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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午,皇上、黑桃皇后一行到了契丹澶州大营。
萧排押率领众将士一起出营迎接。萧绰见眼前跪着黑压压一片将领,唯独不见萧挞凛那张白脸。虽然她知道,萧挞凛已不在了,但仍然在人群中寻找着,结果让她失望而悲伤。她强忍着悲痛走进了大营,问了一些营中的情况和宋军的动静。
萧排押说“宋军没有什么行动,只在修筑工事。”
王继忠说“我军也没行动,将士们士气高昂,只等皇上、皇太后到来。”
萧绰说“好,你们做得很好。诸位卿家,我们已经出征几个月了,大家都很累,有些想家了,不瞒你们说,朕也想家,想早点回去,可是,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去。我们现在已经打到澶州了,到了黄河边上了。你们常说饮马黄河,诸位做到了,很了不起。我们正在做一件大事,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等这件大事做完之后,朕就带你们平平安安地回去。”
听说回家,很多人都激动不已,有的人禁不住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萧绰说“好了,诸位先别激动,在回家前,还要辛苦你们带好自己的兵,打好以后的仗,现在,你们先回去,回到自己的营中,守卫好营寨,等候命令。”
众将都各自回去了。
萧绰留下了萧排押、王继忠还有耶律高十,问萧挞凛的尸体放在哪里,让他们带她去看看。
王继忠说“太后,走了一日一夜的路了,一定很乏了,先休息一下,再去吧。”
萧排押说“是呀,太后,先休息一下吧。”
萧绰摇摇头,形容惨怛,悲凉哀痛,不可言表。
王继忠说“太后节哀,臣这就带您去。”
王继忠带着萧绰、耶律隆绪、韩德昌一起来到大寨后面一座营帐里,营帐之内停放了很多尸体和棺材,那些都是战殁的契丹将士,等着运往契丹。
营帐后面有一顶小穹庐,穹庐里停放着一辆槥车。
萧绰一看见槥车就呆住了,一双眼睛盯着车上的棺材,踉踉跄跄走上几步,双手一下子按在棺材上,泪水涌泉般地流出来,不禁放声大哭起来,悲伤忧愁悔恨一起涌上心头,油煎火燎似的,立刻昏了过去。众人慌了手脚,连忙叫御医前来救治。
王继忠忙说不能叫御医。
耶律隆绪怒道“皇太后已经昏迷,不叫御医怎么办?”
王继忠连忙跪下来,说“太后只是一时激动才昏迷过去,很快就会苏醒过来的,但如果泄露皇太后昏迷的消息,将对大军不利。”
韩德昌说“王继忠说的是。”
王继忠说“大丞相,你扶太后到风口上吹一下。”
韩德昌扶着萧绰吹了一下风,果然,醒了过来,直愣愣地看着槥车,痛哭不止。
王继忠说“太后请不要如此伤感,对身体不利,对三军将士也不利呀。”
萧排押说“是呀,太后,你要保重身体,将士们都看着你呢,等着你主持大计。”
萧绰哀痛地说“朕只觉得駞宁死得好惨,朕心里痛啊。”
韩德昌说“太师惨遭毒手,谁不心痛?但是,国家大事要紧呀,太后,现在不仅不能悲伤,还要振作精神,给全军将士信心。”
萧绰说“这个朕何尝不知?但是朕一看见这冰冷的棺材,朕就心如刀绞。”
耶律隆绪看了看棺材说“这是谁做的棺材?”
王继忠说“是臣叫了几个军中木匠做的。”
耶律隆绪用手敲了敲棺材,说“这是什么棺材,不就是几块烂木板吗?你怎么这么对待太师?”
王继忠说“臣这样做是为了保密,元帅战殁,消息不能走露,臣不得已,只能做了这个简陋的棺材,请皇上、皇太后恕罪。”
萧绰说“不,王继忠,你做得很好,你能在这时候保守机密,稳定军心,不容易,立了大功,挽救了这支队伍,朕没看错你。”
王继忠说“只是这样做太委屈太师了。”
萧绰说“太师为国捐躯,性命尚可不要,何必在意一口棺材。”
萧绰说罢,回头看着耶律高十,说“高十,朕听说元帅出事时,你跟着他在一起,是你拼着性命把他抢回来的,对不对?”
耶律高十一下子跪下去,痛哭流涕。道“臣无能,没有保护好太师,请皇太后处罚。”
萧绰说“你起来,给朕说说当时的情形?”
耶律高十站起来,说“太后,太师死得好冤呐,没有死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却死在冷箭之下,一世英名葬送在几个小卒手里,真是太可惜了。”
耶律隆绪说“这个太后都知道,你说说太师为什么要去宋军阵前?”
耶律高十说“自出征以来,太师一直没有打过顺心仗,心里既焦急又烦闷,离开大名府之后,心里一直悒悒不乐,想到澶州打一个漂亮仗。可是,到了澶州,仍然打得不顺利,几次攻城都无功而返。太师心里着急,想派人偷渡黄河,可是到了黄河岸边,发现黄河没有结冰,河面上日夜有人凿冰,无处可渡。对岸的宋军往来驰骋,昼夜巡逻,见到我军,就发信号,高声呐喊,上下呼应,几百里的河岸喊声不绝,太师偷渡不成,没有办法,只好回来。”
萧绰说“朕也听说,黄河有人防守,没想到防守竟这么严密?”
耶律高十说“太师回到大营,坐立不安。那天经过一天猛攻总算拿下了羊观、盐堆、凫雁,但我军损失严重,太师忧心如焚,一夜没有睡觉。天蒙蒙亮,太师便来叫醒我,让我和他一起去察看地形。当时,我就看到他气色很不好,脸色有些发青,两眼通红,便对他说他看起来有些疲倦,不要出去了。太师却发了火,说今天一定要出去,找出宋军的破绽,拿下澶州。”
萧绰叹道“駞宁就是脾气太倔强。”
韩德昌说“是啊。”看了萧绰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耶律隆绪说“后来呢?”
耶律高十说“后来,我们就出了营寨,去了宋军的阵前,宋军这次防守与先前不同,由于澶州城太小,容不下大量的士卒,他们干脆在城外修建了营垒,深沟阔壕,堡垒坚壁,重重叠叠,彼此呼应,甚至比坚城还难攻。太师就是想找出进攻那些堡垒的办法。我们一路走着,边走边看,其实也看不清什么,当时起了大雾。臣便劝太师回去。太师显得很不耐烦,说‘要回去你回去。’臣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他,一直往前走,离宋军阵地越来越近。渐渐地,雾散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宋军的阵地,原来我们距离宋军这么近,宋军一冲出来就可以抓住我们。我觉得不能在往前走了,劝太师立即回去。太师指着宋军阵地说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非要看一看不可。就在这时,射来一支箭,击中了太师的额头,太师的马受了惊,向宋军阵地上跑去,臣见了大惊,冲上前想抓住太师的马,却看见太师从马上掉下来,脸上都是血。臣连忙跳下马,抱起太师往回跑,侍卫在后面挡住宋军射来的箭。臣抱着太师,直奔大营,还没回到大营,太师就——”
耶律高十说不下去了,蹲在地上哭起来。其他人也掩面而泣。
萧绰说“高十,你对太师忠心,朕很欣慰,太师先前也很欣赏你,几次在朕面前举荐你,这次你又舍命救回太师,好吧,朕就任命你为沙洲节度使,先护送太师的灵柩回国。”
耶律高十跪下痛哭道“罪臣蒙太后不杀,已是莫大的恩情,不敢有别的奢望,请留臣在军中,以效绵薄之力。”
萧绰说“高十呀,你误入歧途,能够改过自新,朕很高兴,昔日你父亲在时,为国出生入死,立了那么大的战功,朕是不会忘记的。你好好地送太师回去,不枉他赏识你一场。”
耶律高十泣道“太师对臣恩同再造,臣绝不敢忘。”
萧绰说“好吧,你收拾好,立即启程,注意,决不能泄露半点消息。”
耶律高十说“太后放心,臣把嘴缝上,不会透露一个字。”
萧绰又嘱咐了一番,走上前,摸着那口粗糙的棺材,神情凝重,又忍不住痛哭了一阵,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回到营帐里,萧绰就躺下了,身体虚弱得坐起来都困难,一连三天水米不进。
耶律隆绪、韩德昌急得五内俱焚。萧绰又不让叫御医,担心御医走露了消息,强撑着,脑子昏昏沉沉的,没有一点胃口,闻到食物就想呕吐。眼看着情况越来越严重。耶律隆绪和韩德昌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日,王继忠求见,萧绰令他进来。
王继忠见了萧绰,大骇,但随即镇定下来。
萧绰问“继忠啊,你来见朕是带来的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王继忠说“当然是好消息了。”
萧绰说“什么好消息?”
王继忠说“宋国派使者来了?”
萧绰精神一振,说“真的,使者再哪里?”
王继忠说“太后别急,臣已安排他休息去了。”
萧绰说“朕要接见他。”
王继忠说“太后现在还不宜接见他?”
萧绰说“为什么现在不宜接见他?”
王继忠说“和谈尚未达成,现在就接见,显得过于心急,不利于和谈。”
萧绰恍然醒悟,说“说得对,继忠,你就替朕好好地与他谈,朕相信你。”
王继忠说“谢谢太后,太后,你要养好身体,等和谈成功了,你才精精神神地接见宋国的使者。”
萧绰笑道“好,朕知道了。”
王继忠告辞出来,萧绰精神一下子好多了,康延欣做了羊乳粥送过来,萧绰吃了一碗。
见萧绰吃了东西,康延欣喜出望外,忙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韩德昌。
韩德昌非常高兴,忙跑来见萧绰。
萧绰已经下地,在营帐内走动了。韩德昌又惊又喜,说“你怎么下来了?”
萧绰道“吃了一碗粥,浑身有劲了,难怪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真的一点不假。”
韩德昌心疼地看着萧绰,说“几天水米不沾,哪里吃一碗粥就补得回来的,快上床休息,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萧绰说“德昌,你坐,陪朕坐着烤烤火,朕都睡了几天了,背上都快长疮了。”
韩德昌听萧绰这么说,便扶她在火炉边坐下来,自己坐在一边。
二人都不说话,静静地向着火,但都知道对方有很多话要说,他们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最后还是萧绰先说了话“你是不是感到失望?”
韩德昌看了萧绰一眼,说“你怎么这么说?”
萧绰说“萧挞凛的死,责任在朕。”
韩德昌说“不,是他自己太骄狂,怨不得别人。”
萧绰痛苦地摇着头说“不,是朕害死了他,我应该早点听你的,不让他代理这个元帅的。”
韩德昌说“不,这与当不当元帅没有关系。”
萧绰说“朕也知道问题不在这里。”
韩德昌不做声,想起了耶律斜轸。
萧绰见韩德昌不做声,眯着眼睛,皱着眉,思索这什么。萧绰心里明白他在想什么,她自己也想着同样的问题。便说“想你二哥了?”
韩德昌说“不能不想他呀?”
萧绰说“朕也在想他,想他的临终之际的忠告。”
韩德昌说“我想二哥若在,我们绝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萧绰说“是朕太执拗了,没有听从他的忠言,执意要让萧挞凛做全军统帅,不仅没有没能让萧挞凛扬名,还害了他的性命,真是不该呀。”
萧绰说罢,又流出泪水。
韩德昌说“太后不是固执,是不服二哥,是想证明他是错的,你为什么对他误解这么深?为什么不肯原谅他呢?”
萧绰半晌不说话,泪水恣肆地流下来。
韩德昌看着萧绰,又心疼起来,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好在我们到现在,虽然,受到一些损失,但几十万将士还在,最精锐的皮室军没有什么损失,现在,我们有压力,宋军更有压力,我们已经快兵临他们的都城,只要我们稳定军心,鼓舞士气,再通过王继忠逼迫宋国与我们签订和约,我们就可以从困境中解脱出来,这也是二哥临终前嘱咐我的事。”
萧绰抬头望着韩德昌,说“耶律斜轸是这样说的?”
韩德昌说“是的,他说南征需要你亲临前线,有你在契丹无忧。”
萧绰听了,止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说“可惜朕没听从他的忠言,险些误了大事,是朕的心胸太狭隘了。”
韩德昌说“太后不要自责,要振作士气,就要先振作自己,只有你站起来了,才能度过这个难关。”
萧绰十分清楚自己的责任,她的身后背负着几十万人的生命,她要安全的把他们带回契丹去。她还背着整个契丹的命运,她十分清楚地知道,她身后的这几十万人意味着什么,失去了这几十万人,契丹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别说宋国,就是高丽、西夏,女真都可以欺负它,蹂躏它。因此,她必须竭尽所能地保护好这支军队。
第二天清晨,萧绰出现在朝堂上。众臣朝拜已毕。萧绰看了看堂下的百官,只见这群平时趾高气扬的大臣们都耷拉着脑袋,精神萎靡,神色疲惫,面色忧郁,像生了病的瓜秧。
萧绰说“众位卿家,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要打到汴梁去?哪位卿家愿意去?”
半天没有一个人回应,都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人。
萧绰笑了笑,说“怎么?都胆怯了?不敢攻打汴梁?”
耶律老君奴说“太后——”耶律老君奴没有说下去。
萧绰说“怎么不说了?”
耶律磨鲁古说“太后,我军现在很疲惫,恐怕攻不下汴梁城。”
萧绰抬头看了看群臣。群臣中立刻就有人附和耶律磨鲁古,说前面有黄河阻挡,后面残敌尚未肃清,不能攻打汴梁。
萧绰叹道“可恨老天爷呀,你怎么这么早夺去朕的左膀右臂,如果耶律休哥、耶律斜轸哪怕有一人在,就不会这么畏畏缩缩的,朕何患之有?”说罢,竟哭了起来,谁知这一哭竟触动了萧绰的痛处,想起二人在时,契丹是多么强盛。自他们去后,契丹人才凋零,现在萧挞凛也死于弩箭之下,以后还能依靠谁呢?真是痛彻心扉,不禁嚎啕痛哭。
众人见萧绰如此伤心,也都想起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来,想起近来所打的窝囊仗,也都哭起来。
韩德昌见了连忙对萧绰说“太后,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先要稳定人心。”
萧绰立即收住泪水,说“诸位卿家,朕今天有些失态了。”
只听见萧排押说“太后不要烦恼,臣虽然无能,但臣愿意率领一支人马,攻打汴梁。”
耶律课里大声说“也算臣一个,臣愿意和驸马一道直取汴梁。”
萧绰看了,笑道“朕刚才说攻打汴梁,是想试一试诸位的勇气,现在攻打汴梁还为时过早。诸位卿家,自我大军南征以来几个月了,我们一路斩关夺隘,克敌无数,攻下城寨数十座。宋军闻风丧胆,闭关自守,战战兢兢,不敢应战。我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我现在已经到了黄河边上了,饮马黄河,朕平生所愿。现我们陈兵黄河北岸,虎视宋国都城,威风不可一世。而宋国君臣此时在干什么?朕告诉你们他们在瑟瑟发抖。”
萧绰的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萧绰接着说“是的,我们遇到了一些小困难,粮草补给困难,士卒疲惫,但这些都是能克服的,我们运输线还是畅通的,士卒疲惫,我们可以轮休,从今天起,全军分成两班,轮流休整,蓄养士气。出征以来,我们也有一些损失,那算什么?不过是老虎身上掉下几撮毛而已,它的利爪还在,坚硬的牙齿还在,一声长啸,百兽蛰伏。诸位卿家,都打起精神,我们要对得起我们契丹这只猛虎的称号,后面还有硬仗,恶仗要打。”
萧绰说完,立刻迎来一阵热烈的鼓掌声。
萧绰站了起来,走出大营,耶律隆绪问“太后要到哪里去?”
萧绰回头对萧排押说“萧元帅,朕要到各营寨里走一走,请在前面带路。”
耶律隆绪说“太后——”
萧绰没有听耶律隆绪说什么,举步就走,萧排押只得在前面带路,一个营寨一个营寨的巡视,慰问士卒。
士卒们见了皇太后,皇上亲自前来慰问,大受感动,不禁高呼“万岁。”一营高呼,引起其他营寨高呼,又引得全营高呼。契丹大军扎营几十里,一时间几十里黄河岸边,响起了“皇太后万岁,皇上万岁。”的高呼声。
宋军听了如此响亮的呼声,惊恐地看着契丹军的营寨,面面相觑,两股战战。
萧绰见士气已经被调动起来了,心里十分高兴,巡视了一天营寨,回到大营,累得几乎迈不动脚步,靠在座椅上,依然很兴奋,不停地和韩德昌说话。笑着对韩德昌说“大丞相,现在士气看起来还不错,朕相信,休整两天将士们又会生龙活虎,朕要与宋军再打一仗。”
韩德昌说“太后说的对,必须打一仗,而且要打好这一仗,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萧绰说“你想什么时候打这一仗?”
韩德昌说“宋国的皇帝还在路上徘徊,臣想等他来了澶州,打这一仗。”
萧绰说“跟朕想到一块了。”
韩德昌说“那我们这两天就等他来,让将士们休息两天。”
萧绰说“说得对。”
韩德昌说“太后也要休息,都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
萧绰看着韩德昌,说“好吧,你也回去休息。”
韩德昌起身告辞,萧绰目送韩德昌出门,眼睛又花了,一行热泪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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