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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的外科还处在盘古开天地的中间阶段,明面上已经分出了泌尿、产科和妇科,但许多外科医生的技术却是通用的,没有明确分科。

就比如现在正在2号手术剧场里的居永,他师从莫西埃,是阿尔巴兰的师兄,专研的方向就是尿路狭窄和前列腺。莫西埃暂时离开主宫医院后,他就是这儿泌尿科里的主任,正儿八经的泌尿外科医生。

但现在,居永却被要求在这台手术里担当一助。

而站在他对面的手术主刀是外科大主任塞迪约,和瓦特曼差不多的年纪,正在做的是在外科史上的空白——胃部分切除术。

“做的什么???”

卡维以为自己听错了,让阿尔巴兰又重复了一遍:“病人罹患了胃出口癌,上腹部能看到明显的包块,塞迪约教授想切开他的肚子,把肿瘤和他胃远端所有组织一起切除。”

听上去很靠谱,现代幽门癌做的胃部分切除虽然复杂但危险性已经大大降低,基本所有三甲医院的普外科都能做。

但现在是1866年11月10日,称为胃肠手术鼻祖的比尔罗特正在奥尔米茨要塞照顾大批伤兵。离世界第一例胃切除手术正式成功,还有整整14年时间。

当然卡维相信,在自己的帮助下完成这台手术的时间会大大缩减,但完成这台手术的人就算不是自己也不该是法国人才对。

以巴黎现在的手术技术和器械基础,手术成功率无限接近0。

“这手术可不容易啊。”

卡维说得格外委婉,因为随便想想就能找到许多其他外科医生无法处理的难点,包括游离胃和十二指肠的细节、·外溢的胃酸、合适的吻合方式等等:“那位塞迪约教授以前做过这种手术么?”

“做过一次,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不过教授为了今天已经练习了好几个月,应该没问题的。”阿尔巴兰眼中满是崇拜,“当然,手术本来就有着巨大的风险,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话说得很中肯,但只要是个明白人,就应该从那位来摇人的助手脸上看出手术不太妙。

“手术到哪一步了?”普外本就是急诊外科的重点项目,胃肠更是其中的重头戏,卡维不可能不懂,“游离十二指肠?还是在切除肿瘤?或者说已经准备做吻合了?”

助手脸色煞白,连连摇头:“我,我也不是很懂,我只是按居永老师的要求过来找阿尔巴兰医生而已。”

“好吧......”

在短短两分钟内,卡维的脑海里已经想出了好几种手术方案和可能出现的问题,并且很快就备齐了各种补救措施。如果真需要自己上台,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但手术靠的不只有技术,还有其他方方面面的支持。

卡维能想到对方尝试这种手术的初衷,无非是因为有了身麻醉,给了他们更多的操作时间。虽然手术死亡率很高,但只要愿意手术的病人不断增加,总会遇到成功的。

可惜塞迪约没有认识到外科所需准备工作的多样性。

没消毒,没口罩,没手套,也没输血,更没有急救用的药品和相应的对抗措施,就连生命体征的监测都做不到。这种随时都伴随着危险的三级手术,过程中充满了陷阱......

三人绕过人流,推开手术剧场大门,直接冲击眼球的是场内紧张的手术画面,而周围则是和维也纳手术剧场差不多的观众。

主宫医院其实更像一座教堂医院,院内包括治疗在内所有项目都是免费的,当然手术剧场只对内开放,观众至少也得是前来实习的医学生。

他们都穿着灰色或者黑色的正装大衣,手里拿着笔和本子,虽然有交流但都很克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那20c的切口上。

场唯一能听到的只有主刀医生塞迪约的叫声:“快,纱布!快,压在这里,这里出血很严重!”

“吸引器在哪儿?我什么都看不见,赶紧吸,快吸!”

“灯光再低一点!”

阿尔巴兰不敢多吭声,进门后就在助手的帮助下换上手术皮裙,别过卡维走了过去:“老师,教授,我来了。”

“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我去了......”

“算了算了,赶紧再去拿个吸引器,一起帮着吸,出血太多了。”

胃和十二指肠周围有大量血管,游离时需要格外小心。尤其是十二指肠,不仅血供丰富,结构上还是许多重要腹腔脏器的交汇点。

一边是胆管、门静脉,另一边则是胰腺,而它本身的位置也靠后,游离有困难。在术野本身就不够清晰的情况下,做到不出血或者说尽量少出血是完成整台手术的基础。

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手术近似于谋杀,根本没有做的必要。

卡维微微摇头,以外人眼中医学生的身份一个人走上观众席,在角落里找到个位子,想看看接下来的后续。

然而才刚站定没多久,病人情况就急转直下,一旁经验丰富的护士只是搭了脉搏就知道大事不妙:“教授......”

塞迪约此时神贯注,两眼死死盯着上腹部的巨大切口:“很好,血似乎止住了,再来点纱布,再加把劲!等视野清晰之后,我们再做一次肿瘤边缘的钳夹,然后......”

“塞迪约教授!”

护士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这位已经62岁的外科医生总算有了反应:“嗯?怎么了?”

“病人他......”护士轻叹了口气,接着便是摇头,一种委婉表达病人死讯时的招牌动作。

塞迪约马上就猜到了结果,但心里仍不死心:“到底怎么了?”

“波里斯先生的脉搏消失了。”

阿尔巴兰丢下吸引器,用沾着鲜血的手搭在了病人的颈动脉上,没一会儿又将手指移向了口鼻。结果不言而喻,病人心跳呼吸完停止,没有扛过大量失血带来的休克。

随着他的停手,所有人也跟着停下了手。

塞迪约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脑袋嗡嗡直响,连基本的站立都做不到。但出于欧洲最古老医院外科主任的自尊,他还是在其他助手的帮助下稳住了场面:

“我在此不得不宣布波里斯先生的死亡,他没能熬过手术中的大出血。这很不幸,手术非常可惜,只差最后几刀就能切下肿瘤了,我没能挽回他的生命......”

这时,探入病人腹腔的另外两根吸引管依然在工作,腹腔内的积血被吸了个干净。居永手里的纱布也没有停下,而是小心翼翼地擦掉了剩余的血迹,将肿瘤暴露了出来:“阿尔巴兰,去拿组织钳。”

“好。”

赛迪约心有不甘,真心希望能再来一位病情相似并且急需手术的病人。

但腹部肿瘤只有长到可以靠手们及的程度才能确诊,加上病人对手术还有抵触情绪的,想再找到这样的手术对象完就是看运气。

唉......

忽然台上的观众席响起了些零碎的掌声,伴随着一句“赛迪约教授的创新精神真是让人耳目一新”,众人的彩虹屁喷涌而出,在渐渐激烈的掌声中,变得越发刺耳。

和卡维不同,塞迪约似乎非常喜欢这种褒奖,或许这才是他坚持手术的内在驱动力。

他的手术并没有结束,手术剧场也不允许半吊子的手术:“接下去我们要为波里斯先生切除肿瘤......然后将它侵犯的胃远端及一部分十二指肠也一并切除。”

又是一次典型的人术分离,在卡维提升了维也纳整体手术的成功率后,有段日子没见到这种情况了,现在看来感慨万千。

不过和当初看希尔斯不同,他现在不再抱着单纯批判的眼光去看待这种现象,而是变得更为客观。

包括塞迪约在内绝大多数外科医生,并不傻,都知道病人生死才是最重要的目的,可他们依然选择保留原先对手术的认知。

即病人的生死是病人的,医生肯定在意,但也没那么在意。而医生的手术则归医生,手术成功与否看的是能否完成原定手术目标,病人存活则可以看作完成既定目标时的一种意外。

这并不是他们冷血、无知、心理扭曲,而是一种为了减轻手术失败带来罪恶感所产生的特殊借口。

毕竟在这个年代,病人死了是意外,活下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意外。

不出意料,在波里斯先生被宣告死亡之后,原本手忙脚乱的手术团队反而变得冷静许多。没有生命的重压让他们的手法渐渐老练娴熟,每个人脸上也没了刚才的紧张。

看来他们还是更习惯解剖死尸,而不是治疗活人。

......

卡维已经很就没见过那么夸张的内脏肿瘤了,就算距离那么远也依然能看到病人的幽门肿成一个苹果。周围有破溃,有黏连,腹腔肯定有转移,从现代角度去看,其实并不适合手术。

如果撇开这点,单论手术方式的话,卡维还是更倾向于毕-i式手术。

这个称呼“毕”的来源即是比尔罗特的billroch,术式从140多年前创造至今经过各种改进和微调,仍然活跃在普外科的手术台上。

毕-i式直接吻合残胃和十二指肠,操作简单,吻合后胃肠道接近正常解剖生理状态,所以并发症相对较少。1

优点很多,但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肿瘤有黏连,十二指肠本身就被周围复杂结构拖累,游离肯定有困难。加上肿瘤范围较大,胃切除的范围如果增大的话,在做胃十二指肠吻合时张力会变大。

如果肿瘤真的影响切除后的吻合,卡维还是会改为操作更加灵活的毕-ii式。

同样由比尔罗特设计,直接舍弃掉解剖结构复杂,没办法做灵活吻合的十二指肠,而是选用后方简单的空肠。毕-ii式的胃体切除范围没有限制,临床上应用更广。2

但因为操作复杂,原本的正常解剖生理结构发生改变,并发症会更多一些。

从塞迪约的表述来看,他想做的也是毕-i式,只不过在做肿瘤切除之前没有彻底完成必要的游离工作,导致了大出血。

在卡维看来,寻找出血位置,明确自己手术中的失误才是关键。可塞迪约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我对胃切除水平的判断并没有错,十二指肠的残端位置也正确。上下做好切开......”

周围观众看着啧啧称奇,大呼过瘾,连称塞迪约是世界腹腔手术第一人。

场估计只有卡维会看得浑身难受。

他不在乎那些虚名,难受的也不是给塞迪约冠上的名头。他很清楚自己脑子里的理论知识和手里的技术,都是这些先贤努力传承而来。

让卡维难受的只有手术本身,塞迪约手术做得太糙了。

单说这一步肿瘤切除,正确做法是用大型关闭钳先行闭合胃的近远端,然后用缝合线做层间断缝合,最后才用手术刀切割。先缝后切可以有效阻止黏膜分泌的胃酸外溢,也能防止切开胃壁时的出血。

然而,塞迪约缺乏经验,不可能知道这些细节。

“居永医生,你负责做一下肿瘤的病理。”

“好。”

“阿尔巴兰,过来搭把手,我要做接下去的残端吻合。”

“是。”

在塞迪约看来,肿瘤切割才是最难的一步,现在的缝合只是收尾工作,所以心情很快就从波里斯的死亡中解脱了出来。他的手法又恢复到了平时的轻巧柔和,同时他也想起了阿尔巴兰今天的主要任务:

“我记得你下午是要去火车站的吧?”

“对。”阿尔巴兰抬头扫了眼观众台,见没找到卡维,便说道,“应外交部的要求,我代表医院去火车站接一位客人。”

“我知道,就是那个在维也纳作威作福的爱德华搞来的外科医生......”塞迪约轻笑了两声,“如果说是瓦特曼或者尹格纳茨,说不定我就去了,可没想到......”

阿尔巴兰手里提着十二指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已经到医院了。”

“哦,来就来吧,如果可以的话,还真希望他能看看这台手术。”塞迪约对自己的技术非常有信心,“虽然波里斯先生的死亡是个意外,但不是谁都能做好胃肠吻合的。”

阿尔巴兰只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医生,甚至在这儿连医生都算不上,只能成为实习或者助理。

面对外科大主任,他不敢吭声,更不敢有丝毫反抗,因为没人知道自己的反抗会给前途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正当场议论纷纷的时候,角落里忽然飘出了一句略带德语口音的法语:“塞迪约教授,我正在观众席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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