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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队伍到达君子馆,这里契丹军今夜的宿营地。
王继忠到的时候,耶律隆绪正率领一班文臣武将,站在一个小丘上眺望。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王继忠向小丘走去,小丘旁边有一个很大的土墩,几乎与小丘一样高,但很明显那不是自然形成的土丘,而是人工筑起的。
王继忠想越过土墩,爬了两步,脚下咔嚓一声,下一点把他陷了进去。回头一看,脚下露出一个大洞,洞里竟然是一堆白森森的骨头。
王继忠大惊,连忙拔腿向小丘跑去。
看到王继忠惊魂失魄的样子,耶律隆绪问“继忠兄,你怎么了,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样?”
王继忠惊惶又羞惭,说“臣看见一大堆人骨头了。”
萧排押指着土墩,说“上将军是不是说你堆土墩?”
王继忠说“是的,下面都是人骨头。”
萧排押说“当然是人骨头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王继忠说“这里不是君子馆吗?”
萧排押说“对,君子馆,当年大于越跟宋军在这里打了一仗,杀了宋军好几万人,最后打扫战场,将宋军的尸体就堆在那里,筑成京观,所以那里就是一堆白骨。”
王继忠惊骇地看着土墩,只觉得一股冷气逼过来,让他毛骨悚然。
耶律隆绪说“那真是一场打胜仗,一举扭转了我军不利的局面,从那时起我军就像打开了宋国的大门,可以自由进出宋国了。”
萧排押说“是的,那一仗宋国的名将李敬源,杨重进都战死了,只有主帅刘廷让带着几个部下死命地突围出去了。”
耶律隆绪说“是啊,朕那时才继位不久,朕与皇太后在外围,大于越在里面,内外夹击,大败宋军,朕记得当时,朕是由那边杀过来的。”
耶律磨鲁古说“是的,皇上的记性真好,就是从那边杀过来的,当时的天气比现在还要寒冷,弓都拉不开,我们都是先把弓弦卸下来,揣在怀里,临冲锋的时候,再套上去。宋军的弓箭拉不开,只能成为我们的箭靶子。”
萧排押说“只是死的人太多了,那边一大片都是尸体,我记得大于越筑了三座京观。”
耶律隆绪说“是啊,真是太惨了,朕当时看了也落泪了。”
王继忠放眼望去,只见四野十分荒凉,田地荒芜,野草丛生,虽然是一马平川,但目之所及没有看见一个村落,也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身后传来,扎寨的吆喝声,却被旷野的风吹散了,听起来像是有人呜咽。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天色迅速地昏暗,斑驳的黑影匍匐在地上,如同鬼魅,森然相搏,呼啸的北风吹过来,黑影愈是蠢蠢欲动,像巨石要将人压在身下。
王继忠打着冷战,说“皇上,天黑了,我们回去吧,一会儿,太后就要来。”
耶律隆绪说“太后若是来了,看到这里的情景,一定会自豪的。”
耶律隆绪说罢,又四下眺望一下,才走下小丘。
路过土墩的时候,王继忠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只见那个洞还在那里,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正看着他。
回到大营,萧绰也到了,帐篷也搭好了。大营里人声鼎沸,管营的军官大声吆喝着,指挥人马该去的地方。炊烟已经升起,大营里飘荡着牛羊肉的香味。
赶了一天的路,将士们已经乏了,有的倒在地上就睡着了。
王继忠回到营中,又累又乏,向萧绰道了晚安,就回到自己的穹庐里。
康延欣看见王继忠有些异样,伺候萧绰吃了晚膳,也回去了。
王继忠已经睡了,蒙着头,紧闭着眼睛。康延欣叫了两声,王继忠低声答应了一声,依旧紧闭着眼睛。
康延欣问他吃晚餐没有?王继忠没有作声。
康延欣有些惊诧,看了看王继忠,他的脸惨白惨白的,看起来十分痛苦。康延欣伸手摸了一下王继忠的额头,惊得她连忙把手拿开,惊骇地看着王继忠,缩回手,在自己的头上摸了一下,再摸着王继忠的额头,惊惶地问“继忠,你是不是头疼?”
王继忠蜷曲着身子,点了点头。
康延欣跳起来,说“你别动,我去叫耶律敌鲁来。”
王继忠打着寒战,说“延欣,我冷,我好冷。”
康延欣连忙抱了一床被子,盖在王继忠的身上,然后,快步走出穹庐,向伤兵营地走来。伤兵营在大营后面,二三里地,康延欣本来想让侍卫前去,却担心侍卫嘴笨,请不来耶律敌鲁,只好自己去。
夜已经很黑了,野外黑咕隆咚的,认不清路径。康延欣骑着马急急忙忙,跌跌撞撞走着,由于走得急,连一个火把也忘记带来。
出营不久,坐骑忽然不走了,瑟瑟地有些发抖。康延欣忽然看见前面闪过一个黑影,她不由得心里一惊,从黑影的形状看来,它不是狼就是豹子。
康延欣坐下的马觉得异样,紧张地打着喷嚏,不敢向前迈步。
康延欣握着马鞭,在黑夜里搜寻那个更黑的身影,终于,她找到了,它就在前面不远处的路上,横着身子,瞪着一双阴冷的眼睛。
康延欣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手心里满是汗水,她紧握着马鞭,这已是她惟一的武器了。
她记得王继忠曾经对她说“这时候,最好不要动,只要它不动,自己就不要动,千万不要跑。”
康延欣伸手拍了拍马的脖子,低声对它说“马儿,你不要动,不用怕,它伤害不了我们的。”
马儿似乎听懂了康延欣的话,也站住不动了。
康延欣始终举着马鞭,预备随时给那个黑影随时一击。
黑影横在路上,也一动不动地,偶尔,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似乎从地底里发出的一样。
确实是一匹狼,从情形上看,这是一匹独狼,没有同伙。它看起来胆大又执着。这么多的人马,没有把它惊吓走,让人不可思议。
但是它又很谨慎,很有耐心。它看着康延欣举着马鞭,它不知道那条马鞭落下来,有多大的力量。它可能目睹过或者亲自领教过马鞭的威力。所以,它不敢贸然上前,只能呆在路上,看着对手的动静。
这时候,只要康延欣稍微显示出一点胆怯,它就会扑上来,但是,康延欣上前走了几步,尽管马儿十分不愿意,康延欣自己那只拿马鞭的手也颤抖不止,她还是逼近了狼的几步。
狼看着康延欣手中的马鞭,竟然向后退了两步,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马儿听了,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狼停住脚步,前爪前伸,后腿下挫,蓄势要扑过来。
康延欣大喊一声,猛地将马鞭抽下,打了一个响鞭。
狼见了,吃了一惊,急忙向后跑出几步,回头看见,康延欣还在身后,便停了下来,挡在路上,一屁股坐在那里。做出要与康延欣比一比谁更能忍耐的样子。
康延欣既害怕又焦急,想大声呼喊,可是,四野没有一个人,只有呼啸的北风。她与狼就那么对峙着,有几次,她实在失去了耐心,要策马冲过去,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她觉得自己那条举着马鞭的手臂,像木头一样僵硬了,像石头一样沉重了。这时,只要狼一冲上来,这条手臂连怎么落下来都不知道。
她的马儿似乎也没有力气了,她明显地感到它的四肢在颤抖,腰部也没有那么挺直。
康延欣摸着马儿脖子,低声说“马儿,再坚持一会儿,我们不能输啊。”
要是有一个人来就好了,老天爷,你救救王继忠吧,他是个好人,你救救他吧。
也许,祈祷起了作用,康延欣刚祈祷完,就看见,对面飞来几支火把,和一阵脚步声。
那匹狼回头看见越来越近的火把,知道了自己今天的打猎计划落空了,恶狠狠又贪婪地看了康延欣一眼,带着遗憾,夹着尾巴跑了。
康延欣一下子跌倒下来,对面的人慌忙冲过来,见是康延欣,连忙救起来,喊了半天,康延欣才醒过来。
康延欣看见自己身边蹲着耶律狗儿,连忙坐起来。
耶律狗儿说“夫人怎么这么晚在这荒郊野地里?”
康延欣说“我急着去找耶律敌鲁,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狼。”
耶律狗儿说“夫人,你的胆也是太大了,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
“这里是君子馆呀,是一个战场,死了很多人的。野狼吃死尸,都吃了几个月,到处都是野狼。”
康延欣听了,毛骨悚然。
耶律狗儿又问“夫人这么晚找耶律敌鲁干什么?谁生病了?”
康延欣一下子惊醒,连忙站起来,就要走。
耶律狗儿一把拉住问“到底谁病了?”
康延欣说“王继忠生病了,我得快点把耶律敌鲁找来。”
“上将军病了,夫人回去照顾上将军吧,我去找耶律敌鲁。”
耶律狗儿说罢,不等康延欣回答,转身带着几个人回去了。
康延欣回到大营,进入穹庐,走到王继忠身边,再也站不住了,一只手撑着床沿,坐了下来。
王继忠仍然昏睡着,蜷曲身子,苍白的脸上,颧骨高高地突出,两腮深陷。嘴唇干燥发裂。
康延欣吃了一惊,怎么她才走了一会儿,他就变成这样。她喊了两声,王继忠一点回应也没有。
康延欣顿时慌了,连忙叫侍卫取点水来。
侍卫很快打来水,康延欣舀了一碗,扶起王继忠,喂他喝了一点凉水。
王继忠喝了凉水,睁开眼睛看了康延欣一眼,似乎有些不认识,好一会儿,才说“延欣,我的头痛。”
康延欣说“别慌,耶律敌鲁很快就会来的。”
王继忠嗯了一声,头一歪,又闭上眼睛。康延欣摸着他的头,烫的吓人。康延欣急得没有办法,只好拿起一块巾帕浸了凉水,敷在王继忠的头上。
康延欣看着王继忠,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口,掀起门帘一看,一队巡逻的士兵走了过去。
康延欣失望地走到王继忠身边,说“耶律敌鲁一会儿就要来了。”
这句话,她不知说给谁听,也许只是说给自己听吧。
王继忠一直昏睡着,喉咙里发出呲呲的声音。康延欣一度以为这声音发自于他的胸腔,心里愈是紧张,不停地给王继忠换头上的巾帕,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只是认为他烧得厉害,应该给他降降温,这样他会舒服一点。
忽然,王继忠掀开被子,光着身子躺着。
康延欣走过去给他盖上被子,可是,立刻,又被王继忠掀开。康延欣焦急万分,哄着,劝着,让王继忠盖好被子。
但王继忠一个劲地喊热,手掀脚踢,烦躁得像一匹烈马。
康延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让他安静下来,可不一会儿,他忽然打一个寒战,身体蜷缩起来,冷得瑟瑟发抖,上下牙齿碰得吱吱地响。
康延欣只得又给他捂紧被子,就这样反复发作了很多次,终于,耶律敌鲁来了,围着王继忠走了两圈,看了看他的眼睛,抓起他的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叹息了一声。
康延欣连忙问“耶律大人,我丈夫这是得的什么疾病?”
耶律敌鲁说“从表面上看是疟疾,但引起它的还是劳累,忧虑,悲伤,焦急以及惊吓所致。”
康延欣听了,惊慌起来,在那个时候,人一旦患上了疟疾,大多数是无药可治的。康延欣一把抓住耶律敌鲁的手,哀求道“大人,你救救继忠,救救他吧。”
耶律敌鲁说“夫人放心,我一定尽全力的。”
耶律敌鲁说罢,取出几粒药丸,递给康延欣说“这是我自配的柴胡黄芩丸,可能能够缓解上将军的症状。”
正说着,王继忠醒了,坐起来,走到耶律敌鲁身边,说“耶律大人,我已经好了,不用服药了。”
康延欣骇然,只见王继忠微笑地看着她,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只是人明显地瘦了,眼窝子都陷进去了。
康延欣惊喜地看着王继忠,泪光闪闪,说“继忠,你好了?”
王继忠笑着说“好了,你看,是不是好了?”
王继忠说完,做出轻松,愉快的样子。
耶律敌鲁说“好了就好,上将军,你刚好的,不要走动,还是先躺下,养足精神,这病——”
王继忠说“我刚才迷迷糊糊地听说,什么疟疾?不会呀,耶律大人,疟疾一般发病于南方,北方很少有疟疾的。”
耶律敌鲁说“上将军说得对,你这不是疟疾,是伤寒。”
王继忠说“这就对了,延欣,不用担心,一点伤寒算不了什么。”
康延欣笑着说“是的,我知道,我不担心,现在呢,你好好睡一觉,听话,明天还要赶路呢。”
康延欣说罢,扶着王继忠重新躺下。
王继忠一躺下,就睡着了。康延欣给他盖好被子,回到耶律敌鲁身边,问“耶律大人,继忠真的得的是伤寒吗?”
耶律敌鲁摇头叹道“若真是伤寒倒也好办,夫人先看一看,如果三个时辰后,上将军不再发病,就不是疟疾,一旦发病,夫人先不要惊慌,多喂水上将军喝,给他盖好被子,上将军发病时一定会出很多汗,夫人要不停地给他擦汗,再用什么东西给他降降温。”
康延欣拿起她巾帕,说“我用这个浸凉水敷在他的头上有用吗?”
耶律敌鲁说“当然有用。还有,一会儿,一定要上将军把药丸喝了,再就是让他吃一点东西,保持体力。”
康延欣点了点头。
耶律敌鲁安慰说“夫人一定要镇定,无论怎样,不要慌乱,上将军体质好,一定能撑住的。下官走了,明天一早我再过来。”
康延欣送出穹庐,耶律敌鲁在耶律狗儿的护送下回去了。
此时,已过夜半,幽邃的天空,似乎更透着寒冷,仿佛星星都被冻着了,失去了往日的光华。
康延欣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然后舒展看来,走进帐内。
王继忠睡得很安静,如平时一样,嘴角还露着微笑。
康延欣温柔地看着,压了压被子,忽然,一滴眼泪滴在王继忠的腮帮子上。
王继忠醒了,吃惊地看着康延欣,说“延欣,你怎么哭了?”
康延欣立即擦干眼泪,说“没有啊,谁哭了?”
王继忠抓住康延欣的手说“没事的,我没事的。”
康延欣想起要给王继忠吃药,说“是啊,没事的,耶律敌鲁说你就是伤寒,把这些药丸吃了,就会好的。”
康延欣说罢,拿来药丸,端来一碗水。
王继忠吃了药丸,笑道“这回放心了吧?”
康延欣笑着说“要我放心,你必须吃两碗粥。”
没想到,一提到和粥,王继忠忽然反胃起来,趴在床沿上,就要呕吐。
康延欣惊问“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想吐?”
王继忠摇头道“不知道,一想起那些油腻腻的东西,就有些恶心。”
康延欣说“那就不吃油腻的东西,喝一点蜂蜜粥,怎么样?”
王继忠说“可是,这么晚了,到哪里找去?”
康延欣说“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王继忠说“是不是又去御膳房弄去?别去了,弄点白粥喝就行了。”
康延欣说“你好好睡觉,别的不要管。”
康延欣说罢,出了穹庐,王继忠看着她走出去,泪水从眼角流下来,这时,他已经确定自己患了疟疾,但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病会跑到北方来,而且还是在大冬天,实在让他想不通。他知道这是一个十分凶险的病,目前为止,还没有一种灵丹妙药可以医治。
王继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是完好的,气血流畅,生命旺盛,信心十足。
王继忠闭上双眼,忽然,看见一只黑洞洞的眼睛看着他,眼睛里冒出阴冷的哀怨的气息,接着那股气息腾腾而上,升上高空,散了,转眼之间,空中挤满了一双双眼睛。
王继忠吓出了一身冷汗,瞪大眼睛,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康延欣回来了,看见王继忠这副模样,以为他已经开始发病了,连忙走到他的身边,问“继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王继忠摇摇头说“没什么,就是做了一个噩梦。”
康延欣摸了摸王继忠的额头,没有发烧,便放下心来,将粥端过来,王继忠吃了,他知道自己必须保持着体力。
吃了粥,王继忠抓住康延欣的手,紧紧地看着她,那是一种信赖的目光,很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康延欣紧紧握着他的手,投给他怜爱,关切和鼓励的目光。
他们就这样心心相印,不用语言,一举一动都饱含着爱。
王继忠说“你睡一会儿吧。”
不用王继忠说下一句,她已经明白他要告诉她“等一会儿,还要麻烦你的。”
康延欣温顺的在王继忠身边躺下,并很快睡着了。
看着康延欣睡着,王继忠心里翻腾着,对于自己的病,他已经领会到它的厉害,他虽然很有信心,但是,不可预料的事情很多,再强壮的牛也禁不住蚊虫的叮咬。他的担心,当康延欣在身边的时候,表现得更强烈。
这种心情在昨天早晨也如现在一样,是一种难以割舍的痛苦。王继忠轻轻地将搭在康延欣脸上的一绺掠到耳后。康延欣很安静,让王继忠不忍心打扰,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叹息了一声,躺在她的旁边,闭上眼睛,想着即将来临的事情。
不久,王继忠睡着了,康延欣却醒来,悄悄地起来了,打来一盆凉水,找出几条巾帕和自己的,王继忠的所有的冬衣,另外烧了一壶开水凉着。
弄完这些,天已经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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