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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要谈话,了解情况,做思想汇报,没有例外。但那些老师都通过得很快,最后留下苏瑾瑜,林浩谈话特别深刻。
一见到那个怯怯俏俏的模样,他就是忍不住心里有火,但是这不是怒火,是一种邪火,一种他几乎从来没有产生过的火气,蹭蹭的往上串。
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很普通,齐耳朵的短发,清汤挂面一样,穿着是普通的白衬衫,但是又不普通,因为那腰身收得很细,细得好像一个巴掌都能握起来。下面一条蓝裙子,很长,几乎到脚踝了,连小腿也看不到,但是是百褶裙,有许多细小的折,这跟别的也不一样。一双平底布鞋,也显示出女人很苗条的身影。看样子就30岁出头,怎么会有20多岁的女儿?
他咽了一口唾沫,例行公事,让她交代自己的家庭情况。
“你们领导不都知道了吗?”声音也细柔柔的,让他没办法生气,只有一句一句的问。
问她的老家在什么地方?她说在山西。
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父亲。
父亲干什么的?
四九年就死了。
问她的丈夫呢?
她说,在长江边上坐轮船走的,以后就没有联系了,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武装部长马上把桌子一拍:“他到哪去了?你还装着不知道?不是轮船,是军舰吧?”
对方没有说话,抬了一下眼眸,睫毛怎么那么长?就像帘子一样,细细密密的,遮住了秀美的眼睛。
他又是心跳加剧,看来要下猛药了。厉声问,问她的丈夫杀了多少人?
她也这时候才匆匆忙忙辩解,说他是文职军官,是不打仗的,学的是通讯,就是发电报翻译电报的。
“不一样吗?那是特务!更狡猾,是刺探情报的。你以为这就可以免除罪责了吗?”
武装部长又一次发火了,可就像打在棉花上面没什么反应,然后再问为什么把她留下来,是不是留下来作为秘密联络的,是不是负责接头任务?
苏瑾瑜吓了一跳,浑身哆嗦,满肚子的苦水说不出来。但是说不出来也要说,她只有说,是因为,因为孩子过水痘,见不得风,所以……
“所以你就留下来了?与什么人联系?那些人和你接头的?是不是给你留下了潜伏的任务?”
这不是询问而是审讯了,这就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真的,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就是在学校里,老师都自身难保,没有人审讯她,就是学生闹起来,也没有水平提这些问题,现在她真是有口难言,干脆不说话了。
第一次谈话问不出来什么结果,办公室干事回来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放苏瑾瑜走了。
武装部长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结果。但是看着女人窘迫的样子,听到她带着北方味儿的普通话,就觉得很舒服。没有几天,她就成了学生最喜欢的老师。她进入教室的时候,居然全班同学立正,然后鞠躬敬礼,一起喊老师好。
武装部长又抓到了把柄,堂而皇之的进入了苏老师的宿舍,只有一张椅子,他大模大样的坐下,房间的主人只有站着听他训话。他狠狠的批评她搞崇拜,说那是推行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搞封资修的那一套,“师道尊严”在打的范畴之列,狠狠的批评了一顿,然后问她怎样进入中学的,她说是从小学调过来的。
没有说那么仔细是不想说。童真真的父亲还没有走的时候,她已经接到山西亲戚的来信,说战争中老家被摧毁了,她只有留在绿云市。孩子的病好了以后,她就带着孩子参加就业登记,因为有文化,开始教小学。又因为文化较高,教学得法,态度又好,家长和学生都喜欢她。
所以,到60年代,她已经是远近闻名的优秀教师。因为中学教师缺乏,所以要在小学里选拔一批,在教学评比当中公开上课,文化考试等等,经过一系列的层层选拔,苏瑾瑜脱颖而出,进入六中,这已经是六三年了。
武装部长掌握情况也差不多,下面就问得更细了,她们母女两个到了中学,住在哪里,怎样生活,怎么穿着?然后叫她一五一十老老实实交代。
其实那段生活很平静,也很简单。在小学的时候,还和别的老师住一个房间,到了中学,尽管住的是楼梯档,能够和女儿住在一个小房间里,两张小床,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可的确已经知足了。她们的生活是那样简单,因为白天都有学生上课,她们的小房间是锁起来的。但是早晚整个楼上都是她们的空间,而且还很宽敞的空间,因为教室也可以利用起来。可以在里面看书,可以乘凉,等天冷的时候就窝在那个小房间里,坐在被窝里,一人拿一本书。
有时候,女儿要做作业,她要备课,两人偶尔交谈一下,都轻言细语,有人上楼都听不到她们说话。
走廊的一头有自来水,洗漱、洗衣很方便。吃饭都是到食堂买过来,两人在宿舍里吃。就是放假的时候,学校食堂没开伙,也没有学生上课,走廊就是她们的活动空间。简单的弄些饭菜,想开荤就到外面买一点,生活也不富裕,也不贫穷。所以基本上没什么可说的。
武装部长还不满足,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有改嫁?”
“改嫁”一词,像是污言秽语,让她满脸绯红,但是说不出来,也不能说,一直隐瞒下来。
“为什么不回答?你藏着什么心思?还想当贞洁烈妇吗?就为那个孤岛上的男人?”眼前这个男人环眼圆瞪,似乎要把女人看穿,再强调一句,“你必须要老老实实的回答这个问题。”
苏瑾瑜一个激灵,脸色绯红,一直红到脖子,然后不自觉的颤抖,浓密的眼睫毛笼罩出眼睛的阴影,她上牙咬住下唇,早已经判断出这个男人居心不良,可又不得不回答,期期艾艾地说:“我的,我的身份特殊,配不上,配不上别人……要,要与女儿,相依为命……”
“你当然特殊,你当然不能改嫁,因为你是有男人的,没有离婚,所以,你的命运,跟海峡那边人的命运,始终在一起,你就像是蜘蛛网上的一只虫,你死也罢,你活也行,永远摆脱不了蜘蛛网的牵扯。”
苏瑾瑜不作声,把嘴唇咬的紧紧的,因为那段特殊的经历,就要顶着这黑色的帽子,开始出于无奈,后来心甘情愿,她的清高,她的孤傲,她的难言之隐,都让她一个弱女子难以安身立命,反而利用这个军官太太的盔甲,保护了自己。
女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林部长无奈,见这个女人瑟瑟发抖的样子,只是不说话,按捺不住了,他坐的椅子朝着门外,那是广场。有学生在那里蹦来蹦去的拍球,时而也有老师走过,他板着一张脸,像是在训斥女人。但是,声音放得很低,语气却很温柔,轻轻的问道:“你天天独守空房,难道不寂寞吗?”
四个字的意思太明显不过了,让苏瑾瑜就像受了重锤一样,身子摇晃了一下,嘴唇闭得更紧了。
他又说了一句,真是难为他了,面部表情需要那么严肃,语言却要尽可能的温柔:“我不嫌弃你,我能够解除你的空虚和寂寞,晚上开门,我来陪伴你。”
说完他站起来,走出门去,转过身来,对面是一排教师的宿舍,他站在门边扯了嗓子说:“你们老师和同学们,都给我听着,不准搞封建主义那一套,不能让那些残渣余孽又泛起,你们一定要给我记住,从此以后,上课的时候,不准起立,不准向老师敬礼,不能说老师你好,否则,我一定要好好的教训你们,跟我刚才训斥这个老师一样!”
说完他挺着胸膛走了。
苏瑾瑜转身匆匆把房门关上,趴在床上,哭都不敢放声。那天晚上没有到食堂吃饭,当然晚上也没有开门,不止一次,听到敲门的声音,很压抑,但是很固执,一连几天,终于,没有响动了,她才能睡个安稳觉。
以后再遇到,男人只是狠狠的盯着她,就像猛兽盯着猎物一样。苏瑾瑜低着头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情。
今天又遇到了,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这个女人胆子真大,居然到这里来打电话。不对,应该是说来接电话。当然,这是那个小丫头干的事,制造一个机会,让苏瑾瑜和家里人联系。
电话打到这一个地方来,是他接到的电话,是个男青年的声音,让他去喊贾文娟,他毫不犹豫,因为小丫头是全公社的宠儿,公社都靠她与市里一把手照顾。这是计划供应的时代,许多东西都要领导的批示。比如说正在建设的中学,什么钢筋、水泥、还有农业用的化肥、农药,没有领导的支持,很多事情不好办。
贾文娟是公社的福星,是他们通向市领导的捷径。接个电话算什么,马上把小丫头喊过来。结果小丫头来了,她的辅导老师也来了,林部长出去了,他不能呆在这个地方,因为,小丫头的电话,还是个青年男子打过来的,说不定他们是对象关系,要讲个悄悄话什么的。
但是他出去的时候,就看见这个女人居然进去了。蒋文娟把话筒递给她,又去上课,临走还对武装部长挥挥手。这是唱的哪一出戏?他走到窗口,听着里面的声音,看到女人在哭,他大致知道了一些,女人的女儿出现问题了。当初没有拿捏住苏瑾瑜,是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软肋,原来心思都在女儿身上。
倒是个很好的突破口。他干脆进去,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威风凛凛的,装模作样,拿出一份材料看,及时的喝断了女人的电话。
看到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走进来,苏瑾瑜不敢再说了,因为毕竟这是公家的电话,就是给贾文娟上课,也是公社布置的任务,对她来说,是上班的时间,要不然,就应该去工地上参加劳动。那劳动也不轻松,不是搬运砖头,就是搅拌水泥,要不然就是拎灰桶,把水泥一桶一桶递到瓦匠的手上。
苏瑾瑜情愿受苦,不吭一声,只要她服个软,林部长就照顾她去看材料,她情愿日晒雨淋,也照样每天出工,也照样晚上不开门。现在她的女儿出事故了,本来,很想中断电话的,但是那个女人也不笨,抬出副主任儿子。
夏副主任是管工业的,公社也得罪不起。
因为不怕官,只怕管,就是一把手照顾,就是一把手的批示,也要分管的领导批准。也要到工厂去领取,厂里有种种理由不给你货,你也没办法的。
没想到,他们居然有联系,他也不好再发雷霆。还要表示关心,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就要暑假了,苏瑾瑜在学校没有几堂课,迫不及待盼望着暑假,又能够下乡看女儿了。突然就来了通知,然后就是开会动员,集体讨论,特别表态,办理手续,是下迁到板桥公社,落户好了,这才给女儿写信。母女之间从来没有断过联系,最多十天左右,两封信就能打个来回。
可这一次迟迟得不到女儿的消息,她的同学打来电话,就有不祥的预兆。女儿的哭声让母亲肝肠寸断,遭这么大的罪,以后能不能治疗好?还是个问号,现在全部靠同学照顾?怎样保证营养?瘦了没有?到底伤的是哪只手臂,居然没有来得及问,苏瑾瑜迫不及待想回去看一看,现在这是唯一的希望,希望引起他的同情,嗫嚅道:“女儿她,手断了,我想……”
她知道,说出了这个请求,对方要答应,一定有条件的。
果然,林部长冷哼一声:“你想回去是吗?很容易,今天晚上,把门打开,不要让我再跑几趟了,只要今天晚上让我满意了,我给你放一个月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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