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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湖广对辟邪教的密奏,很快就让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狗儿知道了。皇帝的很多事都没法瞒过自己身边的大太监,因为一些文字性的东西如果没有当场销毁总得交给人保管,托付的对象多半就是近身太监。
宦官和司礼监现在的权势依旧不算太大,但是比太祖朱元璋明言“此曹止可供洒扫,给使令,非别有委任,毋令过多”就好得太多了。宦官逐渐参与政务,是从永乐时代开始的,永乐帝已开始重用宦官……因为大明朝朱元璋这样的皇帝仅此一个,他精力超好集权于一身,宰相都不想要,并传下祖制后宫女人和宦官不得干政;显然后来的皇帝就没办法一个人处理如许多的帝国事务,该有的慢慢都会出现。
朱元璋简单片面地总结了前人的教训,汉亡于外戚、唐亡于宦官,有早早就定下了祖制。但永乐时皇帝就意识到了皇权需要人代理,却不能由朝臣来胜任,君权相权的博弈已经玩了几千年,朝臣不能全权管理天子的至高权力,而宦官拥有天然的优势:做宦官的人没有后代,篡位毫无意义;宦官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更无亲戚可言,权力可收可放。永乐帝认为唐朝宦官之祸是章法制度不够完善。
现在宣德帝朱瞻基继承了永乐爷的政治思路,更开始发展相权,对内阁的重新规划是他的第一步。
在这样的大势下,王狗儿充分察觉到了自己的机会。当初击败海涛,不仅为了自保,更是给自己的前途扫清障碍。海涛到了凤阳守陵,如今的紫禁城王狗儿四顾茫然已无对手。他有对手有威胁,却不再是同为阉人的太监们。
司礼监在皇城东北面,北安门内,渐渐有了点唐代北衙的格局,自成一个权力组织。王狗儿坐在司礼监内,面对周围毕恭毕敬口称老祖宗的宦官,不禁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但是他很快提醒自己要有所自持,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很艰难很漫长,但是失去它可能是一夜之间。
如今的天下绝大部分人已没法拿他王狗儿怎样,能决定他命运的人只有两个,两代皇帝:当今天子宣德、曾经的天子建文。两个人都得小心侍候着。
宣德自不必说,他一句话就能让王狗儿从“老祖宗”变成孙子。而建文帝想王狗儿死,也不是那么难,虽然可能两败俱伤。
小宦官黄安已重新回到宫里,上次事急,王狗儿支他回去找旧主报信了,不料这家伙又被送了回来。这让王狗儿多少有点被监视的感觉,好在黄安太嫩又不熟悉政务,平时还是比较好对付的。
由此可知,建文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将王狗儿置于死地;当然王狗儿也觉得自己应该尽量维护这种关系,以免变成一粒弃子。
他寻思良久,便支开了身边端茶送水的小宦官,并谨慎地起身把房门轻轻掩上。返身坐下来提起了笔,用左手。
一般人写字都是用右手,但王狗儿有个特别的本事,能左手写字,平时根本不对外人表露。左手写字,万一出了差错,也没法抓住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证据,利用自己在宦官中的权势完全能将事儿消灭在皇帝知道以前。
他将吴庸的密奏、皇帝对辟邪教的掌握全数写了下来,准备送到建文那边去。提前警告建文党羽危险,应该是一件很大的功劳……王狗儿写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了建文还年轻时的脸,建文好像在说:朕早就说过王狗儿这个奴婢对朕还是很忠心的。
王狗儿快速地写完,读了一遍,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一段话。湖广巡按御史张宁因为知情隐瞒不报,已被宣德和胡滢怀疑与“乱党”勾结,锦衣卫正在下去拿他,让建文那边的人合适时提醒张宁。
张宁的身份,王狗儿并不知情,并不清楚他原来是“自己人”。王狗儿这么加一出,完全是出于上次张宁帮助他对付海涛的报恩。他自认还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现在张宁遇到要丢性命的危险,他觉得有必要帮一把……能不能凑效就不清楚了,他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这世道,没落井下石咱家就算个人。是生是死就你的造化了。”王狗儿搁下笔微微叹了一口气。
把这东西送出去的人只能是小宦官黄安。王狗儿平时有无数的人可以差遣,但这种事独有黄安可以干,因为这厮也是建文党羽安插的人。他自己也不能出去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作为位高权重的太监,一举一动目标太大了。
黄安利索地出宫把信送到了京师的秘密据点,然后这封信就以信使的速度飞马南下,最终到达了建文的秘密中枢。
……消息确实给朱允炆及其身边的重要人物带来了很大的震动。故作镇静没有轻易开口的朱允炆,心里已经下意识准备万一不行就跑路。
他极力忍耐,才没有当场询问郑洽:他在江西给自己修建的道观和寝陵是不是完工了?
岁月早已磨灭了他的斗志,一遇到事就想着躲避和逃跑。或许这些年逃避已经成为了习惯。
“太子”朱文奎的言语间掩不住的对辟邪教的不满:“这下他们可将咱们害苦了!那些人平日行事太过张扬,教徒扩大以十万计,早被官府盯上了还不知收敛。如今伪朝一旦认定辟邪教与咱们关系密切,定视为大患,过不了多久就会派兵征讨,如果俘虏了其中的一些人顺藤摸瓜,我们这地方还安稳吗,数省及海道的生意也尽数暴露……”
作为建文最信任和最重要的谋士郑洽立刻站了出来,安抚大伙道:“此事确实非同小可,但还不到燃眉之时。首先,据悉山东乐安的汉王起兵近在眼前,当下伪朝的心腹大患当在山东,而咱们并不是威胁宣德的最大敌人,伪朝很难腾出手来对辟邪教;其次,据方泠传来的消息,三皇子在湖广巡察地方武备,多不堪用,伪朝就近从湖广调兵很艰难,从别处调兵也费时日。故我们不能马上慌了阵脚。”
“郑学士所言极是,极是!”朱允炆微微有些欣慰道。他越来越重郑洽,这个在落魄后才封的大学士很有点见识能耐,总是能在危急之时有条不紊地提出方略。
郑洽马上又说:“微臣以为,眼下应该马上办的事,是急报辟邪教总坛姚夫人,让她立刻让三皇子回避,别被锦衣卫先一步捉拿上京了。”
坐在朱允炆侧边的马皇后忍不住说道:“要不是他来查,朝廷怎么知道辟邪教的底细?咱们是不是担心多余了……他是连父皇的面都不见,一开始就为伪朝效力,究竟是哪边的人?”
郑洽听罢面露无奈,垂头不语。
朱允炆侧目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是老三查出来报到京里的,锦衣卫为何要捉他?何况他还能将自己的亲娘置于险地?事到如今了你们不要对自己人再说长说短,当初不是说王狗儿贪图荣华富贵变节了,这会儿要不是王狗儿把消息递出来,京里头谁还能探到这样的机密?到时候咱们毫无准备被打个措手不及,后果愈加严重!”
马皇后面色不悦,但也无话可说。虽然有时候话能把黑说成白,可道理太一目了然也毫无办法。张宁想为朝廷立功也确实没有对付自己亲娘的道理。
朱允炆便立刻说道:“马上派密使去永顺司。”
侍立在侧的一个白胖“道人”立刻领命悄然退了出去。
朱允炆回顾道宫中的几个人,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在了郑洽身上:“祸虽未到眼前,但无远虑必有近忧,郑学士可有良策?”
郑洽沉吟良久,拜道:“此事正应从长计议。”
文奎忍不住抱拳道:“父皇,儿臣以为眼下只有弃一方而保全局。辟邪教虽是咱们的一股重要势力,却已暴露在险地,不得不弃。可下令辟邪教内知情太多的人陆续转移,放手教内之事遁于远方。到时候就算朝廷派兵抓捕教徒,也得不到咱们的消息,无非是一帮流民罢了。”
郑洽马上皱眉道:“太子说得有一番道理,可临时急智却没想到其中的艰难。教内不仅有一些头目知情,当初更安顿了许多南京之役后逃亡的家眷遗民,他们在辟邪教能够自给自足并且向中枢进俸。一旦要让他们离开,不得不面临几个大问题:得说服众人,并需要大量钱粮安置,最严重的是迁走那么多人在路途上比较麻烦,容易节外生枝。”
文奎争辩道:“只要晓之以利害,他们是愿意留下来等死还是走?被朝廷以乱党的罪名抓去谁也别想好过,还不如分批去偏远乡间隐姓埋名安顿,至少能保个善终。”
郑洽叹了一气道:“理是这么个理,但要人放手得到的东西岂是轻松的事,人心使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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