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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耨斤没想到皇太后听说她要搬出来住,竟一点也没有挽留,只是说:“不习惯是吧,那就随你的便。”

这么简单,就好像早在意料之中。皇太后的思想怎么就变得这么快?这里面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萧耨斤猜测之余,同时庆幸自己听了冯家奴的话,自己搬了出来,如果赖着不在,恐怕在皇太后心中不知要低到哪里去。

经冯家奴的打听,原因是太医根据脉象,推断出萧耨斤怀的不是皇子,是一女孩,加之,皇上对萧耨斤没有情义,对生不生孩子无所谓,埋怨皇太后对萧耨斤太纵容,太娇惯。宫里人以及一些大臣都反对让萧耨斤住进那么好的寝宫里,认为萧耨斤有僭越之嫌。

萧耨斤听了愣了半天,说:“幸亏听了你的。”

冯家奴说:“贵妃不要烦恼,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有了皇上的骨血,将来太子也一定是你的。”

萧耨斤咬着牙,一双狼眼冷冷地看着远处。

其实,萧绰不怎么关心萧耨斤还有一个原因,那天,她遇到了一件很棘手的事。

前些日子,派下去的巡查人员,做事都很认真,一个个问题都被他们检查出来。萧绰没想到问题这么多,当时,她下放巡查人员时,也是觉得地方上或多或少有一些问题,毕竟从穆宗以来,政事懈怠,法律废弛,民间积怨颇多。景宗继位,虽然极力整治,严肃法纪,恢复了钟院,使民情上达,沉冤得诉,然而积弊一时难改,又值战争频发,律法难以实施。加之各地官吏多为部族之酋,因循守旧,以部族之法治理境内,对国家颁布的律法多有抵制情绪,部族官吏多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犯了罪行,也多由部族内部自己处置,贵族高高在上,平民和奴隶被盘剥,压榨而无处伸冤者数不胜数。

萧绰看了这些奏折,心里沉痛,她怎么也没想到国家会糜烂到这个地步,必须下大气力整治。但是如何整治,从哪里着手,萧绰有些茫然,最后,她把目光落在一封西京道送来的奏折上。

萧绰拿起奏折,看了一遍,放在案头,命人把韩德让叫来。

韩德让见了萧绰,萧绰什么也没说,将奏折递给他。

韩德让看了奏折,又放在案上,说:“我大哥会干出这等事情?”

萧绰说:“你以为他们在诬陷韩德源?”

韩德让忙说:“不,这奏折中写得很清楚,应该不会有假。”

萧绰说:“如果证据确凿,朕该怎么处置?”

韩德让说:“臣不愿为这个大哥求情,他从小就很贪婪,臣曾很多次劝说他,他都没有听进去,这可能与他脑子受了伤有关系。再就是小时候家里穷,人口多,经常挨饿,,所以,养成了贪财的毛病。”

萧绰说:“朕知道他在察割之乱受了伤,那是替先帝挨的打,先帝跟朕经常提起他,说要不是韩德源,先帝的性命都不保了,这份恩情朕也记得。但是,朕刚刚任命了一批人巡查各地,整顿吏治,皇上又锐意革除陋习,严肃法纪,韩德源这么做,叫朕如何处理?”

韩德让说:“该怎么处理就这么处理,人有私情,国法无私,愿太后秉公办理。”

萧绰说:“好了,朕知道你的意思了,这里还有一份奏折,你也看看。”

韩德让拿过奏折看了看,没说什么就递给了萧绰。

萧绰叹道:“常言道‘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果然如此,你们兄弟五人性情真的迥然不同啊。”

韩德让也感叹道:“不错,我们兄弟性格的确不一样,这个老五德凝性格最好,谨慎,实在,最让父母省心,尤得父母喜爱;大哥德源脑子笨,贪婪,视财如命,臣最担心他了;老三德威性情刚烈耿介不群,也不是省心的;老四德崇少年老成,沉稳持重,但倔强好胜,顾小节而失大义,令臣没想到的他最终却做了一件大事,成就了大义。”

萧绰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心潮起伏,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都对,那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韩德让说:“臣是最无用的。”

萧绰笑了笑,也不反驳,说:“你看韩德凝怎么处置?”

韩德让说:“既然广德的百姓挽留他,就让他留在广德,顺从民意。”

萧绰说:“朕本想擢拔他来上京任职,但他在广德干得很好,老百姓不愿他走,下去巡查的人也说他有惠政,一方宴然。但朕若顺从了民意,可不是委屈了韩德凝。”

韩德让说:“德凝不是一个贪图高官厚禄的人,何来委屈?”

萧绰说:“好吧,那就让韩德凝再在广德干两年。”

说完这些话,二人都静坐着,相顾无言,谁也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还是萧绰开口说:“你还好吧?”

韩德让抬了抬手,说:“好,好得很。”

之后,二人又没有什么说的了。自从赵宗媛到了韩德让那里,二人见面除了谈政事,几乎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往往是一开口就觉得自己在说废话,而且显得矫情。这种状况深深地折磨着二人,他们都想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可都无能为力。

开始的时候,萧绰想问题出在赵宗媛的身上,可是,通过安排在赵宗媛身边的人回报,韩德让并没有与赵宗媛发生什么,他只是把赵宗媛当成一个长者养着,对她没有半点亲密的举动。这是萧绰意料之中的,韩德让的心在雪雁身上,他只能把赵宗媛当成自己母亲,他不是乱来之人。

赵宗媛当然有非分之想,即使她知道韩德让喜欢的是自己的女儿,但从回报中,萧绰还是听到了赵宗媛的牢骚和埋怨,而且,已经走向极端。从上次赵宗媛顶撞行为来看,赵宗媛已经非常愤怒了,她想反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萧绰都感到害怕。

“她怎么样?”萧绰说。

韩德让说:“嗯,还好。”

萧绰说:“上次——朕——”

韩德让说:“已经好了。”

萧绰说:“听说是你给她擦的药。”

“嗯。”

“你为什么要为她擦药?你府里没有奴婢吗?”萧绰突然喊起来。

韩德让低着头,双手握在一起,忽然,起身说:“太后如果没有别的事,臣告退。”

萧绰看着韩德让,韩德让目光落在地上,“你抬头看着朕,你怎么不看朕?”

韩德让抬起头,说:“太后想说什么,你说吧,臣听着。”

萧绰抬手指着韩德让,半天没有开口,然后,长叹一声。

韩德让说:“即使太后不说,臣也知道太后的意思,臣的心思,太后也明白,臣这辈子心里从来没有第二个人。”

萧绰挥了挥手,韩德让退出穹庐。韩德让的身影一消失,萧绰的泪水就流出来了,她没想到自己突然嫉妒一个奴婢,真是可怜可悲呀!

夏末的一场暴雨彻底将暑气冲洗干净,初秋的气息令人非常舒爽,同时,告诉人们:夏捺钵已经结束了,人们要离开这个地方,前往伏虎林。

一想到伏虎林这个地方,萧绰就有些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她的心莫名地躁动着,她说不清那是欣喜还是悲伤。

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也是一个她想忘却的地方,她的事业从那里开始,权力也从那里开始,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但她也是在那里失去了她最爱东西。

伏虎林在永州境内,是一个狩猎的好地方,森林茂密,草场丰美,河湖密布,是一个天然的养殖场。

当年,辽景宗在此狩猎,遇上一只斑斓大虎,众人都吓得四散奔逃,唯有景宗皇帝张弓引箭,那大虎不敢向前,匍匐地上,做求饶之状。景宗皇帝心生怜悯,放走了大虎,从此,就将这里改名叫伏虎林。

伏虎林里,麋鹿很多。有一条大河,名叫涞水,从伏虎林穿过,麋鹿多集聚在涞水两侧。契丹人就在这里猎取麋鹿。

刚进入七月,耶律隆绪就有些呆不住了,他想早一点赶过去,弄一些鹿茸,鹿血给菩萨哥补一补身子。

“天这么热,菩萨哥路上受得了吗?”萧绰说。

耶律隆绪只好打消了早去伏虎林的念头。这场雨的到来,让他喜出望外,当天就下旨,队伍向伏虎林开进。

出发时,萧绰让菩萨哥坐在自己的车上,让皇上与萧耨斤坐在一辆车上,可是,耶律隆绪说自己骑马走,萧绰便让皇后与萧耨斤坐在一起,叮嘱皇后要照顾好萧耨斤。

人马一上路,菩萨哥就开始问这问那,好像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萧绰笑道:“伏虎林你不是去了几回吗?应该早熟悉了?”

菩萨哥说:“我哪有太后熟悉,我听说太后就是在哪里与先帝相识的,是的吗?”

萧绰笑了笑,没说话。

菩萨哥说:“我还听说,那天太后乘着一辆很漂亮很漂亮的马车,走在花丛里,先帝以为遇到了天仙,跟着太后一直追到上京。”

萧绰说:“都是从哪里听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菩萨哥说:“我可没有说谎,契丹没有一个不是这么说的。”

萧绰说:“你这孩子,净说好听的,朕那时就是一个黄毛小丫头,什么事都不懂,唉,要是多懂一点世务,就好了。”

菩萨哥却说:“懂世务有什么好?懂世务就懂世故,我不喜欢圆滑的人。”

萧绰笑道:“那你就喜欢老实人了?”

菩萨哥说:“我喜欢皇上。”

萧绰说:“皇上可是一个大老实人。”

菩萨哥说:“皇上是个真诚的人。”

萧绰转头望着窗外,远山如黛,路旁开着很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非常茂盛,长剑似的茅草披拂如浪,三菱草,狗尾巴草,也都长得快要没过车轮了。

菩萨哥将手伸出窗外,一路扯来很多狗尾巴草,拿在一起当辫子编。

萧绰笑道:“真是一个小孩子。”

菩萨哥玩累了,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萧绰看着菩萨哥,不禁羡慕起来,这孩子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她知道皇上一辈子会对她好的,皇上心里也只有她一人,她是幸福的。

可是朕幸福吗?她这时想到了韩德让,不错,朕也是幸福的,他这辈子也只爱朕一人。对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那么,他幸福吗?萧绰不禁一怔,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他很愉快,从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他做得很有激情,她根本就没有考虑他幸福不幸福。她甚至觉得自己该给他的都给他了。他理应感到幸福。

但现在,当萧绰看见菩萨哥歪着头睡着的时候,她开始思考幸福到底是什么样子。菩萨哥睡得很甜美,熟睡中脸上仍然漾着微微地笑意,虽然,她身体还很虚弱,但有一道光晕笼罩在脸上,让她看起来非常迷人。这应该就幸福的光晕,只有幸福的人,脸色才这么纯洁,这么明亮。

萧绰不禁骇然,这些她从来没有在韩德让脸上看到,他的脸上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隐藏在里面,尽管,他的脸表面上看还是那么俊朗,有时,笑得也很开心,但现在,她深深地感到他一点也不幸福。

中午,快要到休息地的时候,萧绰感到心里很难受,马车还没有停下来,她就吐了。

菩萨哥忙让马车停下来,萧绰走到路边又吐了两回。

耶律隆绪连忙让人扶着萧绰回大营,这时,很多大臣都围过来了,向萧绰问安。

看了一下远处的山,说:“朕从来不晕车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耶律隆绪说:“太后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萧绰说:“没有啊,朕好得很,出发之前还喝了一杯奶和一碗燕麦粥。”

耶律隆绪说:“太后这些时太劳累了。”

萧绰叹道:“可能是朕已老了,受不了颠簸。”

萧绰进了营帐,躺下不久,韩德让一头扎进来,看见好多人围着萧绰,便站在人后面探头望着,目光一下子与萧绰撞上。

萧绰笑了一下,说:“政事令,你来了?”

韩德让挤过人群,在萧绰跟前蹲下,说:“听说太后身体不适,跑过来看望,怎么样?太医看了没有?”

萧绰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有点头晕,坐车颠簸的。”

韩德让喘着粗气,:“太后一向不晕车的,怎么突然晕车了?”

萧绰说:“人嘛,哪有那么好的,晕车算不了什么,不值得大惊小怪。”

韩德让说:“臣以为还是让太医过来看看。”

耶律隆绪说:“已经传太医去了。”

不一会儿,太医来了,号了脉,说:“太后脉象稍微有些弱,可能是累着了。”

耶律隆绪说:“看看,朕就说是劳累了。”

太医又说:“还有太后心里有事,有些焦躁,请您放宽心,自然就没事了。”

萧绰说:“这些时,确实事情太多,下去巡查的人员发现了那么多问题,怎不让人忧心?”

室昉说:“是的,问题的确不少,但是也有很多好现象啊,这些好现象多么让人欢欣鼓舞,太后要多想想好现象,我们才有信心呀。”

耶律隆绪说:“是呀,太后,不说别的,就是山西就有了很好的变化。”

室昉说:“是的,前些年兵燹最重,民不聊生,十室九空,现在~~~”

萧绰说:“这些朕都知道,都是王继忠的功劳。好了,现在太医已经看了,朕没事,大家都散了,散了吧。”

众人走了,韩德让也跟着出了穹庐,没走多远,贤释追赶上来说,太后请政事令留下,有事问你。

韩德让折身又进了穹庐,萧绰让贤释给韩德让搬来一张小凳,韩德让在萧绰的睡榻边走下。接着,萧绰又叫贤释烧茶去。

贤释走了,穹庐里只有韩德让和她两个人。

“你哪里不舒服?好端端的怎么就吐了?”韩德让焦急地问。

萧绰没有回答,反而问:“你幸福吗?”

韩德让被这突其如来的问话问蒙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萧绰叹道:“看来朕猜的没错,你不幸福。”

韩德让说:“太后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萧绰说:“你不是想知道朕为什么吐了?朕告诉你朕就是想这个问题想吐的。”

韩德让越是不解,说:“太后为什么想这个问题?”

萧绰说:“人生有幸与不幸两种,王公贵族也有不幸的,贩夫走卒,有的也活的很幸福,你跟着朕看似很幸福,有权力,有地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朕怎么总觉得你不幸福,这时为什么?”

韩德让说:“谁说我不幸福?我觉得我很幸福,我这一生不图别的,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你的身边,这就比什么都幸福。”

这时,贤释烧茶进来,给韩德让沏了茶。

萧绰说:“你大哥韩德源,朕已罢了他的官。”

韩德让说:“都听太后的安排。”

萧绰说:“朕知道你们兄弟感情很深,罢了他的官,你心里不好受。”

韩德让说:“大哥他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萧绰说:“朕想让韩制心去代替韩德源任归化州刺史,你觉得怎么样?”

韩德让说:“制心阅历尚浅,恐难当此大任。”

萧绰说:“这个你不别担心,制心聪明,有胆略,朕再派一个稳重老成的人给他当副手,不会有事的。”

韩德让说:“是不是因为他是韩德崇的儿子,太后就特意栽培他?”

萧绰说:“他还是你的过继儿子,朕怎么觉得你对他太苛刻了。”

韩德让说:“臣不想让人说闲话。”

萧绰说:“再一个就是不想让朕为难。”

韩德让说:“我们韩家世代蒙受皇恩,到了臣这里,荣华富贵享受已极,皇恩尚未得报,惭愧之至,再蒙赐下一代,心里难安呐。”

萧绰说:“有什么难安的,都是你们应该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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