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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以樟大致捋顺了前因后果、也算理解潞王等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商丘城内后。内心也丝毫放松不下来,只是纯粹觉得肩上的压力愈发大了。

这要是再被破城,不光自己一家原本就会被流贼杀光,还要背负上陷藩之罪了!简直无妄之灾!

好在到时候,他也没别的族人可以连累了,似乎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为今之计,他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先从长计议,礼貌地向那位宦官查问起王爷等人的起居。

然后他就得知,潞王居然只是隐姓埋名,在商丘城内以假身份租了一处院落暂住。

梁以樟便力所能及地先请求:“如此,有劳公公先把王爷接来知府衙门附近,下官自会另外择院安置,也好派兵保护,下官保证行事机密,不会对外泄露王爷身份的。”

那宦官倒也知道高低上下,并没有因为他家主人身份尊贵就颐指气使,很礼貌地感谢道:“如此有有劳梁知府了,梁知府时朝廷忠臣,守土不屈,仁民爱物,只要王爷能离开,一定会竭力为梁知府美言、宣扬你近日的壮举。”

说罢那宦官便告辞了,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深夜,潞王府一行终于乔装低调地来到了知府衙门,被悄悄掩人耳目送了进来,一起议事。

王府众人行动很是迟缓,因为足足有几十辆马车,看上去就跟搬家似的,显然逃难中还带了不少财物。这么大的目标,也不知两个月前是怎么提前逃出卫辉府、确保半路没被歹人发现的。

“下官参见潞王殿下!让殿下蒙尘,下官之罪也。”潞王的马车刚停稳,梁以樟就带着颜则孔等人一起拜见。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略微白胖虚弱的中年人,正是潞王朱常淓。

他看上去皮肤很白净光滑,手指甲却很长,足足有好几寸,小拇指的指甲甚至都带点卷了,还套上了玉护指。一个大男人这样留指甲,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此时此刻,潞王虽穿着素净简朴,身后随从的排场,却依然很不寻常。走到哪里都有侍女捧着佛经和瑶琴跟随,也不知道是为了驱邪避祟还是求个安心。

梁以樟却从这番做派中,一眼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潞王朱常淓,天子堂叔,在当世以好音律和佞佛着称,胆小懦弱,不问世事,也不苛责下人,倒是没什么劣迹,人称“潞佛子”。

朱常淓生于万历三十六年,所以说是崇祯的叔叔,其实也就比崇祯年长了三岁而已,今年三十四(崇祯三十一,死时三十三)。

不过朱常淓佞佛归佞佛,生活也是很奢靡的。他本人就擅长调琴制琴,还经常重金广揽天下名工乐匠、大量造琴把玩。还延请大量青铜工匠,铸造香炉之类抚琴时用的把玩养**物。

经朱常淓设计改良把关的琴,在当时称为“潞琴”,往外卖传世的就有上千张之多,每一把都是价值千两,算是这个时代的顶级奢侈品。

而传出去的潞琴,其实都还算是这十年来造琴成癖、所造出来的不满意次品。真要是完美的孤品,朱常淓早就自己珍藏了。

另外,朱常淓还着有一部《古音正宗》,专门辨析古代琴谱的弹法乐理,算是这个时代的音乐理论家了,虽然水平不好说。

从这点也可以看出,哪怕朱常淓没什么别的爱好,少近女色,吃素,但他府上的财产绝对是不少的,最多只是比福王、桂王这些人低一个数量级——

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后世21世纪,某个人家里有一千架施坦威,那得是什么级别的家庭。

……

朱常淓逃难之中,自然也没什么架子,看到梁以樟这样的忠臣勇于任事、担当周,他也报以感激,

引入知府衙门正堂后,寒暄见礼过了,他心情稍定,才说些抚慰的话:“梁知府真是大明忠臣,刚才颜同知已经把梁知府你的义举计划告诉本王了。

你居然肯以身家性命为饵,好让麾下将士放心抗贼、不用担心将来被屠城清算,实在是古今罕有的义士了,本王会一直记住你的忠义的。

不过,要想让这番苦心不白费,关键还是要活着出去啊,梁知府,本王想知道个准信,朝廷的援军究竟有没有消息。梁知府您手下,还有没有骑兵?”

梁以樟也是一脸苦相,无奈道:“下官无能,实在是不能得知外情,望王爷体谅时艰,不要再贸然给守城……增加难度了。”

朱常淓一愣,没想到梁以樟刚才对他那么礼貌,但此刻遇到大是大非,说话又挺硬气。

好在他也是个软弱懦弱的好脾气,并不会因此发怒责罚,很快就换位思考想明白了:

这梁以樟是真心忠于大明才死守,又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他都做好死家的准备了,当然一切以怎么有利于守城大局来定,不会怕被藩王威胁的。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人家都把自己当死人了,肯定公事公办。

朱常淓也连忙道歉:“梁知府误会了,本王不会跟桂王兄那样、逼着你强行派骑兵护送本王突围的。

桂王兄在衡州逼得何一德投敌的教训,天下皆知,陛下在京城公审,最后把何一德凌迟处死,如此教训,本王怎会不吸取?又怎会重蹈覆辙?本王只是不甘心,随便问问而已。”

梁以樟见对方那么好说话,气势衰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刚才有点不近人情,于是又往回圆话:

“王爷放心,不是下官不帮忙,实在是城内骑兵太少,而且王爷要突围,难道肯孤身突围么?下官看您家卷那么多……要不再从长计议几天吧。

我军今日刚刚挫败贼军攻城,削其锐气,数日之内,说不定有新的变故。而且,掩护王爷突围这种事情,容不得闪失,但派骑兵突围送信,去信阳府求援,却不是完没希望。

毕竟士卒的性命……实话实说,没那么金贵,就算遭遇了拦截不测,也只能算他命不好,下官自会重金抚恤死士家属。而且下官会尽量选心腹可靠,确保只带口信和信物,不带书信,就算遇到不测,也不会让流贼知道王爷您在城中。

流贼侵入归德府之前,下官就听说,湖广巡抚沉树人的兵马,已经前突到上蔡县了,与闯贼在信阳府、开封府交界的郾城相持。开封与归德两府相邻,距此也不到三百里了,这是最有希望的朝廷大军。”

朱常淓不懂军事,也不太了解朝廷各部兵马调度近况,听了这话,才心中有点数,满口答应:“好好好,一切有劳梁知府安排。另外,心腹信使可不仅要保密本王在商丘城中,还要保密福王侄、赵王侄也跟本王在一起的消息。”

梁以樟听了这句奇峰突兀之言,顿时脑袋又“嗡”了一下:“嗣福王殿下等人也在?!”

朱常淓苦笑:“他们也是怀庆府、彰德府被破,势穷来投,我这个当叔叔的,总不能不管吧。不过他们狼狈得紧,身边毫无亲卷侍从,几乎是孤身来逃,所以今晚他们也没想出面见客,就让本王一并料理了。”

显然,另外那些历史上投靠潞王的藩王后裔,此刻也都没了王爷的架子,只想低调,以至于跟官府打交道的时候,只把目标最大的潞王推出来交涉,其他人能躲则躲,也算是惊弓之鸟了。

梁以樟叹息不已,承诺一切按照计划,实践诺言。

……

因为潞王的事儿,梁以樟半夜没睡着,一整夜神经紧绷。

熬到大约寅时,他实在受不了,连夜找了几个武艺还算相对高强的骑兵心腹,换上城内最好的马匹、最好的钢刀弓箭、皮甲(不给铁甲是为了减重,便于轻装长途奔袭)

然后让他们半夜出城,寅时应该是围城敌军最疲惫、巡营最薄弱的时间,万一有机会冲出去呢。

那几个信使带了梁以樟的几枚私章,还有一些盖了知府印信的空白函笺,喝了几碗烈酒驱寒壮行,还给他们家人发了五十两银子安家费,然后就出城去了。

能不能突围,求援口信能不能送到,梁以樟也是没底,而且他不可能知道结果。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这些人真突围出去了,是不可能再冒险突围回来、告知他求援成功的。那样只会再多冒一次生死之险,没人会那么傻。

所以就算成功了,也只能等他们带着大军一起回来。

“此去上蔡三百里,如果是快马疾行,一天倒也能到,但肯定得换马。归德、开封境内驿站早就被破坏殆尽,无马可换,那就得最快也要两日后,才可能找到沉抚台的主力了。

如果沉抚台以强行军,日行百里来援,而且毫无推阻,那就是三天能赶来,加起来就是五天。

如果遇到闯军阻击,需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推进,能日行五十里就不错了,那就再加三天,八天后能看到援军……也罢,八天总是撑得住的!”

梁以樟内心盘算了许久,决定把求援信息成功送出去的消息,跟有限几个忠义的军官私下分享,也好让他们有信心,确保更加坚守。

这种时候,文官能做的,无非就是继续画大饼。而且哪怕之前画过了,甚至就是昨天刚刚画过,也要不停画,反复画,一次比一次详细、有鼻子有眼。

只有这样,才能持续维持住士气。

梁以樟不可能听过保罗戈培尔的“当谎言重复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但他显然隐约意识到了这个朴素的道理。

而事实上,他并没有默念重复一千遍,他只重复了一遍。

当天下午,他刚刚找来守备宋权手下几个千总,当面跟他们训话,忽然城南就传来了呐喊声。

梁以樟心中惊惶,还以为流贼又发动了勐烈攻城,也不顾上说完话了,直接带着几个千总上城楼观望督战。

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一群衣甲旌旗鲜明的大明骑兵,打着一堆大旗,上书“沉”字、“黄”字、“朱”字,气势如虹地从袁宗第的一侧围城营地背后潮涌冲锋而来。

冲锋的同时,竟还有枪炮齐鸣的轰响,一时间袁宗第的一侧营垒内烟尘滚滚,无数流贼士兵作鸟兽散一般疯狂逃窜。

梁以樟看得目瞪口呆,但他反应很快,狠狠一掐自己大腿,疯狂摇晃那几个千总:

“本官没骗你们吧?本官没骗你们吧!本官早就说咱料事如神,早就找沉抚台求援了!这是沉抚台和黄总镇的朝廷天兵呐!商丘有救了!你们自己说说,要是前几天跟着宋权那厮瞎混,今天是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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