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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黑的薄云挡住了圆月,春日里的最后一丝冷光也被无情遮盖。
华灯之下,宫宴间倏然没了声响。
景聆微垂着头,葱白的素手紧攥着绯色的衣角,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瞟向主位上微微倾身的秦太后,又循着秦太后期待的目光,鬼使神差地望向了坐在自己正对面席位上的武安侯时诩。
“武安侯难道觉得哀家的外甥女配不上你?”
秦太后微扬着下巴,秀丽的眼眸随笑眯起,言语间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景聆的指节渐渐泛白,隔着暮春时节的薄衣,手心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指尖钻入的微痛。
她紧盯着不远处的少年将军,感觉自己仿佛是监牢中等待着判官发落的死囚。
太后当真,把自己指婚给别人了。
时诩唇角微动,突然转头望向了景聆。景聆倏地周身一顿,一颗心悬在了半空。
只见时诩眯着那双锐利的眸子从景聆头顶发髻上剔透的琉璃珠花扫向了景聆的腰封,若不是身前有小案遮挡,他怕是要把景聆从头到脚全都扫视一番。
景聆微抿着唇,心中不由感到了几分羞赧。
景聆自小被秦太后养在宫中,学的都是琴棋书画,习的都是礼义廉耻。时诩这般轻佻的目光,只叫她如坐针毡。
景聆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冷静,攥着衣角的手慢慢挪到了腰间,似是想要遮掩些什么,可抬眼间,就对上了时诩如炬的双眼。
景聆骤然间呼吸一滞,只感觉心底一空,如同坠入了无尽深渊。
先前在时诩眼中的轻浮荡然无存,仅仅是一瞬,景聆便从他眼中看到了轻蔑、凶狠与赤裸裸的厌恶。
景聆苦涩地抽动着唇角,率先别过了脸。
时诩轻笑一声转而望向秦太后,眉眼间泛着几分胜利者的傲气。
时诩起身恭敬地做了个揖,他朗声道:“臣无此意。只是臣继承先父遗志,封侯武安,便是要以大魏的社稷安危为重。现大魏北有满丘频繁犯境,南有稷齐侵扰,臣夙夜忧叹,不敢想嫁娶之事。”
时诩话音一落,宴席间登时出现了几声重重的抽气声。
景聆和席间的群臣都怔了一怔,这时诩竟敢当众拒了太后亲赐的姻缘!
纵然景聆早已听过时诩勇冠三军的名声,可这话说出来明显是没给太后一点面子,这未免也太过大胆了些。
秦太后双唇轻磨,眉宇间已然显露出几分不悦,她勾起唇角正欲再次开口,可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建升帝却突然拍桌而起,端起酒杯爽朗大笑,僵局顿时被打破,一众朝臣的目光瞬间就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好!”建升帝举杯,一双笑眼望着时诩,笑道:“说得好!武安侯不愧是国之肱骨,一心为国啊!有武安侯这样的将军在,实乃朕之幸事,乃大魏之幸事啊!武安侯,朕敬你。”
时诩坦然一笑,也朝建升帝举了酒杯,君臣二人,皆一饮而尽。
建升帝眯着眉眼,痛快地哈了声气,眼底含笑,看起来倒是格外舒坦。
席间的大臣见状,也忙不迭地举起了酒杯朝着时诩敬酒,话里话外都是对时诩夸赞。
黑云散去,月色明朗。宴席间再次歌舞升平,几乎所有人都把太后指婚被拒的小插曲抛入脑后。
镇国公景啸与武安侯时诩大破满丘汗国得胜归来,这是建升帝为二人举办的庆功宴。
景聆一边摆弄着案上的糕点,眼睛不由自主地越过了人群,从缝隙中观察着那位与人推杯换盏的武安侯。
时诩虽承袭了父亲的侯位,可他今年也不过十八岁。
景聆今日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小侯爷,可她这些年被秦太后养在身边,也没从宫人口中少听到关于时诩的传闻。
大约是在三年前,大魏与满丘国的关系降至冰点,大战在边境一触即发。
那场战役中,老武安侯因食物中毒意外战死疆场,一年后,时诩的兄长时询也在嶆城战死。
而后,年仅十六岁的时诩便亲自挂帅,率领着一众亲兵深入满丘境内,一举屠净满丘十余城,直逼满丘都城燕阙。
尸骨遍地,血漫草原,时诩的名字从此威震满丘草场,即使是远远地看见了写着“时”字的帅旗,满丘人也无不闻风丧胆。
这一仗,建升帝龙颜大悦,封时取为武安侯。
像他这样年少得志的人,难免骄傲。
庆功宴到了三更天才结束,景聆与父亲同乘马车回府。
方才在席间,景啸一直都坐在景聆身旁,景聆瞟过父亲几眼,虽是打了胜仗,可他脸上却挂着说不出的阴郁,全程也未与自己说过一句话。
即使是现在,景啸也依旧在马车中偏着头,闭目假寐。
景聆的母亲去世得早,景啸又常年在外征战,因此景聆三岁起就被自己的姨母,也就是秦太后养在身边。
景啸一年都难得回京几趟,与女儿的关系,亦不似平常人家亲近。
景聆在暗黑中侧目望着年逾半百的父亲,车顶突然传来了逐渐急促的敲打声,几阵凉风呼啸而过,掀起了马车两侧的窗帘。
外面下雨了。
景聆周身感到一阵冷意,见景啸还在睡着,她便摸黑拿起了毛毯,正想往景啸肩上盖去。
“景聆。”
景啸喑哑的声音突然传来,景聆顿时身体一僵,在黑暗中与景啸微亮的眼睛相视。
景啸也望着她,撑着软垫坐正。
景啸道:“你姨母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
景聆垂下眸子,把手里的毛毯攥得皱起。
“女儿明白。”景聆轻声道。
景聆在秦太后身边待了这么多年,见惯了她拿捏人的手段。
秦太后与人在棋盘上博弈,自己便是她手中的一颗棋子。
“明白就好。”景啸仰头看着马车的顶棚,感受着车里弥漫着的湿意,“太后娘娘抚养了你这么多年,又一直扶持着景家,于你于景家都有恩情。”
景聆侧目望向父亲,自嘲似的笑了笑,说:“父亲说得是,女儿定会报答姨母的养育之恩。”
景啸轻点着下巴,思忖片刻后,低声道:“你先休息一日,后天,我送你去北宁府。”
“北宁府?”景聆一时感到错愕。
北宁府是什么地方,这不是京畿最大的军府吗?父亲这时候让我去北宁府,是什么意思?
景啸看向景聆,说:“前些日子来了批新兵,皇帝发了话,让武安侯带着他们操练。”
景聆闭了闭眼,秀气的眉便在人看不见的黑夜里蹙了起来。
时诩挂帅不过两年,击退满丘五百里,勇冠三军,声名显赫;今夜秦太后把自己指婚给时诩,这宴席上凡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秦太后的拉拢之意。
可建升帝竟然让这样一个大将军去折冲府中训练新兵,未免大材小用了。
景聆一时误不透建升帝对时诩的用意,倒是今日在宴席上建升帝的那番话在景聆耳畔反复循环。
他究竟是为了替时诩解围,还是为了……
景聆心跳一滞,不敢再想下去,黑夜掩藏了她泛着红潮的脸颊,她微微抿唇,淡淡地“哦”了一声,光听着语气,倒像是不带情绪的冷静。
时诩挂帅的这些年建升帝给他的封赏并不少,这次回来又升他做了右武候大将军,只希望武安侯不要辜负了皇上对他的期望。
父亲把自己送进北宁府,也正好给了自己机会试探这武安侯对皇上究竟是真的忠诚还是假的忠诚。
父女二人一路无言,马车穿过东巷就到了镇国公府,景啸率先下了马车,待车身停稳后,景聆才掀开帘子,被举伞的丫鬟搀着进了府门。
暮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时诩离宫时雨已经停了,盛安的坊市皆是空荡荡的一片,空气中还弥漫着雨后的湿气,凉风飕飕地往衣服里钻。
时诩牵着赤霜被几阵冷风吹散了醉意,便一脚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盛安街道上此起彼伏的马蹄声扰人清梦,时诩在武安侯府前下了马,随手把缰绳递给了府门前的小厮,一群小丫鬟们便簇拥着体态丰腴的妇人迎出了门。
“阿诩!”
崔宛踱着快步跨出门槛,时诩见状,也笑着走到了崔宛跟前。
时诩牵着崔宛的手拉着她进了府门,一边走着一边道:“这都过了三更了,母亲怎么还没有睡?”
“母亲挂念你,怎么睡得着?”崔宛轻拍着时诩的肩,带着倦意的眼中却流露着柔和,“又结实了不少。”
时诩摸着脑袋笑着,脸上还泛着未褪去的醉色。
崔宛鼻尖萦绕着时诩身上的酒气,她道:“今日饮酒了?”
时诩连忙松开手拍了拍衣袍,说:“皇上赏的。”
二人穿过侯府长廊,崔宛缓声道:“皇上给你赏赐了美酒,太后给你赏赐了好姻缘,你接受了皇上的美酒,却拒了太后的姻缘。”
时诩神情微滞,宫墙之内的事情,竟这么快就传入了母亲的耳朵里。
他顿了顿,道:“是。”
“镇国公的女儿?”
时诩点头:“嗯。”
“这姑娘我见过几回,自小养在太后身边,生了个标致的好模样。”崔宛放慢了步子,神色淡然。
崔宛转头望向时诩,淡笑道:“阿诩你拒婚虽是惹了太后不快,却是做了正确的选择。”
“儿子明白。”时诩道。
崔宛微微颔首,说:“我们时家满门无不是忠君爱国之士,阿诩你这些年回盛安少,你不知道,那景小姐与皇上一同长大,当年险些就成了皇后。”
时诩微惊,难怪今夜的宫宴上,建升帝未看过身侧的皇后一眼,目光却在席间停留了数次。
时诩脑中当即就冒出了四个字:红颜祸水。
崔宛又道:“她曾是太后精心培养的作为后宫之主的人选,也是皇上的青梅竹马,于公于私,你都不该与她扯上关系。”
时诩一边听着母亲的话,一边在脑中梳理着几人的关系,他道:“母亲说得是。”
二人一路说着话就到了时诩的卧房前,时诩正想推门,手却被崔宛拉住。
“母亲还要交代什么?”时诩回身望向崔宛。
崔宛轻轻拍着时诩的手背,语重心长道:“阿诩,母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了,母亲不求你的仕途步步登高、飞黄腾达,只求一个顺利平安。”
时诩指节微蜷,顿了一瞬后抬起另一只手覆在崔宛的手背上。
时诩故作轻松地笑道:“母亲,你放心,我已经长大了,我能保护好自己,也能保护好母亲和妹妹。”
崔宛欣慰一笑,说:“你拒了太后指的婚,太后定不会就此罢休,阿诩,你如今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母亲担心日后太后还会拿婚事绊住你,不如母亲在皇城贵女或宗亲中挑个端庄的,我看你二表舅家……”
“母亲。”时诩已经猜到了崔宛接下来要说的话,连忙收回手开口打断了她,“母亲,这倒不必了,太后如若存心想要绊住我,岂是一门亲事就能解决的?”
崔宛抿起半张的嘴,笑容有些尴尬。
崔宛迟疑着说:“那你自己谨慎些。”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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