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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今年65岁,外婆今年60岁,昌南小镇是他们生活了的四十多年的家。
每到秋天枯萎的黄叶落满庭院,外婆年纪大了,扫了几下就说好累,外公一脸的宠溺的说道,我来扫,你快去休息吧,好不容易把落叶扫在一起,外公打起了坏主意,拾起一大捧落叶,朝外婆头上丢去,外婆也很快发起反击,两位花甲之年的老人,小孩子一样嬉戏打闹,嬉闹之后外公就跑到路边,摘一束野花别在外公耳旁。
外婆弓着腰说:“这是什么?”
外公嘻嘻哈哈:“送你的花。”
外婆:“你戴一朵看看,你不戴我就不戴。”
外公听话的抽出一朵戴在耳鬓两旁,戴着戴着。
外婆看着满是花朵的外公,前俯后仰的大笑,不停的鼓着掌说,好看,好看。
外公脸上也笑开花了,说:“外婆也戴吧!”
“那我也更好看了吧!”
“当然啦。”
还没等外婆说完,外公就挑出了几朵最好看的野花,小心翼翼的绕过外婆的白发,轻轻的戴在头上和耳旁。
外婆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扭扭捏捏,一边用手遮住脸,一边指指点点说这戴歪了那戴反了,脸上洋溢着淡淡的温馨。
“唔恁到底会不会戴。”外婆假装生气,批评着一旁手忙脚乱的外公。
外公没有理着外婆,依旧手粗心大在外婆头上来来回回,有模有样的说:“哎呦,真好真漂亮。”
外婆拉着外公,大手牵着小手,小手依附着大手,笑得是那么甜,眼睛眯成一条缝,满脸洋溢着幸福,隔着阳光下的空气都能感受到温馨。
在外公眼里,外婆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
外公平常喜欢抽烟,镇上的医院里也检测出外公患有肺炎,他也没有顾得,医生对他说,您老要抽就抽好点的烟,外公不乐意了,死脑筋犯了,说,我只喜欢抽红塔山。
两人总喜欢在没有事做的情况下坐在院子里青苔石头墩上,吹着傍晚的凉风,听着候鸟的歌声。
常不常的,也不乏几处乌鸦飞过,外公叹着气,说天要变了。
拿起石头墩上的红塔山,点起卷烟来,也不再说话,看着院子围墙。
外公重重的咳了两声,乌鸦又跟着叫了两声。
外婆就立马抢过外公手里烧去的半截卷烟,毫不犹豫的抽了起来。
外公第一次看见外婆抽着烟,脸上挂满的诧异,问着:“唔恁你怎么抽的?”
“唔恁不要你管。”
从此以后,他们总一根卷烟两个人分,而且只抽红塔山。
夜色静寂如水,外婆很胆小,上厕所拉着外公的手,不断叮嘱他不要离开,就在这里给我唱歌吧!
外公很宠溺,奶奶说什么他都说好,等奶奶进去,憨厚的外公开始晃头晃脑的给她唱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哎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乖乖的守着她。
声音一出就把蹲在厕所的外婆逗洛洛笑了,外婆出来之后拉着外公的手。
“唱歌又好听,有在这儿陪着我。”说他唱的真好听。
外婆本来是想多呆厕所一会,舍不得打断这美妙的歌声,可想到这是十二月的天,又匆匆忙忙跑出去。
没想到外公先问着:“不冷吗?”
外婆摇摇头,反问着:“你不冷吗?”
外公拍着胸脯,笑嘻嘻的说着:“哎呦,,在这陪外婆有什么冷的。”
两人搀扶站在夜里,似乎有讲不完的话。
秋风萧瑟,天朗晴晴,两位老人搀扶着爬上对面的上岗,想着上山砍柴准备过冬,一路走来,坟墓叠堆,有名的也有,无名的又有,山岗中央不见天日,背后一阵阵寒凉刺骨,外公紧紧的搀扶着外婆,而外婆半步不离外公。
“不怕的,不怕的。”
外公年纪大了,再加上有肺炎,砍了一会就咳嗽不停,嘴里还说着真累啊。外婆就陪他休息一会儿,说起以前年轻的事,歇了好一会,外公就吃力背起那捆柴,而外婆托着干枯的树枝,在后面紧跟。
还没走几步,外公又累的不行,扎在一旁大树下休息,他和外婆谈着未来的事,这也是第一次两人谈着未来的事,老人老到了一定年纪,其实谁都不愿提起或者想起。
外公这次也没有避讳,开着玩笑说,自己啊,要是不行了,你就把我埋在这上岗上,这里啊,离家近,不容易迷路,想你的话,我就可以常回家看看。
外婆“呸呸呸”的几句,躲在一旁没有理他。
外公发现外婆生闷气,笑开了怀,拉着外婆的手说,开玩笑的,说自己要活到一百岁,到时候还要你给我煮阳春面,我们还在一起。
外婆不生气了,但也没笑,说想得美,到时候我可没力气伺候你。
秋去冬来,山间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小溪,山林,庭院,就像梦境中一样唯美的素描画。
两位老人开心的拿着扫把,穿着外婆针织好的“情侣装”,一起在庭院扫雪,听老一辈人说吃冬天里的第一口雪,能盼个好兆头,两人相互喂着吃,都希望彼此能够健健康康的,这样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也能更久一点,然后他们又开始打雪仗。
“哎”外公攒起一团雪,就是往外婆身上扔,外婆的手小,抓起一丁点雪反击,没等落在外公身上就散开来。
一会儿,外婆就落了下风,坐在一旁不高兴了,外公见状,又笑嘻嘻跑到外婆跟前,抱起一大推雪往自己身上砸,假装痛的嗷嗷叫。
没想到,外婆心疼极了,哭的更厉害了。
“哈哈…”外公嘴角上扬,“骗你的!”
外婆又不高兴了,严厉批评着外公,说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打完雪仗还要堆雪人,把雪人堆成对面的模样,每天过得像新婚的小夫妻
雪人堆建大功告成后,两人就在火炉旁烤火,外婆还贴心的把烤暖和的手放在经常偏头痛的外公。
外婆看着闪闪的火苗,喃喃的自语:“我们相遇时,我14岁,你19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因为你是个小伙子,我很害羞总是扭扭捏捏躲躲藏藏”
外婆见外公呆坐在那,没有回应,歇了口气,伴随着柴火炸裂的声音,又继续说:“我们结婚时我才18岁,彼时并不懂得什么是夫妻,年轻时你为了养家糊口吃了很多苦,存了很久的钱好不容易开了间油店,还被当成了地主,蹲了几年,出来后又被它们赶的倒出乱窜,泼冰水,吃糠咽菜,现在才落下这么多毛病。”
外婆眼睛一直盯着外公,眼里满是心疼,但听外婆回忆这些事,冻僵的脸上挂满了幸福。
平常的日子里,外婆说膝盖疼,他就帮外婆揉腿,然后缓缓低下身子,对着膝盖轻轻哈气。
外婆说有点无聊,外公就载歌载舞跳起来,外婆像个少女一样,也跟着外公的手臂一起摆动,笑望着痴痴的听。
“年轻的舞有不啦。”外婆提议。
外公挠挠后脑勺,想不起来是哪首,东拼西凑出一支舞,站在凳子上,换作神明一般,整个照在她身上。
外婆在一旁笑做一团,不停的鼓掌。
在外公的世界里,外婆就是他的唯一,外婆也是如此,阳春面两碗仍是两碗。
几年后,他们的外孙小阿玖加入这个本就温馨的家,他们又多了个值得牵挂的人,阳春面从两碗变成了三碗,整个家又更加闹腾了,外婆哭笑不得。
如果就一直这样闹腾下去该有多好,然而死亡就坐在他们中间,像个安静的小偷,
那年冬至,外公的身体出现了异样,外公的肺炎突然发作,咳嗽的整夜睡不着觉,饱受着病痛的煎熬,外婆吓哭了,只能帮他抚背顺气,等缓解好,外婆为他盖上被子,然后默默的坐在旁边一直守着他。
外公醒来不喜欢关灯,因为他想醒来,都能看到外婆的脸,虽然看了整整几十年,却怎么也看不够,只是这次眼神里,藏着太多的眷恋和不舍,半夜里叹了口气:要是自己走了,她该怎么办啊。
外婆其实也知道,所以从来不会翻身倒过去睡。
从此以后外公走到哪里,都要牵着外婆的手,生怕外婆走丢了似的,怎么也不肯放开,昌南小镇不仅有着街角亲吻的情侣,还有巷尾牵手的老人。
穿过集市,渡过湖泊,老两口就这么静静的坐在小溪畔,溪水波光粼粼不断冲击着鹅卵石,晚霞印两人脸颊得通红,此时的就像年轻的小伙子和害羞的小姑娘,要是能这么一直幸福下去该多好。
但谁都知道,相伴再久,两个人总有一个先走,外公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洗澡也得外婆帮忙了,不由让人心疼极了。
每一天,看着外公远去的背影,外婆总是自言自语:如果外公走了,请让我也紧随其后。
但心中的小阿玖又不忍心丢下,便又打消这个念头。
外婆似乎有了预感,她怕外公突然走了,便寸步不离的睡在外公身边。
这一天,外婆腿痛到医院看病,外公的大手牵着她的小手,阳光洒在地上留下很长的斜影。
外婆很害怕打针,还没开始呢就喊着疼,把医生逗得合不拢嘴,事后埋怨起外公:“哎,我可吓坏了。”
“外公你真是的,我躺在那儿那么遭罪,你就一声不吭的坐着。”
“你就不能像院长那样对我说不怕疼之类的。”
“就一声不吭坐在那。”
从进医院到出医院,外公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不停的帮着外婆揉着伤痛的腿。
走出医院后,外公呼吸困难,走几步,停一下,外婆问着外公,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打打针也舒服点,外公还是没说话,摇摇头,伸出手指,外婆明白了意思,从包里拿出红塔山,老样子,还是两个人分一根,只不过不同以往的是,这次外婆让外公抽前半段,自己抽着后半段。
卷烟点起,浓烟袅袅升起,像个死神一样,濒临降世。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但我能笑着陪你面对死神,即便明知毫无作用。
“咳咳咳!!!”“哎呦,哎呦……!!”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哪里疼?”
外公疼的说不出话,裸露上半身,指了指心,又指了指肺,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指哪了。
外婆心疼问:“很疼吗?”
外公还是没有回应。
“外公,我问你是不是很疼?”外婆着急起来。
外婆连续说了几句之后,外公轻微的点点头,说,“嗯”。
外婆的泪腺彻底奔溃,心疼极了,哭的一塌糊涂,最后又坐在外公旁边泣不成声。
外公强忍着疼痛挪挪身子,用满是老茧的手指擦着外婆的眼睛,外婆哭,外公擦,外婆再哭,外公再擦,谁也没有阻拦谁,谁也没有怪谁,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很久又是多久,五十年算久吗?
我想不算,至少死神从不会觉得。
半个月后,外公病情再一次恶化,外婆整夜整夜的流泪,陪伴,流泪,陪伴,陪伴是因为她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些,流泪是因为她恨自己只能做这些,这一刻有多么的无助啊。
医院里所有的护士医生都被这真挚的爱情打动,所有人都在鼓励这位年迈的老人:“您吃点药,继续活下去好吗?”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外婆的心里,又哭成了泪人。
有时候时间很慷慨又很吝啬,给你一生挥霍却不给你半刻延迟,对于外婆,外公有太多不舍,爱的入了骨,痛的彻入髓,看着缓慢流失生命的外公,外婆已经默默开始准备这场生离死别。
她开始烧着外公的衣服,想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也穿的暖,站在一旁的小阿玖,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衣服,偏偏要给烧掉,外婆喃喃自道:“外公是给自己提前引路了。”
小阿玖就更懵了。
那几天山间总是下着雪,溪,山林,庭院,还是像曾经梦境中一样唯美的素描画,但也仅仅只是素描画,白且黑,或许太白,又或许太黑。
外婆这几天在家里整理衣物的同时,总是举着伞,望着上岗间皑皑白雪,她多么希望外公不要爬上那座山。
可外公每天都在忍受煎熬,吃的不下饭,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的的确确已经快到了油净灯枯的地步,看到外公因病痛而消瘦的身体,假装坚强的外婆再也忍不住了,当着外公的面嚎啕大哭了一场。
这个曾经为了公主上山下海的王子,如今却单薄的像风中的小草。
最终死神还是如期而至,外公送进了病重房,镇子上的医生告诉外婆,外公顶多能活三个月了。
外婆安顿好家里的小阿玖,自己搬来医院陪着外公吃住,但两个月后,医院的医生还是摇摇头,送了回来。
回来的那天,外公开心极了,虽然他并没有笑。
外公气息低落的说:“我还想吃你煮的阳春面,虽然它总是不好吃。”
外婆回应着:“煮,我煮,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外婆每次去煮阳春面之前,都叮嘱外公不要睡着,答应之后才肯起身离去
“你笑一下。”
“什么?”
“笑一下。”
“有毛病。”
外婆最后还是笑了一下,可是她笑了,比哭还难看。
外公看着笑着的外婆,他哭了,比笑还甜。
最终外公还是失约了,他第一次骗了外婆,也是最后一次,大抵是他不忍心看着外婆伤心的哭吧。
陪了他一世,终还是一事,抵不过一时。
外公走了,走的很安详,这次外婆没有哭,锅里的阳春面仍在煮着,煮着,煮烂了。
外婆曾记得,外公说过人生和花树叶极其相似,我们在春天茂盛生长,在夏天经历风雨,在秋天伴随着寒霜凋落,在冬天隐于大地。
后来庭院的椅子上,再也见不到外公的手舞足蹈。
当初他踏着大雪纷飞来迎娶我,我也在纷飞大雪送走伴我一生的你,下葬这天外婆站在雪中,把外公的衣服一件一件烧去:这件明年春天到了就穿上吧!
这是外公的背心,天气暖了再穿,然后又叮嘱他:即便没有我你也要好好过,脸要好好洗干净。
堆了个雪人放在外公身边,外婆想,这样他应该不会孤独了吧,说着:你要在这好好的,我回家了。
可告别哪有这么容易,才一个转身就已经舍不得,这一次没人牵自己手回家了,终于忍不住了,坐在雪地上,望着外公的墓,哭的撕心裂肺,飞雪越下越大,发梢越来越白,外婆越来越冷,逐渐没了知觉,变成一个真正的雪人。
一路跑来小阿玖,看见树上的积雪震落,绕开一头,来到了外婆跟前,向上一眼望去,全是黄白色灯笼,微光火火,照亮了整条上路。
目光向下扫去,外婆倒在积雪封霜里一动不动,变成了一个雪人,露出一顶毛绳花帽子,把小阿玖吓坏了,拼了命上去用手拔去塌在刘菁菁身上的积雪,眼泪滴滴答答打在雪上,有些积雪已经冻成冰。
“外婆…啊!”小阿玖边哭边喊,看着冻得红肿的手,哭着朝嘴里哈哈气,又继续扒雪,泪水啪嗒啪嗒埋进积雪。
刘菁菁咳了一声,昏昏欲睡,抬起头看到小阿玖趴在自己身上,滚烫的泪水滴穿了白雪,狠狠的打在心上。
外婆问自己,这是梦吗?
这不是梦,这还是梦。
沧沧凉凉的爬起,手脚已经完全麻痹,没了知觉,又靠在身后那一根歪脖子树上。
“哭啥嘞,外婆骗你的。”冻紫的手也有了些血色,抚摸着小阿玖凌乱的发梢。
“刘菁菁,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再骗我,外公骗我,你也骗我,你们都骗我,你们都是骗子。”小阿玖紧紧抱住外婆,哭的更大声了。
外婆始终沉默着,没有再说话,同样紧紧抱住了小阿玖。
山顶上积雪未融,如白银宫阙,山岗的另一头冒着乳白色的烟雾,缭绕,蒸腾,汇集成云朵,澹澹的几朵白云,一半镶在天空上,一半镶在山岗上,外婆说是像个胡子拉碴的笑脸。
“常回家看看啊!”外婆冲着山头上,歇斯底里的大喊。
沿途的灯笼开始不停的摇晃,山岗上传来回音:“常回家看看!”
外婆牵着小阿玖的小手,缓缓离开了山岗。
小阿玖:“刘菁菁,你说外公真的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刘菁菁:“能的,能的。”
小阿玖:“外婆,你能教我折灯笼吗?”
刘菁菁:“咋得?突然想折灯笼了。”
小阿玖拉紧外婆的手,嘿嘿笑:“我怕我以后,不会折,给您迷了路子。”
“好啊,你巴不得外婆死是吧!”一个螺丝敲过去,疼的不行,哇哇大哭。
小阿玖一脸委屈看着外婆,抱怨着:“刘菁菁,我警告你,你再打我,我以后就不给你挂灯笼了!”
“好啊,真以为外公不在了,你就无法无天了?”
“嘿嘿……您嘞,打不着我!”小阿玖说完撒腿就跑。
跑到了院里,院中的白素还在飘着,心里空荡荡的,原来自己家里真的很穷,穷到只有外婆能陪自己。
他走了,她就变成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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