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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是省作协的浦沅老师,你要叫一声浦伯伯。”被吴峻寄介绍到的人一头花白头发,但是面相却不显老态,看起来比杨一的大舅年长几分,但又不及余浦。是以这一声伯伯,杨一倒也没有什么抗拒的心态。

老人点点头,说不是轻视,但也绝没有把杨一当盘菜的意思。他是应人之邀,说是过来给小聚一下,而且以他在江南省作协里面的身份地位——现任的党组副记,除了在季棠郸等寥寥几个硕果仅存的老人面前,需要谦逊恭敬外,其他人见了他称呼一声老师,也是在平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看到吴峻寄如此慎重其事,尽管心下稍微有些疑惑,但以他的心性而言,也就是一弹指就恢复了平常态度。

坐在浦沅下首的,是一个典型的文学人形象,眼镜儿,瘦高个儿,穿着现在已经少有人穿着的灰色中山服,但也只是显得老派却并非予人土气的感观。而且在杨一看向他的时候,此人的目光亦是充满了好奇的打量,没掺杂任何其他的个人情绪在其中。

“这位是咱们越州大名鼎鼎的一支笔,宁远。”吴峻寄呵呵笑着,显得很是亲近随意:“就算没听说过他的这个真名,但是《随想集》,还有被提名过茅盾文学奖的《青谷》,你总听过?”

杨一顿时就瞪大了眼睛,这倒不是他刻意作伪,博得人家的好感。

对他来说,这里的一群人,统统都没有理睬的必要。传统文学,虽然是阳一文化发展壮大之路必然要去征服的版块,但就眼下的实际情况来说,必然是以商业化的畅销类籍为主要经营目标。

所以诸如作协,文联,还有那些或多或少带着些文青酸腐味道的家伙们,杨一也是抱着不主动接近,但也不刻意疏远的态度。

或许这些人的作品,重生男真真切切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其中也有不少人,是的确为了自己的文学梦,而甘愿放弃了很多东西。杨一看不他们的作品,亦只是服从了整个社会和图市场的需求,可对于他们的精神,依旧敬佩。

譬如现在这个宁远,他的作品可以说是叫好不叫座的典型。不论是从他的几部个人散文集,还是两部在文学界引发了热论的长篇,都看得出来,此人是想借文字表达自己的理想和情怀。

所谓文以载道,单就个人成就来仅指个人财富而言——他无疑连杨一的小手指头都比不,但是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他可能是距离目标无比接近的一个人。

满足即幸福,宁远看去就是个幸福的人。

是成年人中少有的干净眼神,甚至在看像杨一的时候,还有几分若有若无的回避,毫不世故。

“不仅听过,宁大哥的《青谷》,曾经一度是我的枕边呢。”杨一这话毫无水分,但是描述的是他前一世的经历。那本《青谷》,也是他囊中羞涩的时候,几乎是唯一一本供他汲取精神养分的东西。靠着这本,还有平时闲暇之余,在新华店流连消磨的时光,这才没有滑向社会闲杂人员的不归路。

杨一对宁远的称呼是一声“大哥”,他这么叫,也是内心亲近的缘故。

但是在旁人听起来,未免就有几分不知道礼数的模样,眼见宁远还没什么不悦的表示,旁边却跳出来一个和吴峻寄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呵呵,老吴你这个侄子有点儿意思,怎么叫小宁是大哥呢,就看两个人的年纪,一声叔叔也是不过分的?”

这人没刻意做发型,而且面相可以用一个词来形高古清奇,要是不听他说话,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会把他当做是现代社会中难寻的高人隐士。

但是现在这句话,听去是和吴峻寄逗趣调侃,实则颇有几分隐藏起来的机锋。

“老铁你真是,我们论交都是个人归个人,不能按你说的那么攀关系?”吴峻寄就连连摆手道:“只要宁老师不反对,你管人家怎么算辈分呢。”

旁边的宁远似乎是不习惯这种调侃,就颇为不好意思地直点头:“没事没事,我也感觉和这个小同学很有缘分,说起来叫我一声大哥,我还年轻了呢。”

旁边被吴峻寄称呼为“老铁”的男人,就不再说话了,也是莞尔失笑的样子,好像刚刚的话只是他的无心之语。

如果杨一是个普通魔法少……呃不,普通文学少年,那么被这么一大群老前辈,还有师叔师兄们围观着,要么就是忐忑局促,要么就是兴奋忘形,绝不会有此刻的冷静。在那个“老铁”摇头收声之际,本来是低头做谦虚状的杨一,却从眼角的余光中,发现了他颇有深意的一眼。

这个眼神的示意对象,就在杨一这个方向。重生男不着痕迹地左右回了一下头,却没有发现任何人,除了身边的吴峻寄之外。

和茶室的这几人见过面后,吴峻寄又把杨一拉到了旁边的小隔间。

里面有两人正在对弈,剩下三四个观战的,看见吴峻寄进来,也有点头示意,也有毫无感觉的。这时候吴峻寄不好打断人家,就对着众人笑了笑,又领着杨一回了外面。

后面也跟出来两个观棋的作家。

“呵呵,还以为你们见了对局就走不动路的。”吴峻寄呵呵笑道,然后给杨一介绍道:“这位是铁实,不过可不是刚刚那老铁一样,铁实……”

“是这位老师的笔名对。”杨一笑着接过话头:“《涯殇》和《山河图》,这两本作品还在我家架呢,经常会拿出来看。”

这个笔名“铁实”的作家,显然也是个妙人,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一下杨一,这个少年刚刚说的两本,第一本的名字很文学化也就算了!后面那本,不止被一个人诟病过,听起来活像本古古怪怪的神魔一样,但内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作品。

所谓理想主义,就是个人风格浓烈,充满了一己之见,俗话称之为“私货”是也!所以爱之者欲其流芳百世,厌之者欲其遗臭万年。

“你还看《山河图》?不是和你这个吴叔叔一样,就会说些场面话哄人的?”尽管是被吴峻寄笑脸相迎,可铁实还是口无遮拦地乜回去:“我跟你说,他这个习惯要不得,你小小年纪别和他学。”

“老铁……你这……”看去,吴峻寄对于这人也是颇为无可奈何。

“行了行了,我不和你说话。”这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边人拉了一把,就嘿然两声闭了嘴巴,自顾自往茶桌那边走去。

而拉了铁实一把的中年男人,却主动对杨一伸出手:“季老的小徒弟是,我知道的。”

诶?杨一这下就有些愣了,面前这个他明显不认识,却被人当众叫破了身份。难道是哪一次在老师家,自己和他打过照面却忘记了?就这么一边疑惑着,一边和他握了手,但心中不免还是有些讪然的。

不过吴峻寄似乎是见人来的差不多了,也就没继续寒暄,而是又回到了茶桌。等到宾主坐定的时候,才拉着杨一站起来:“我今天过来,大家也都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位小师弟呢,是季老的关门弟子……”

这句话出来后,一桌子的人就不免心头震动。

笑话,越州地面,还有谁能被称一声季老?

除了声名卓著的季棠郸季老爷子,再无他人!老人虽然从全国作协党组副记,全国文联副主席的位置退了下来,可是从新中国初建时期就进入作协和文联的资历,让他即便是没有任何职务在身,其影响力也是非同小可。

等身的著作,还有遍布天下的桃李之才,让老人哪怕是隐居于一所小小的高中,平时的一举一动也会牵动文化圈子里的风波。那些想要请动老爷子佛面的人,简直有如过江之鲫一样不胜枚举。

现在陡然听到眼前这个,居然是季老的小弟子?这一刻茶桌一圈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措手不及的表情浮现,哪怕是气度最为抢眼的浦沅,也有那么一丝的诧异。在确定了自己没有听错后,这位越州作协的二号人物,也于悄然中开始关注起杨一来:“这位小,就是季老那个神秘的关门弟子?”

神秘?杨一在肚子里干笑,想必这位也是一时震惊,这才在头脑发热之际,对于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也不考究了。

“呃,让吴伯伯见笑了,也没什么神秘不神秘的,就是才刚刚拜入老师门下,什么东西都没有学到,不好意思说是他老人家的学生罢了。”杨一老实坦白道,这也是大实话。想季棠郸何等人物,自己要是学艺不精就顶着老人家的名头在外面招摇,只怕须臾就会被逐出师门了。

不过他的这幅姿态,倒是让周围这些在惊异之后,不知道要以什么态度应对少年的人都大为松了口气。心忖这小子也还知道礼数,没有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而飘飘然。

窗子外面是明媚的春光,透过玻璃,能看到秀湖的水也满是绿意。那是一片星罗密布的翡翠叶子,再过一个多月,这些翡翠叶子,就会化作接天的莲花莲叶。

茶桌一时间静寂下来,实在是对杨一的态度不好把握。如果从季棠郸那里算起,这里所有人都得和他平辈论交;可这小子的年纪,谁好意思拉下脸皮叫他一声老弟?要真是那么做了,岂不是平白落人笑柄?为了攀附季老,居然和一个学生娃娃称兄道弟。

吴峻寄是带着杨一来过的人,自然不能让场面冷下去,在打量了下众人的神色后,多少也有几分明悟,就对宁远笑道:“宁老师,你可没被我这小师弟白叫一声大哥,再去季老爷子那里的时候,这个理由可是硬当的很。”

宁远一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居然有些被逗的接不话来,倒也算是这个圈子里面的异数了。杨一冷眼旁观了这一阵,这些人里面,出去还有三个在隔间的棋室里,茶桌的这些,也就是宁远和那个笔名“铁实”的耿直男子,让他很有好感。

就连认出了自己是季棠郸学生的那人,杨一也隐隐有些戒备。他不知道这种戒备是出于不明情况的警惕心,还是所谓的直觉。

“唉,宁老师还是这样,真是有名的老实人,你当年在被提名的时候要是能主动争一争……”

最开始和吴峻寄互相戏谑调侃的“老铁”,就忍不住感慨了两句,结果却被他的“本家”打断:“行了行了,小宁不争是对的,你也别在这里揭人家的伤疤!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现在拿出来说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就算杨一不是当事人,也感觉此人身的火药味很是呛人,就更不用提那长相酷肖高人隐士的“老铁”了。旁边吴峻寄看话头又要被引偏,赶紧接口道:“好了好了,今天请你们过来,是要几位拿出点儿前辈的风度学识,帮我小师弟点评一下文章。你们这还没开始就吵来吵去的,别吓坏了人家,还以为这不是搞文学的,都是些山大王呢。”

“不是老关叫我……”铁实还打算说些什么,听他嘴里的“老关”,显然是隔间棋室里面三人之一,但是被吴峻寄连连赔笑摆手,终于还是闭了嘴。

“行了,不说别的了!我这次过来,也就是听你说有个什么了不得的文章,还什么才比子建……要不是你吹成这样,我才懒得理你。”

杨一在心里面算是记住了这个“铁实”,按理说搞文字工作的人,不免都有些文绉酸迂之气,但是这个铁实还真是一个大大的异类。也不知道此人平时和同事同行相处的时候,别人是怎么容忍他这个脾气的。

但是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和吴峻寄不对付!这一次之所以过来,一则是好相劝,二来也是文人毛病发作,听到周围有人做出了好文章,难免就忍不住想要品评一番。

“来,小师弟,把你的稿子拿来给几位老师看看,他们可都是有路子的人!要是能慧眼识金,可比你自己去找出版社谈好多了。”吴峻寄似乎一点儿都不为铁实的暴直脾气为忤,很是大度笑了笑之后,就对杨一点头示意。

咦?谁说了要让他们看我的稿子了?咱过来的时候不都说清楚了,就是见见面混个脸熟么?杨一心中大为诧异,在家里面的时候,吴峻寄还说好了再也不谈稿子出版的事情,怎么这一回头,就好像全然忘记了一样。

但是毕竟都是文化人,而且里面还有一两个杨一颇有好感的,他还打算以后有机会,也是要拜访宁远和“铁实”的,现在自然不好把和吴峻寄说的那些,都一股脑倒出来。有些无奈地扫了后者一眼后,就很是歉然地笑道:“呃,来的时候比较急,也没听说是要请各位前辈老师品评我的拙作,就……”

杨一的这一眼,里面蕴含的东西比较多,吴峻寄愣了愣神,又想了想,却还是神色一沉没有说话。

那边铁实以为杨一只是在谦虚,现在耍笔杆子的人,还没有后世那种“搏出位”的想法,多半还秉持了文学界中那些很传统的做派。看到杨一这么说之后,就很是不满地嗯了一声:“小同学,你这么说就不好了,文章这个东西嘛,我们又不眼馋你的!就是听吴老师把你那文章夸得天少有,地下无双,这才都很好奇就过来了。要不然,你以为就他那个作风,我还不稀的睬他。”

“哎,铁老师你这就不对了,老屋的作风怎么了?”开口的是另一个“老铁”,这两人看去也是互相不对眼很久了,一下子就擦出了火花。

杨一心里面就有些奇怪了,按道理,吴峻寄做人除了腻歪一些,有了好文章就不愿意放手,其他倒也没有什么让人厌恶的地方。怎么这个铁实,倒像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除了这个铁实,其他人的反应也没有这么激烈啊。

“好了好了,今天过来不是说我的。”吴峻寄看到话题瞬间又被带偏,也是大感无奈,就干脆不去理睬铁实,而是转向了杨一:“小师弟,我过来的时候不是说明过,咱们也不谈别的,就是几个老师听说了你这连老爷子也是认同的,大家都很好奇而已,也算不点评……你是真的忘记了?”

杨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了,虽然吴峻寄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雅,就连最后一句追问,听起来也不是嗔怪,而是回护之意多一些。

但问题是,他一个劲儿的在自己面这么费心思,究竟所图为何?

自己出门的时候,就都是两手空空,他又不是没有看到,现在还故意问这么一句?

“真的忘记了,吴叔叔你不是说这次过来,就是拜访一下几个圈子里的前辈的么?也没说要带稿子啊。”杨一一脸的愕然,这是他练习了无数次以后,在姜建漠面前都不会露陷的法宝绝招。

但是杨一忽略了一个问题,他没有弄清楚吴峻寄的真正目的!

现在这话从他嘴巴里面说出来,无疑是少年纯真!但要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么天真的学生娃娃,真的可以写出如吴峻寄所说,成熟的不像话连老爷子都要称善不已的文章?

听到了杨一隐含在纯良无辜表情下的反驳,吴峻寄不惊反喜,强压住心头的快意起身,对着茶桌一圈人作了个罗圈揖道:“真的是不好意思,也怪我没跟小师弟他交代清楚,这事要怪我,真的抱歉,万分抱歉。”

这桌有身份的浦沅,就微皱眉头,却还是考虑到季棠郸的原因,很是大度地笑了笑没有发表意见。

旁边宁远似乎对杨一真的很有好感,就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下次也是一样,没什么的,大家能抽空聚一聚也是好的。”

吴峻寄却很是歉疚的表情,然后眼睛一亮:“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对小师弟的文章也是印象深刻的!就由我来复述里几个段落,也不算耽搁了各位的时间?”

杨一眯了眯眼睛,这又是玩儿的哪一出?

刚刚他再次留意到,那个“老铁”,和吴峻寄有了第二次眼神交流。@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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