今他能做之事,竟然只是专心于体内剑元不要消耗太快。
……
额头上迭出的密汗不断被江元体内蒸腾的气血所蒸发,五道关键窍穴之中,原本叩门的剑气如入无人之地。
体内经脉窍穴被剑气剐叩而过,难言的剧痛如浪潮般卷席,叩门的声响持续不停,从蛮荒炼体诀炼化破开的五道关键窍穴,到如今再也压制不住的体内所有八十一道人体经脉窍穴。
无一例外,皆若劣童嬉戏空游大街小巷,叩响人身小天地内所有门户。
从前,跟随老和尚周游大幽岭,江元吃过不少苦头,一路也有不少抱怨,如今回首往事,江元反而有些庆幸怀念那段时光。
联想至当下,江元不禁心生惆怅,从他踏入修行开始,安逸便离他而去。
现在虽拜入了尚无法出世的七界山,如今更是成了剑圣亲传弟子,他的身份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可这一路走来,他吃的苦头却不比从前少,未来甚至还有许多跟头在等待着他。
修行之前,他只想安安稳稳的好好活着,再不济,也有三佛寺,有师兄,有老和尚顶着。
现如今,不管是命运使然,还是灵山大能的推波助澜,他依然只想好好活着。
唯一不同的,不过是心中多了一个选择,手中多了一把三尺青锋。
谁要阻拦,便一剑砍了,一剑不死,便多砍几剑。
……
体内冲撞的剑气可不管他作何感想,八十一道窍穴此刻尽数有剑气过门。
叮叮当当宛如击缶鸣玉般的敲击声响彻他的五脏六腑经脉玄窍,江元闷哼一声,不敢再胡思乱想,心中失痛难抑,忍不住感叹,这倒行蛮荒炼体诀之法竟然比钟师姐磨砺道心的字帖还要难熬万分。
于他分神之际,一道精纯霸道的剑气忽的自他口隙间如瀑泄露而出。
江元急忙遵循陈乾的提醒,抱守元一,镇定心湖,一边心中默念老和尚传授的静心咒,一边紧紧扣住牙关,抿住嘴唇,以防剑气再次“脱口而出”。
“师兄……”
江元再次急迫传音,脑门上青筋兀起,体内诸窍紧紧闭合。
一呼不应,便再无法传音,趁着剑痕暂时被禁锢,江元心中发狠,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倒转蛮荒炼体决,将一身气血之力顺着真元调息加速排出体外,须臾之间江元脸上血色尽去,虚弱之感卷席全身,仿佛再次回到帝冢之中,被血灵虎视眈眈。
便是此时,异变横生,一股虚无缥缈的气息缓缓从江元体内苏醒。
他的心湖难平,心神再次摇摇欲坠,某些压在心湖湖底的可怖事物便呼之欲出。
陈乾看着眼前这位知根知底,却又几次变得陌生的小师弟,眼中浮现一抹疑惑惘然,手中却未有丝毫懈怠,抓住时机左手轻荡,将一道被真元包裹的剑气打入江元体内,却是方才那道自江元口中泄露的精纯剑气,被他施以小手段拘禁手中。
剑气入体,剑痕更加如鱼得水,穿梭于江元空荡荡的经脉窍穴之中,疼痛唤醒了片刻失神的江元。
于是那股幽深冥冥的气息似有不甘,缓缓在江元体内沉寂消弭。
……
……
月明星稀,剑山寥静幽谧,只是偶闻几声鸟兽飞虫的叨絮,夜雾缓缓从黑夜深处侵袭,渐渐占据缭绕于那些高耸入云的剑山,此刻的青山宛如藏于夜色中的高个女子,薄雾如纱,遮掩女子满面娇羞。
山间的“星光”不见了踪影,消去的宵烛流萤比从前早了半个时辰。
清风楼院外,某个身着云纹道袍隐匿身形的清瘦老者,眉梢舒缓,以手抚须,明显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老者蓦然转首盯住清风楼外某处寻常地,随着老者目光越发冷峻,一只灰白麻雀骤然现身,骂骂咧咧地悬停在他肩头。
“这都不死,命真大!”
“……”
“……你一直这么盯着本座干嘛,你那乖徒弟都快嗝屁了,你不去看看?”
“……”
“今夜月色甚好,出来赏个月你也要管?”
“……”
“好吧,本座承认方才是想拍死他,我这不是没出手吗,是那小子自己压不住一身剑气,你瞪我做甚?行了行了,不看就不看,看着那臭小子就烦!”
“……”
“我今晚只是过来确认他是不是真有那个能力,如果只是你当初为了救他的一句托词,一个下三境的弟子,死了也就死了,既然没死成,那就准备准备本座破镜的事宜吧,堂堂当世剑圣不至于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跟你家老祖宗闹别扭吧?”
“……”
“你眼睛不干吗?”
嘴上这么说,不过剑阁道守看着眼前板着张脸的老者,心中依旧有些惴惴不安,还好先前忍住了没有出手一巴掌拍死那个玩意儿,不然这会儿自己只怕聚形都难。
云纹老者正是阁主李浮白,他将肩头的道守青雀打量了许久,随即面无表情的说到:“事不过三。”
……
……
“今夜多谢大师兄为我护法,不过方才传音,其实……”
陈乾闭目调息,身躯微颤,未曾挪动脚步,想来还是先前护法,体内真元消耗甚大,便干脆顺势坐下。
陈乾摆了摆手,说到:“小师弟不必言谢。”
江元看着消耗不小的陈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他这会儿总不好再抱怨说,其实刚才传音不过是自己实在疼得厉害,要不就先算了,反正慢慢炼化,终有一天再大的问题也不再是问题。
陈乾盘腿内视丹田之中寥寥无几的剑元,心中一阵苦笑,随即一边默默调息一边感叹:“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小师弟修炼勤勉,体魄淬炼已至极致,如若不然,今夜我就是想出手帮忙也是惘然,不过此法凶险异常,虽暂缓了你体内乱象,但隐患依旧不可估量,小师弟此后务必固守本心,万不可乱了本心。”
唇干脸白,想起方才经历依然心有余悸的江元,打肿脸充胖子,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大师兄放心,若论道心巩固,熬过了钟师姐的打磨,便再没有比那更能磨砺道心的了。”
陈乾闻言心中却忧心更甚,不过他并未提及方才眼中所见的变故,只是突然之间想起了那位道心固若磐石的师妹,哑然失笑,不做他想,对着江元打趣道:“钟师妹精烹之道确实独一无二。”
确定江元无事,陈乾与他指点一番修行上的疑缺,便不再打扰江元静养,起身掩门离开了清风楼。
如今江元体内乱象大体无碍,剑阁之中静修数载,离着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当下搁置的要做之事却还有很多。
剑冢之中,钟师姐为了自己分心出关,大师兄陈乾更是帮着自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与大师兄所聊甚欢,清楚大师兄不是拘泥之人,今夜大概就是大师兄为他下山的践别了,那么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再去剑冢一趟,算算时间,钟师姐已经闭关两年,平时没少受她的照顾,自己今夜能够险险“金蝉脱壳”成功,也得亏钟师姐帮他打的好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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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百转,荒郊野外略显突兀的破旧老宅里,院中轻轻晃动着红绳秋千。
日下山头,山中回荡着野鸠饥肠辘辘的空鸣,浓厚的山雾弥漫将庭院四处氤氲。
萧瑟秋风吹落几片枯黄的脆叶,枯瘦的树叶在半空打着旋儿跌入仿佛一层又一层密轧交织似蛛网般的山雾里。
九方定定地站在院子外的篱笆前,目光停在那座小院的雕花窗纸上,雾里昏黄的烛光不断跳动,宛如宣纸之上缓缓浸开的笔墨,让窗纸上的幽暗倩影格外的扑朔迷离。
不过九方的眼神清澈宛若一方明潭,在他的视线里,没有庭院,没有秋千,没有篱笆。
有的,只是遮掩不住宛若实质的滔天妖气,和一头不断吐露妖息幻化迷惑凡人蜃楼幻象的大妖。
先前一个照面便能令得九方如临大敌收敛心念思绪,没有在第一时间便选择出剑斩妖,自然是因为有些摸不准这个眉宇妖冶的妇人境界究竟如何。
不过,一个照面,两次试探,双方都明白了对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美妇人因为某些隐晦的原因不方便立刻出手,便只好引这位白衣剑仙来老宅子这边。
与没有十足把握之人交手,那么就讲究点,求求天时找找地利谋谋人和,既然是能够动脑子搞事的妖,那自然是会有点棘手,寻常修士摊上了,大多会谋定而后动,比如动用些个摇人的秘法,群起而攻之,不过很显然,九方似乎不在此列。
九方盯着这座老宅子瞧了半天,随后淡然开口说到:“你让我来,我便来了,讲究地利?我便让你先手。”
“公子好魄力,我观公子眼窍之中流光溢彩,显然是门品秩不低的勘验神通,能够一眼便勘破妾身所在,想必只要妾身稍有动作便会迎来当头一剑?既然如此,难道公子就不奇怪?”
妇人酥媚的声音自窗内传出,不过九方暂时无法确定声音的确切来源,尽管他一直盯着那扇窗户,盯着那团妖气最盛的地方,但他知道,眼见不一定为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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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边界大渎以东,某个身穿道袍,头戴冠巾气喘吁吁的老道人不停在树尖跳跃挪移。
某一刻,老道人一跃而起,跨过几刻之前才将通过的那座木桥,再一次回到了幽州境内。
老道人停步来到那座破碎佛碑前,扶着腰靠着碑一屁股坐了下来。
回首向后看去,只见紧跟在后的四五个山匪已然追至,此刻正骂骂咧咧喘着粗气的站在桥的另一头狠戾的打量着自己。
“道……嗬……道长,你他娘的……嗬……怎么不跑了?”
老道人闻言向后瞅了一眼,开口说话却因为一路追赶而累得破了音的正是那山匪小头头,一路听他们心声言语,似乎是那群山匪的三当家。
老道人先前没怎么注意此人,这会儿看得仔细了,好家伙,手里抡的一把比他自己还大的大铡刀,追了自己十几里路还能放狠话,这是个狠角色啊!
那边的三当家瞅着这个老不死的就来气。
原本以为老家伙就是个江湖之中贴着狗皮膏药挂旗算命的老骗子,不曾想这老家伙还傍有一身开宗立派的跑路本事,好在老家伙境界不高,一口真气耗尽,此刻已是穷途末路。
抡大刀之人正是道人漏财之后,那见财起意与那开兵器铺子的年轻人交头接耳的小头头。
老道人没搭理那人的嘲讽言语,揉了揉腿脖子,花白的眉毛拧成一股,似乎打算做最后的挣扎。
年轻头头乃是这云幽边境荒山一带最大山匪,石臼山乌龙寨的三当家,因其为人狠辣,行事无忌,寨中又排行老三,便得了个畜老三的诨号。
畜老三眯了眯眼,见那老家伙似乎犹不死心,对着右手啐了一口,提着把环口大铡刀便上了木桥,朝着石碑而来。
老道人见状,无奈的摇了摇头,年轻人不讲武德,赶紧扶着石碑站起身来,开口道:“且慢!”
畜老三脚步一顿,大铡刀立在身前,将木桥砸得吱吱作响,两个手肘靠在刀柄上,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似笑非笑道:“怎么,道长现在想开了?要放两炮仗?”
话音落下,畜老三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
老道人尴尬的赔脸笑道:“三当家哪里的话,贫道哪儿能啊,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老道人一边赔笑,一边朝怀里的金叶子摸去,还没等他摸出个所以然来,那畜老三似乎突然起了兴致,挥手制止了他,开口说到:“等等,晚辈想了想,咱们一众兄弟常在山中杀鸡屠狗,见识浅薄,从没见过您这么牛气哄哄的修道高人,如今机会难得,不然前辈您还是露一手吧。”
“是啊是啊,老仙师身法如此出神入化,想必道法也硬是要得,不如就耍给我们看看。”
畜老三身后几人忍住笑,顺着自家三当家的话头附和道。
“这……那多不好意啊。”
老道人摇头,表情微促,手还未从怀里拿出来。
畜老三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准备马上动手,似笑非笑的看着表情难堪的老道人,对着他努了努嘴。
老道人再次摇头,神情一变,突然一步跨出,瞬息之间来到尚未反应过来的畜老三身前,笑呵呵的道:“既然是你执意要求,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话音落下,畜老三脸上笑意未褪,眼中只见一只颤颤巍巍的枯瘦手掌拉着残影一巴掌呼在他脸上。
大渎之中传出一声闷响,畜老三带着他的环口大铡刀化作一抹残影,似乎连水花都反应不及,只有木桥善解人意的晃悠了两下。
对岸一众傻狍子瞪大眼珠,瞠目结舌,随后后脊发凉,双腿打颤。
却见桥上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的老道人负手而立,背后一边不断搓着微红的手,一边再次赔笑道:“放了个哑炮。”
……
十里地外,四匹棕马正在悠闲的吃草,三位镖师摆好架势一动不动。
对面,合围的四五十山匪同样提着刀枪剑戟,满脸恶色,却无一人擅动,双方就这样瞪着对方,从那老道人离开开始,年轻的主事人始终没有一声令下,如此差不多快有大半个时辰,双方却始终没有动手的迹象。
片刻之后,陀伍从某处收回目光,有些遗憾的收刀入鞘,深深看了一眼那个骑在马背上的柔弱女子,对着身后的众人面无表情的道:“走!”
几十号人表情茫然,不知大当家是要谁走。
一位壮如小山的汉子皱了皱眉头,来到陀伍身前,露出询问的目光,等他微微点头,汉子这才暗道一声晦气,黑着脸沉声对那三个同样一脸茫然的镖师道:“希望你们下次还有这样的好运气。”
说罢,便挥手一斥,带着一众人等快步离开。
三位镖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旧不明就里。
只有马背上的刘皖曦似乎想到了什么,庆幸之余对着某片林海遥遥一拜。
——————
口袋山老宅外,九方不再盯着窗口看,他微微皱眉,右手把住背后剑柄。
之前青坪山中与剑阁首徒论道,他不仅仅只是想让这个尚不熟悉的世界适应自己的存在,更重要的,是借助这方世界里,在不同的境界中达到最强的那一波人,作为自己砥砺道行的磨刀石,让自己尽快的适应这方陌生的天道规则。
所以,如今虽然表面上的境界只有合道,但是已经彻底适应此处天道规则的九方,终于能够动用某些超出具体境界的手段来。
费了如此长的时间才彻底融入这片天地,九方不得不承认,那位画地为界,一剑衍化如此惊人小世界的人族前辈,手段确实匪夷所思,修为属实深不可测。
九方缓缓拔出木剑,并指抚过剑身,一层幽萤剑气包裹木剑,奇怪?他当然不觉得奇怪,如今自己这份低微境界在一个上三境的大妖眼中确实微不足道。
好在此处山坳似乎天然压胜那大妖,山中的阵法又对她打压颇多,倘若美妇人真以为引自己来此螺蛳道场便是瓮中捉鳖,可以随意拿捏自己了,那么不管她接下有何企图,无非就是一场悬殊极大的畅意出剑问路。
九方随意的起剑在前,北起遥遥天幕,南至老宅雕窗,一道略显黯淡的剑光将美妇人锁定。
这道突如其来的剑光印证了美妇人先前所言,眼前这个俊俏剑修确实有一门勘验虚妄的玄妙神通。
九方执剑而立,满身剑气使那叠嶂妖霭无法近身,下一刻,只见他后退半步,开口说到:“先前心有所感,北边那股令人厌恶的气息便是你?”
美妇人掩嘴咯咯笑道:“公子真会说话,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九方认真想了想,似乎确实不能将她如何,便再次认真问道:“你引我来此,究竟想干什么?”
妇人戏谑笑道:“我家囡囡看上了公子,自然是想与公子结成一桩良缘。”
九方皱了皱眉,想起了那个趴在妇人肩头朝着自己吐舌头的朝天辫小姑娘,一个能够唤醒他仙剑熙礊剑灵的小姑娘自然没那么简单。
“如何从此处出去?”
九方指了指这片山坳问到,之前进来不曾多想,如今再看却怎么也无法再找到出去的门路。
“此处乃是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死水泊泽,要想出去,自然是刨开一条河道,变死为活,自然就能出去了。”
美妇人不知为何,没有丝毫隐瞒,而是直言不讳的说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九方点点头,面无表情的道:“你们自里面出不去,而我一个“外人”其实并不受这处阵法的限制,那么如何出去,这里的“如何”自然是指你们如何从此处脱困?”
阵中阵,类似一个境界高深的玄妙场域,以四座佛庙为阵,困住此地两妖,看架势,应该是千年之前逐妖之变金刚院伏魔僧人遗留的手笔。
至于眼前妇人以自身场域为阵,困住自己,大概是此地阵法与她自身修为皆消磨颇多,如今只缺一道外力打破两者平衡方可脱困。
至于那个从始至终都不曾现身的朝天辫小姑娘,九方无法确定她是避战,还是那妇人的后手。
算盘被挑破,美妇人并不恼,反而欣赏的笑着调侃道:“既然公子都猜到了,那么妾身也就不用再遮掩什么,只要公子能助我们脱困,公子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耐心听完妇人的言语,九方再退一步,剑势圆满,开口说到:“说完了?”
瞧他脸上神色,妇人明白了九方的选择,挑眉微嘲道:“公子确定要这样?”
回答她的是一道凌厉的剑光。
自天幕而降,恍如惊雷,剑气横冲直撞,将老宅分割炸开。
美妇人冷哼一声,伸手直接握住了斩来的剑光,握紧拳头,捏碎了剑光。
“臭小子,不自量力,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话音落下,一只无形的巨爪蓦然扣向九方头顶,九方抬袖再抖袖,木剑撩起,巨爪被劈成两半。
妇人瞬间欺身而近,甫一照面便是一脚狠辣的撩阴腿,九方皱眉,木剑下点,剑意激荡,同样是不要命的架势。
然而木剑并未点实,妇人身法近乎鬼魅,刚一收回秀腿,便再次缠身而上,一拳捣进九方心窝,拳眼在他心口一拧,随即抓住九方领口抡起画圆,随手丢出,九方宛如一颗碎石,浮空再跌落,把地面砸出一个三尺深坑。
九方不言不语,默默从坑中爬起,一身白袍满是泥土,揉了揉心口,心中忍不住骂了一声:“臭婆娘,下手真狠!”
妇人看着九方再次挑眉,瞬间从原地消失,一道淡漠的声音在九方耳边响起:“臭小子,还有心情骂人?”
眼前一阵花白,等九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出现在了半空,片刻之后,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应该是先前被那妇人以极快一腿扫中了门面。
九方有些无奈,跨了几个境界确实有些力不从心,这怎么打?只能挨打,被那妖妇活活打死。
九方看了看手中木剑,木剑毫无反应。
九方眉头蹙成川字,无奈一叹,左手掐出剑诀,指尖抚过嘴角被那妇人打出的鲜血,嘴中轻呵一声,剑指于身前不断舞动画符,转息之间金色阵光煌煌,乃是夳玄天某个失传已久的剑阵。
美妇人遥遥望着被自己打飞,此刻极速下坠的年轻剑修,心中莫明一恫,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剑阵,为何自己会心生惧意?
剑阵转瞬便至,妇人瞬间被金光吞没。
九方再次跌落进先前的深坑里,此刻杵着木剑爬将起来,剑势再起,准备补刀。
却见剑阵之中突然传出一阵唳呵,“臭小子,老娘杀了你!”
阵光被另一道更加强大的幽冷青焰覆盖,妇人被迫现出本体,赤红的眼眸之中是无法压制的怒火,八根张扬的狐尾之上皆有一道青焰狐火闪耀。
“我说过了,不要划破了他的脸,你不听话!”
一道突兀的声音出现在美妇人脑海,妇人骤然之间怒气全无,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惊恐。
“我……”
没等她解释,妇人突然露出痛苦神色,化作厉爪的手掌捂住胸口,不断抓挠。
九方惊疑不已,手中木剑却突然一颤,脑海里剑灵不屑的啧了一声,随即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黑色流光。
天空之中云层不安的翻滚沸腾,一股不该出现的古老剑意划破了苍穹,巨大的雷鸣声惊起山中无数鸟兽,口袋山的上空骤然出现一座雪白剑幕。
九方环顾山坳之中四座越发黯淡的佛庙,神识扫过,此处困阵早已支离破碎。
妇人捂住心口,抬头惊疑的看着眼前的这座剑幕,与此同时,九方脑海里突兀响起某个略显遗憾,稚嫩枯脆的声音:“大哥哥,我们下次再见。”
剑幕落下,妇人犹豫片刻,暗自咬牙,恨恨看了九方一眼,施展一门禁忌秘法,自断一尾,身形缓缓消散。
妇人所立山头,瞬间被无数古老剑光掩盖,一座青山转瞬消失不见,口袋山破开了口袋。
……
如此大的斗法动静自然引起了扮作老道人的百鬼监察使,白先生的注意,圣皇辖下,修士斗法禁动山水根祉,老道人恚怒吹须道:“哎哟喂,当着贫道这个监察使的面儿炸山?活腻歪啦?”
话音落下,便见道人化作一道青风残影,朝着那方妖气横生,剑气扬洒的青山而去。
待老道人闻风而来,却见猖獗之地风波已去,徒留满山残遗,以及道人伸手拍之不尽的弥留剑气。
老道人站在剑气之外,眯眼不已,从这处难以被人轻易发现的山坳之中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
四座破碎佛庙,若有所无的佛门厌胜气息。
不远处,就在道人眼睛边儿上尚有一袭白衣背鞘而立,白衣剑修袖口尽碎,手握一柄黑褐木剑,目光如炬,神色凝重的环顾身前的四处破败佛庙。
扮作老道的白先生不知何故,第一眼见着眼前这个俊俏得不像话的后生先是觉得眼熟,随后便觉得莫名亲切,思来想去,顿时一拍脑门,从怀里摸出一本卷了角的《小阁藏春》,拇指在舌尖上一抹,翻开如今那些个俏闺女人手一本的“花名册子”。
老道人仔细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后,心中大喜,白衣剑仙九方的这份翩然风采,属实我见犹怜,同时暗啐荀家小子写的什么破烂玩意儿,简直狗屁不通,既然相见是缘,自当物尽其用。
老道人念头转过,便赶紧从怀里摸索出一张符纸,对着虚空指指点点,顿时便有几道符印化作流光映入符纸之中。
道人所施之法承自道家符箓一脉,乃是一门拘押光影留形于符纸唤作山水符箓的小道术法,作用跟留影水晶差不多,不过呈像更清晰,保存更方便,且不占地方。
如今,九方之名于女修士之中威名远播,且有听雨楼这么个地方,老道人的山水符箓自然不愁找不到买家,满意的拈了拈颌下的山羊须,捏着符纸的拇指与食指一捻,只见那张山水符箓顿时以一化三。
老道人笑眯眯的将符纸小心收好,心中暗自得意,几个月的酒钱一下子就有了着落。
想起云州朝天市的烧刀子,幽州醉香坊的三步倒,京城潇湘阁的桃花酿,自己的最爱百浊酿……老道人砸吧砸吧嘴,犹豫片刻,再从怀里摸出一沓符纸,正要解决后半辈子的酒水钱,却见那白袍身影行色匆匆,似乎正欲离开。
老道人见状赶紧收了符纸从袖子里一阵摸索,换了一根鹿尾拂尘,腰在怀间,正了正头顶的冠巾,一脸正色的迎了上去。
“道友请留步!”
……
白先生扮作老道士,自然是不想暴露身份,九方本就不是夳玄天的原住民,自然也不会轻易显露根脚。
好在白先生常年与一匹瘦马巡游四方,很快便以一口流利的灵州方言让九方对他的来历深信不疑,以至于十分简单的便从九方言语之中的细枝末节里探到了他的根底。
原来这位名动修行界的年轻剑修,居然也是灵州人士。
不过因为自幼追随师尊于山中结庐隐修,因此忘却乡音,只会一口无碍交流的大官话。
九方悟性确实了得,怀中的堪舆地理志尚未捂热乎,就有了他灵机一动的曲折身世,第二次撒谎,不管是眼神表情,还是言语逻辑都完美的无懈可击,不可与第一次同日而语,可谓进步神速,一步便跨过了好几个大境界。
白先生身份特殊,身为百鬼监察使,时常需要为圣皇解决一些下面解决不了的腌臜事,而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还有两个,分别总领百业亭与百刀阁的事宜。
对于九方的身份来历,白先生大致有了一个猜想,也不拆穿,况且还要承他一个解决自己酒钱的人情,如果再不依不饶的试探只怕会适得其反。
只要九方没有触及圣皇底线,与强破界壁一事儿无关,他自然懒得多管闲事,便掐断了话头,转与九方聊起“家乡”的故土人情。
白先生突然皱了皱眉,捏着鼻子在面前扇了扇,瓮声道:“刚才就想问了,小兄弟,你这是从哪儿惹的这一身骚味?”
“方才在林间遇上了一只狐妖。”
九方不着痕迹的抚平嘴角的淤青,面无表情,心无涟漪,仿佛先前凶险一战微不足道。
“嗯?嗯,懂了,看不出来啊?”老道人闻言一怔,目光向下瞟了瞟,随即挤眉弄眼,一副尽皆了然的表情,伸手拍了拍九方的肩膀。
九方看着白先生那副妙不可言的眼神,被拍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老前辈应该是误会了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白先生看着他的神色立马会意,赶紧收敛了笑意,拍了拍胸口,小声道:“放心,老头子我口风甚紧,不会到处乱说的,不过狐妖恁大的味儿,你真下得去手?”
九方此刻恍然大悟,原来前辈是看出了自己方才与那狐妖有过一战,大概是心中好奇,故有此一问。
应是调息未毕,自己气息浮动,故而被老前辈看出了端倪,随即也不再掩饰什么,说到:“前辈好眼色,那狐妖的本命神通确实厉害,不过晚辈真正忌惮的却是另外一只修为同样不低的兔妖,比较难对付。”
白先生闻言扬了扬眉,围着九方转了一圈,啧啧称奇不已,不止一只母狐狸?随即萧瑟的拈了拈颌下的山羊须,露出一副后生可畏的表情,心中感叹,年轻人真会玩。
九方丝毫没有察觉出白先生眼中的古怪,只当这位家乡人是关心自己安危,当即对着正探寻自己有无受伤的白先生扬了扬手,示意自己没事。
却见这位和蔼亲厚的前辈突然郑重其事的对他说到:“什么前辈不前辈的,多生分,原本只以为是半个老乡,不曾想你我居然还是同道中人,我不过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白大哥,今日我与小兄弟你便结为忘年交,日后有机会,咱哥俩定要秉烛夜谈切磋此间学问,咳……顺便问一句,那狐妖生得几尾?”
九方闻言,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杀个妖也能切磋出个什么学问来,况且自己不仅没有留住那两只妖魅,还险些着了道,但还是恭敬的点了点头。
至于老前辈的问题,九方思忖片刻,算上被自己仙剑熙礊斩去的那一尾,那妖狐该是八尾,念及至此,难免觉得有些幸运,还好那座大阵消磨了她不少修为底蕴,不然仅凭自己一个合道境界,哪怕有仙剑熹礊,倘若没有剑灵莫名其妙的突然苏醒相助,也决计不是那妇人的对手。
听到九方说是那八尾妖狐,白先生满脸的羡慕,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哈喇子,拱手微顿,说到:“达者为师,老哥我如今是境界匪浅,鞭长莫及了,今后若有闲暇,九方兄弟可来灵州霁雲观寻我,到时候再与兄弟切磋学问。”
九方虽然听得糊涂,不过出于投缘,并未多想,谦虚笑道:“前……白大哥言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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