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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大军在大宛境内休憩数日,又继续向西而行。众将士尝到了好处,作战愈发奋勇,一路势如破竹,先后扫疏勒、平莎车、破无雷三国,时隔一年之后,终于抵达了月氏境内。

时年,月氏人分裂成两个国家,一部分投降者仍居于祁连山、天山附近,称为小月氏;而另一部分西逃到阿姆河岸,击败了原来的大夏国,复立国称为大月氏。也正是伊稚斜征讨的对象。

一入大月氏境内,先后打了三次场战役,皆以匈奴人取胜而告终。匈奴大军长驱直入,一直挺进大月氏腹地,王都蓝氏城附近。

逾是靠近月氏王都,伊稚斜心中愈发忐忑不安。他怕到找不到自己的女儿,更怕女儿已死。那是他活着的唯一希望,失去了女儿,活着将再无意义。以至于他的疯病愈来严重,时而狂躁如雷,又忽然静如止水。常伴左右之人无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说话之前都要反复掂量,生怕一不小心将他惹怒。

这日,众将汇于王帐之中,讨论攻伐策略。左大都尉呼衍摩思虑很久,终于开口说道:“大王,卑职以为欲攻破蓝氏城,需得出其不意。白天,我们佯攻一阵,只要敌军稍作抵抗,我们就可撤军。待到夜里,大军分三路先后攻城。中军点火把行进,攻城正面,吸引敌军主力。左右翼不许明火,悄悄潜伏向城侧面,突然发起攻势。”

呼衍摩言罢,有人点头,有人不以为然。一会儿,左大将乌夷泠开口道:“大王,呼衍摩的策略很妙,只是那蓝氏城固若金汤,攻城难度不小。且汉人的兵法说道‘十倍围城,百倍攻城!’我匈奴儿郎纵然英勇,可人数并不比月氏人多,即便攻城得胜,势必损失不小。卑职以为我军粮草充足,并不急于制胜。不如我们以三万大军围住蓝氏城,分出两万大军攻打二百里外的比西城。那里负责蓝氏城的供给,一旦被我们占领,蓝氏城断了粮,三月之内不攻自破!”

这法子确实比呼衍摩的更高一筹。话一说完,便有不少人点头称是。左右大当户上前说道:“左大将所言甚妙,我等赞同。”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伊稚斜,却见他心神恍惚、愁眉不展,也不知在思虑什么,好似全然没把先前的话听进心里。

右大将低声问道:“大王?大王?为何事犯愁?”伊稚斜恍若无闻,心中所想不是如何攻破蓝氏城,而是如何潜入其中,见到那年幼的女王。这一路上,他严刑拷打了许多月氏奴隶。从这些人口中得知,月氏人确实有一个年幼的女王。他心中百感交集,又欣喜,又忧虑,又害怕,生怕那女孩不是自己要找的女儿,又不知如何确认那女孩儿的身份。

众人素知本部大王喜怒无常,更加暴戾好杀,眼下见他沉吟不语,神色凝重,也就无人敢于打搅。良久之后,只见伊稚斜的表情渐渐舒展,随即听他说道:“本王暂不想对蓝氏城用兵!”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不解:“大王一向好杀,怎么今日反而仁慈起来了?”

乌夷泠道:“大王有何想法?”伊稚斜道:“本王要亲自出使蓝氏城,劝降月氏!”他主意已定,心想总归要先见一见那女孩儿。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目瞪口呆。乌夷泠沉吟道:“这个…这个…”欲言还休。

呼衍摩心直口快,忍不住说道:“月氏人最是顽固,大单于多次下书让其臣服,那月氏王宁死不屈,才落得如此下场。大王要劝降这些蠢人,那…那…岂不是…”他后面想说多余,可又不敢出言不敬,话说一半,终于吞下腹中。

左大当户道:“大王,你身份贵重,岂能前往蓝氏城,只身犯险。不若由卑职代您出使。”右大都尉也道:“大王,卑职也愿替您前往!”自他二人表忠心之后,其余众将也都纷纷开了呛,要么劝说不要去,要么自己要替行。总之,话术花样百出,内容却是大同小异。

伊稚斜倍感聒噪,轻轻咳嗽一声,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大帐内忽然安静的可怕。

此时,众人低头屏息,眼神偷瞄伊稚斜,时刻注视他脸上的变化。但见伊稚斜神色笃定,说道:“本王主意已决,诸位莫要多言!今日议事且停了吧!”众人齐声答道:“是!”便退出了王帐。

转眼一天过去,晚间,伊稚斜躺在床榻上,久久不能入眠。心中所想是明日入蓝氏城的事,不禁思绪如潮:“那宁,若你与神同在,一定保佑我找到女儿。你是恨我,可女儿无罪,她在这世上也就剩下我这个父亲,你怎忍心她一人孤苦伶仃?我答应你,会好好照料她,护她一生周全。”

他夜不能眠,辗转反侧,轻轻叹出一口气来,站起身走到帐帘前,撩开一个缝隙。月光如练,洒进王帐之内,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在他的身上。他想象灵魂飞到了那宁的身旁,这样才能安静的入睡。

夜里,忽然吹起了一阵夜风,刮入王帐之内,如同轻柔的软鞭抽打在伊稚斜的脸上。他面露狰狞之色,陷入了一个古怪的梦魇中。

在梦境里,他又回到了月氏王庭幽暗的地牢中。悲苦寂寞之感涌上心头,他时而躁动不安,时而心神郁郁。

忽然只听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轻盈欢快。烛光越来越近,一个秀美的小女孩蹦跳着走了过来。

伊稚斜全部心神被这女孩儿吸引,只见她生的粉妆玉琢,乖觉可喜,正趴在地牢栏杆前张望。那双明亮的大眼如两颗宝石一般美丽。女孩一眼望见伊稚斜,兴奋喊道:“爹爹!爹爹!”

听见这两声叫唤,伊稚斜的心仿佛就要跳了出来。他连忙应道:“唉!我的女儿!我的宝贝!快让爹好好看看你!”说着拖着深重的锁链走上牢门。

哪知他刚刚靠近,忽然女孩的面目骤然变得狰狞,只见她掏出一把尖锐的短棍,紧紧握在手上。那棍子伊稚斜最是熟悉不过,却是那宁公主的驯兽棒。

伊稚斜大惊之下险些坐在地上,只听女孩狞笑道:“爹爹,你害死了我娘,她临死前告诉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哈!哈!哈!”

“啊!”伊稚斜蓦然惊醒,吓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他翻过身来,长长吁出一口气,暗自叹道:“那宁,你还那样恨我吗?”这一夜再也无法入睡。

次日,天光见亮,伊稚斜戴上一张面罩,稍稍打扮,率领五十位匈奴勇士,一齐赶赴蓝氏城。

不远处,宏伟的城墙屹立在风沙之中,无言诉说着沧桑。只见蓝氏城雄浑壮阔,巍然耸立,给人一种坚实之感。朝阳的光辉洒在城池上,更映衬出一种荒凉与凄美。

伊稚斜等人停在城门百步之外。城墙上的守卫早已看见匈奴人前来,连忙通知看守城池的将领。其余守卫拉弓搭箭,一齐瞄准匈奴人,只待这伙匈奴人稍有异动,便要万箭齐发。

过了一阵,一位将军打扮的人物匆忙奔上城楼。这人初时慌张,等见到敌人只一小撮,不想是来攻城的,心中一宽。在此人之旁,另有一位负责喊话的,用匈奴语高声问道:“匈奴人,来我城下欲何为?”

伊稚斜不答,而是向身后人说道:“取弓来!”两名校尉递上一柄震天弓,又递上一根雕翎箭。伊稚斜扣紧弓弦,挽弓如满月,只听嗖的一声,雕翎箭破风而出。

百步之外,城墙上的人皆以为这一箭射向自己,吓得四处躲闪。随即又听“咔嚓”一声,守卫们扒眼一瞧,却是己国的旗杆倒了,断口处插着一支雕翎箭。

众人又惊又骇,心中对匈奴人更增三分惧意。那守将不由得叹道:“这匈奴人好厉害的臂力。”他走上前来把下那柄雕翎箭,发觉上面绑着一卷木牍。只见上面简略写着,匈奴左谷蠡王部左大都尉呼衍斜略,求见大月氏女王。

守将这才了然,原来这五十余人竟是匈奴人的使臣。此事非小,守将一人难以抉择。他只得又将之上报。此事一直传到大月氏翖侯那里,才有回信。

午时艳阳高照,众人晒的汗流浃背。就在此时,蓝氏城的城门一开,涌出来千位将士,将匈奴使团层层围住。伊稚斜麾下这五十人,都是匈奴军中最为骁勇善战之人。他们自不肯轻易就范,纷纷提起兵刃与月氏军对峙起来。五十人对上千人,气势上却丝毫不落下风。反观月氏军,站在前排的士兵都有些忐忑不安。

伊稚斜寻女儿心切,想都未想就一摆手,示意众人不要抵抗。军令如山,匈奴士兵立刻都放下了武器,被带进了城门之内。

一入城中,只见街上人影稀疏,两旁店铺闭门紧锁,偶有几家开张的,却是门可罗雀。月氏先后两次灭国,皆因匈奴人而起。这里的人多数亲眼见过亲朋好友死于匈奴屠刀之下,畏匈奴人如虎。此次匈奴大军又至,城中人人自危,哪有人还有心去逛市井?去做生意?

五六位月氏勇士将伊稚斜拉下马来,下了他的武器。一位文官打扮的人走上前来,问道:“你就是呼衍斜略?”伊稚斜微微点头。那人又道:“随我入王宫吧!”伊稚斜说道:“可是去见女王?”那人道:“去见翖侯大人!”

伊稚斜心头一凛:“翖侯!翖侯!又是翖侯!可恨至极!”他半生之中,最恨的人就是翖侯普什图,虽然普什图已死,可一听见翖侯的名号,仍忍不住动怒。

霎时间又有数个念头涌上心来:“难道说翖侯总揽了月氏大权?女王已经成了他的傀儡?还是说已经被翖侯所杀……”他越想越怕,连忙收起心神,以免自己犯了癔症。

他问道:“本都尉要见女王,为何不去见女王?”说话之时,眼中幽光闪烁,如同一只人形凶兽。只消这文官的回答稍不顺他心意,便要大开杀戒。

却听那文官道:“女王年龄尚小,如今是由右翖侯大人辅政!”这人不知,自己说话之时已经在鬼门关中走了一遭,幸好他的答复还算令人满意。

伊稚斜极力克制两大神格,仍然保持本心,微微点头。

那文官略起疑心,说道:“阁下难道不知我们女王今年只有九岁吗?如何议政?你执意要见女王大人,莫不是有什么歹意?”

伊稚斜道:“我奉左谷蠡王的命令出使此地,岂能有假?若有歹意又怎么只带五十将士?”

文官仍然持疑,可转念想:“那五十匈奴兵已我军被控制,只眼前这一人,即便放他入城,又能翻起多大浪花。”便道:“随我入宫吧!不过我劝阁下不要起任何异心。”伊稚斜微笑不答。

随之文官在前引路,伊稚斜在后跟随,更有二十余个侍卫围在两人身前身后。一路无言,没过多久已经走进王宫。

其内层层殿宇鳞次栉比、错落有致,金碧生辉,此处虽比不得昭武城富丽堂皇,却也是美观大方。

伊稚斜心中暗叹:“月氏果然底蕴不弱,先后覆灭两次,仍能建出这样规模的王宫,远非其他西域小国可比。”他原来最恨月氏,可自从得知自己的女儿或许就是当今月氏女王,心中对月氏人的态度也悄然转变。

王宫正中有一间气势恢宏的殿宇,一行人推门进入。只见大殿两侧有许多月氏大臣躬身而立。百官首位是一位相貌端正、神色威严的中年男子,其昂首挺胸,气质与旁人大不相同,其穿着,也比寻常人华贵的多,多半就是所谓的右翖侯。这一官职在大月氏国内也分左右两位,左翖侯高于右翖侯,只是左翖侯普什图已死,这右翖侯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女王年少不能参政,右翖侯便可摄政。

此时,所有人都聚焦在伊稚斜身上,上下打量着他。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有人恨极了匈奴人,不禁怒目而视;有人怕极匈奴人,不由得眼神躲闪。伊稚斜泰然自若,在众人瞩目之下,信步走上大殿中间。

翖侯朗声说道:“你就是匈奴左谷蠡王的使臣呼衍斜略?”身侧有一通匈奴语的臣子跟着翻译。

伊稚斜却用月氏话答道:“不错,我就是左谷蠡王部左大都尉呼衍斜略。”众人一听,这月氏语不仅流利,且字正腔圆,不禁一怔。有人心想:“难怪匈奴人会选此人作为使臣,的确有过人之处!”

翖侯微微一惊,随即高声问道:“好!那我来问你,我大月氏已然退出伊犁河畔,匈奴人仍为何步步紧逼?”这话问的不亢不卑,虽是质问的语气,可所言尽是事实,也并没有如何得罪对方。

伊稚斜不善言语,凝思片刻才道:“我匈奴人踏足西域,楼兰、精绝、大宛、龟兹、难兜、无雷等十余西域国家皆愿臣服,唯有你月氏人不服管束。不得已之下,大单于只得遣五万大军与尔等相谈于蓝氏城外。”

此言一出,月氏众臣群相哗然。有人低声叱骂道:“匈奴人好不要脸!竟将四处侵略说的理所当然!难道匈奴就尊贵,西域三十六国就该低贱吗?”一时间大殿中议论纷纷。

这位翖侯是个主降派,当年匈奴远击月氏于伊犁河畔,正是他主张西逃,才有现在的大月氏。事到如今,纵然对方又大兵压境,这位翖侯仍不愿与匈奴人兵戈相见。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阁下此来是为了劝降吗?”

伊稚斜道:“正是!本都尉劝你们早些臣服,否则我部大王天威之下,必定踏破你蓝氏城!”这话语气、语意都十分不客气,众人听之脸色骤变。伊稚斜并不理会,继续说道:“你们归降之后,需每年上供粮草百车、黄金十万金、奴隶千人、宝马五千匹!”众臣越听脸色越差,有几位老臣面红耳赤,若非翖侯在前,他们早就要破口大骂了。

翖侯早有投降之意,心道:“这些东西虽珍贵,可也比不上我大月氏十万民众的命。可是……哎……”他沉吟半晌,最后暗自摇头。纵然他是翖侯,此事也难以做主,除非女王能力排众议。可是他心中又清楚,女王是多么憎恨匈奴左谷蠡王,绝对不会答应的。

翖侯轻叹一声,道:“你回去吧,我们大月氏是不会投降的!”

正当此时,一位皓首老臣,阔步走出队列,昂然道:“翖侯大人,匈奴人气焰嚣张,不可一世,更与我大月氏有血海深仇。这些天杀的狗贼不灭我们定然不会罢休。”老臣说着话,瞪视伊雉斜,续道:“下臣以为不可放虎归山!把这厮斩首挂在城外,给匈奴人一个下马威!

此话一出,登时群情激愤,不少老臣再不顾颜面,红着眼、噙着泪,纷纷奔出两列,跪伏在地上呼喊道:“下臣跪请翖侯大人下令杀了匈奴使臣!”“翖侯大人,杀了着狗贼以彰我大月氏抗敌决心!”“杀了这狗贼!”“杀了匈奴人!”一声声谩骂此起彼伏,仿佛要将伊雉斜淹没在唾沫之中。

翖侯大敢为难,心道:“这呼衍斜略是左大都尉,乃是匈奴二十四长之一,官位着实不小,若真把他杀了,再要议和怕是不易。可若不杀,眼前之势态又当如何平息?”当此之时,他是进退维谷,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一声大笑打断了众臣的发言,这声音放肆无忌,与大殿中的肃穆格格不入。众人一瞧,笑声的源头正是伊雉斜,不由得更加愤怒。皓首老臣戟指大骂:“贼子命在顷刻间,竟然还敢藐视我等众臣,当真是狂妄至极,该杀!该杀!”

翖侯眼神一凝,暗道:“这呼衍斜略真是好大的胆子,真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却听伊雉斜朗声言道:“你们月氏究竟是翖侯做主?还是群臣做主?还是女王做主?”

一臣子答道:“自然是女王做主,只是女王年龄尚小,岂能见你这蛮人?”

伊雉斜闻言,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他所做所为全为见到女王,此时听闻确有其人,微微宽心。凝思片刻,又道:“本都尉此来欲见女王,倘若见到女王,议和之事便可商量,供奉之事也有余地,否则即便你们将我杀死,我匈奴大军也定要踏平你蓝氏城!”

大月氏群臣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降,主战之人以女王居首,主降之人以右翖侯为首。刚刚那些集体发难的,都是主战的臣子。待听了伊雉斜的话,不少主降派又看见了希望,都一脸渴望地望着右翖侯。

右翖侯百般无奈,只得吩咐道:“请女王陛下吧!”宫人遂走向殿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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