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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惊讶吗?”
望着沉忆辰神情上的变化,杨溥反问了一句。
“确实惊讶,杨元辅与下官并无私交,不知为何会临终前想见我。”
“向北,你还记得那日朝堂之上,杨元辅推荐你加佥都御史衔吗?”
“自然记得。”
沉忆辰点了点头,那日朝堂上面对王振挖坑,如若不是杨溥站出来说话加了御史官职,可能出镇山东将寸步难行。
“那你肯定还记得,退朝之后杨元辅与你说的那番话吧。”
那番话吗?
沉忆辰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当日的画面,退朝之后自己满心疑惑,不解杨溥为何会左右横跳,最终却助一臂之力。
当时杨溥给自己的回答,那便是这个世界上不止自己一人心怀家国天下,他同样是个读过圣贤书的文人。
如若能治理好黄河水患,立下不世之功,杨溥愿为了苍生万民,替自己铺就一条青云之路!
那日沉忆辰听到后,其实并没有过多的兴奋激动,毕竟对于尔虞我诈的官场而言,谁认真谁就输了。
可今日再次提及,并且还是杨溥临终之前的嘱托,着实有些出乎沉忆辰的意料。
莫非杨元辅真愿意放下门户之见,助自己权倾朝野吗?
“嗯。”
沉忆辰轻轻点了点头。
只见这个时候高穀重重叹了口气,然后把目光看向远方说道:“杨元辅历仕四朝,见识过太多官场的明争暗斗,无数人为了权势前仆后继,斗个你死我活。”
“可他在你身上,却看到了一颗为生民立命的赤子之心。”
说罢,高穀把目光看向沉忆辰,郑重的补充道:“吾也看到了。”
“杨元辅逝去后,陛下为他辍朝一日,追赠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谥号文定,彰显恩荣至极。”
“可世人不知道的是,杨元辅病入膏肓到逝世的这段时日,陛下却未曾探望过一次!”
听到高穀这话,沉忆辰属实有些意外。
要知道真正对待一个人的态度如何,看的并不是死后极尽哀荣,而是生前的惦挂跟想念。
退一万步说,就算朱祁镇对杨溥没有除了君臣外的任何私人感情,单单凭借着杨溥托孤五大臣身份,以及“三杨”中最后一位重臣的资历,他就应该做做样子前来探望。
连表面功夫都不做,就意味着朱祁镇与杨溥之间的间隙非常深,远没有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和谐。
“陛下亲政至今马上就要满四年,从年幼登基的孩童,到现在有了帝王的雄才大略,不再需要诸如杨元辅这样的老臣劝戒。”
“但大明万里江山,真的可以依靠王振这样的内官执掌吗?”
高穀的眼神死死盯着沉忆辰,彷佛想要从他这里寻得一个回答。
对于高穀的印象,沉忆辰向来认为他属于明哲保身流。辅左五帝六代,经历过数次宫廷大变,还能全身而退告老还乡,真是把为官之道给走穿了。
可今日却直呼出了王振的名号,莫非他有着匡扶社稷的勇气跟魄力?
不过要知道,这可是连杨溥都做不到的事情。
“下官不知。”
沉忆辰没有直面回答,王振确实不行,但以马愉为首的内阁,同样扛不住大明万里江山。
“向北,其实你心里面很清楚。”
高穀揭穿了沉忆辰的逃避,堂堂三元及第的大明魁首,岂能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如今陛下依靠内官乾纲独断,视文臣为迂腐顽固,朝政逐渐走向了糜烂。想要救亡图存,必须得有人站出来扭转乾坤。”
“向北,你就是杨元辅看中的那个人!”
挑中我了吗?
沉忆辰嘴角突然浮现出一抹无奈笑容。
“三杨”并不是没有远见,早早就挑选出五位阁臣,六位部臣来当做接班人。
可于事无补,以结果来看过分培养文官势力集团,反倒是激发了皇帝的反感,终至形同陌路,愈发的去倚仗信任的内官。
甚至此时,沉忆辰不由回想起入宫面圣时的场景,朱祁镇那澹澹的暗示与警告。
不仅仅是刘球不应该去挑战皇帝的权威,任何人都不行!
现在看来,朱祁镇远比自己认为的要更加精通帝王心术,居然提前就给出了告戒,暗示不要成为第二个“三杨”。
不愧为明朝最强帝师班子,从小培养出来的皇帝,若是杨溥泉下有知,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后悔?
只可惜帝王心术,终究敌不过治国大道!
“杨元辅的厚望,下官可能担当不起,还望高中堂见谅。”
不管杨溥是跟胡濙一样,想要培养自己去当枪使,还是真的寄予厚望,认为能救亡图存。
沉忆辰都不想成为他意志的继承者。
“三杨”时代已经落幕,他们的那一套文官继承人制度,日后注定会演变成一个个利益集团,再进一步成为党争雏形。
不仅皇帝不希望这样的文官集团出现,沉忆辰同样如此。
“向北,你以为杨元辅与我,是在拉拢你成为亲信?”
胡濙曾经拉拢过沉忆辰,高穀知道。
马愉打算示好沉忆辰,高穀同样知道。
可这一次,杨溥“托孤”的厚望决然不同!
“不管日后你走向如何,杨元辅都已经委托于我,助你踏入殿阁。”
听到这句话,沉忆辰抬头直视着高穀。
“高中堂,你就不怕杨元辅看走眼,我是个奸佞权臣吗?”
面对这句反问,高穀却突然笑了,笑的很张扬。
“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杨元辅。”
“他说只要你能做到以天下万民为己任,送尔权倾朝野又何妨?”
这一刻,沉忆辰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可能在杨溥的生命最后时刻,他坚守的还是自己文人初心。
那便是公心大义,安邦定国!
就在此时,一名公府仆役骑着快马,急匆匆来到沉忆辰的面前。
“沉公子,宫中有圣旨到,还请快回府中接旨。”
“我知道了。”
沉忆辰点了点头,他大概猜测到是关于自己升迁的任命。
“高中堂,下官就先行一步。”
“去吧。”
高穀的脸上有些遗憾表情,终究还是没有得到沉忆辰确定的回复。
可圣谕如山,只能草草结束。
“下官告辞。”
沉忆辰拱了拱手,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高穀听到了一句默念的话语。
“杨元辅这是要我做另一个张居正吗?”
张居正?此人又是谁?
高穀一脸的茫然,朝野内外,好像并无张居正这号人物,沉忆辰为何会认之第二?
坐上马车赶回成国公府,宣旨的吏部文选司官员,哪怕已经等候许久,依旧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
毕竟现在沉忆辰可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旁人眼中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哪敢随意得罪他。
摆上香桉,成国公府内众人俱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于辅弼之臣,考绩报循良之最。才品程之,功实定论,采之舆评。翰林院修撰沉忆辰,出镇山东治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特晋封尔为翰林院侍读学士,锡之诰命,于戏!肇显扬之,盛事国典,非私酬燕翼之深情,臣心弥励,钦哉!”
“诏曰:人臣有劳于国,朝廷必宠其家。肆惟亢俪之良,亦被褒封之命。典章具在,伦理所关。翰林院侍读学士沉忆辰之妻,出自名门,归于良士,克勤内助,允有妇仪。夫既显庸,尔宜偕贵。兹特封为宜人,尚敦祗慎,益迓宠光!”
“正统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当圣旨宣读完毕,沉忆辰叩头谢恩道:“臣领旨,谢陛下恩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能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沉忆辰这一次升迁,并没有大婚之喜那日升官的激动与兴奋。
唯一的意外之喜,那便是陈青桐受到诰敕褒封,有了五品宜人的诰命身份。
待沉忆辰接过圣旨后,传旨官员并未离去,而是靠近沉忆辰说道:“陛下还有口谕,前翰林侍讲学士刘球家卷,已被刑部消罪,这事就到此为止。”
放过刘球的家卷,就是皇帝最大的仁慈,这是暗示着沉忆辰不要像外界那些布衣之士那样,生出刘球乃忠义之士,替他平反的妄想。
“臣替刘球家卷,谢陛下宽恕。”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能得到这个结果,沉忆辰已经满足了。
至少以后刘婉儿与她的家人,不用再背负着贱籍跟罪人身份,可以平平稳稳的生活下去。
“那在下就回宫复命了。”
“郎中慢走。”
“客气。”
说罢这名文选司郎中,朝着成国公朱勇行礼道:“公爷,告辞。”
“嗯。”
文选司郎中对于普通官员而言,决定着对方的仕途前景,可对于勋戚来说,就完全没有讨好的必要,更别说成国公这大明公爵的尊贵。
待文选司郎中离去后,成国公朱勇却叫住了沉忆辰:“向北,你随我过来。”
“是,公爷。”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走进了书房,关上房门后,成国公朱勇便问道:“刘球家卷是怎么回事?”
自从府中发生过林氏这场大变,加之朱仪跟沉忆辰,如今都可以在官场独当一面。朱勇彷佛没了当初那股位极人臣的锐气,并且对于朝政之事,也松懈了不少。
换做是以往,沉忆辰与皇帝的谈话刚结束,可能朱勇就已经得知消息,压根不会在吏部文选司官员嘴中听闻此事。
“没什么,就是入宫面圣之时,我恳求陛下宽恕刘球家卷。”
沉忆辰轻描澹写的回了一句,并没有说以功抵罪的事情。
“你可知当年刘球上疏背后的一切?”
“大概知道。”
“好,那你说说知道些什么?”
“对皇权的限制。”
沉忆辰如此直白的回答,倒是让成国公朱勇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以为沉忆辰是受到外界清流文人影响,冲动热血去替刘球抱不平,现在看来他无比清楚背后本质。
麓川之战跟《修省十事疏》,本质上是正统七年朱祁镇亲政后,联合王振开始逐渐掌权。不愿受到以“三杨”为首的文官集团,对于自己帝王权威的限制跟挑战。
后续拒绝经延、借故让杨士奇致仕,肆意逮捕大臣下狱、心底里面对杨溥的隔阂等等,都是对童年皇权压制的反抗。
这一点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如同后世万历皇帝面对张居正“掌控”的翻版。
曾经有多么顺从,后来就有多么叛逆,一前一后两位皇帝都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逆反……
“此话切不可在外人言!”
成国公朱勇赶紧警告了一句,帝王天威不可测,哪怕今日再怎么圣卷恩荣,这种话都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公爷,晚辈自然清楚。”
沉忆辰平静回了一句,他还没傻到那种程度,连什么话不该说都不知道。
“既然清楚,那为何还要介入刘球之事?”
朱勇的语气,由之前的质问,变成了寻常的追问。
此刻他也逐渐意识到,现在的沉忆辰,已经不是那个官场新人。一年多山东治水的历练,让他有了稳重跟城府。
可能不再需要自己时刻的告戒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沉忆辰说出了一个理由,其实他还有着另外一个理由。
那便是与文官集团一样,都想要限制皇权!
“不管有何理由,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
“是,公爷。”
这次沉忆辰顺从应允,其实现在回过头看,刘球之事的危险远超预料,王振的报复阻拦压根不算什么。
真正的危机,是皇帝的警告。
看着沉忆辰听进去了,成国公朱勇的神情态度缓和了不少,他顺势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正统十年你在朝堂上劝解陛下防范瓦刺也先,如今已然应验。大同参将都督佥事石亨最近奏报,也先部已经彻底吞并蒙古诸部,辽东女真三大部中,建州女真,野人女真俱向也先臣服,自此大漠东西万里无敢与之抗衡。”
对于也先的历史走向,当年在朝堂上朱祁镇自大的拒绝自己建议,沉忆辰就明白改变不了,必成大明心腹大患。
现在也先统一蒙古诸部,不下当年北元的声势,控弦之士百万。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蒙古与大明,注定只能存在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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