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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九,凌晨。

整座开封城,都笼罩在一团沉沉死气与悲哀绝望之中。

自从昨日午后,弥漫的大水,忽然从黄河决口处汹涌而出,不到一个时辰,就把开封城周遭彻底淹没。

城外水深丈余,城内好歹有城墙阻隔,可以暂时阻挡大部分积水,但渗入的水量,也足以平地积起数尺。

这种深度,纵然无法直接淹死成年人,但百姓夜里都已经不能睡在床上。但凡是城内只有一层的平房,床铺这点高度肯定会被淹没。

烧煮食物也成了奢望,只能是“悬釜而炊”,来不及抢救的余粮,也多半会被水浸泡,柴禾稻草也基本上用尽毁尽了。

前期数月围城血战而饿死战死不及处理的尸体,或者是仅仅浅埋的尸体,被大水泡上几日,更是会爆发瘟疫。

河南巡抚高名衡,登高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片汪洋,彻夜未眠。

一整夜里,他不知道绕着城墙走了几圈,最后体力不支倒了下来,但双眼仍然瞪得圆圆的,肌肉疲惫了,大脑却无法入睡。

“我高名衡最后竟要在此活活饿死、染疫等死,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亲自上墙,被李自成的狗贼一箭射死来得痛快。

难道是我也存了挖河淹贼同归于尽之心,上天要报应么,可为何只应在我们头上!李狗为什么没一起遭此天谴!”

高名衡恍忽之间,竟靠着女墙垛堞说起了胡话。

原来,他被围了那么久,也存过挖河淹贼的念头。只是还没到最后一步绝境,加上城中守军不敢组织敢死队突围出去挖堤,这才一直没有实施。

这也不是黑他,也不是黑李自成,历史上他和李自成都干过破坏黄河堤防的事儿,一个乡破城,一个想拉个垫背同归于尽,

实在是仗打到这个份上了,已经红了眼,只想不惜代价把对面彻底斩尽杀绝,付出多大代价都行。毕竟谁都知道,挖开了黄河,只要李自成还想要开封,那就是两败俱伤,杀敌一千自损至少也八百。

只不过,这一世因为蝴蝶效应,李自成放弃了拿下开封,也没这个本事拿,于是选择了彻底毁灭。

故而高名衡虽然也存了挖河之心,却没有机会实施,并不是说他良心有多好。(还是解释一下,免得农民军粉又说我只黑李自成。我一碗水端平,官军一方也有人想挖河的,并不是只有农民军这么想。)

高名衡正在绝望,很快另一个绝望的消息又压迫了过来。

“高抚台,高抚台!您怎得在这儿末将都派人去巡抚衙门找了,都说您巡城彻夜未归,可让人好找。”

高名衡双眼无神地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骨架高大坚粗、但肌肉瘦削、经脉凸出的武将,不着铠甲,只挎着一口佩刀,喘着粗气登上城楼台阶,正是开封总兵陈永福。

陈永福原本不是这样的,也是个魁梧壮实至极的汉子,但如今也只剩下骨架和经脉了,皮肤和肉都贴在了筋骨上,这都是饿的。

作为总兵,陈永福这几个月好歹还有口饱饭吃,不过肉是基本没得吃了,他每天督战厮杀消耗又大,时间久了,连一部分肌肉都分解供能了——

这一点,后世但凡健过身的,基本上都知道,如果只吃碳水而没有蛋白质,练多练久了反而掉肌肉。明末的人虽不知道其中科学道理,但生活常识还是能理解的。

高名衡扇动了一下干枯的嘴唇:“闯贼不是都退走了么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情况”

陈永福喘了几口,叹道:“是周王府的消息,殿下怕是不好了,殿下毕竟年事已高,被围城困苦日久,怕是扛不住了。抚台您要不还是去看看吧。”

高名衡心情一沉,又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周王朱恭枵,算是当今诸多藩王中的贤王了,毕竟他不吝惜家财,已经把全部积蓄都拿了出来,犒军守城,王府的粮仓也都彻底放开供给军粮了。

但朱恭枵毕竟是万历八年生人(50),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年纪摆在这儿,跟其他受了兵灾颠沛流离的河南藩王相比,这么一个老人,显然扛不住太久苦日子。

高名衡接受了这个现实后,便跟着一起叹息:“殿下是贤王呐,可惜了,事到如今,我们还能做什么不过好在是病故,也算寿终正寝了,不是陷藩,朝廷也不会怪罪我等。”

陈永福也跟着叹息:“大人您还有心思考虑朝廷怎么看我们呢我们自己最多也不过比周王多抗十天半个月,迟早不是饿死便是染疫,还怕什么罪名

大人若是觉得还有望求生,不如末将派人拆些房屋木材,临时扎些木筏,看看能不能从城墙上坠下去,渡水突围。

到了外面,总能有活路,找到口饭吃,怕只怕黄河决口,方圆至少百里,甚至数百里都人烟灭绝,粮食也不好找。而且真要是弃城渡水而逃,丢下军民,那朝廷才是真有可能降罪。木筏能运走几个人呢。”

高名衡被陈永福提醒后,心情又是一番大起大落。

他一开始都绝望了,没想过求生。陈永福提到拆房子做木筏渡水,让他见到了生的希望,随后又被放弃军民藩王独逃的罪过,给泼了一盆冷水。

按照大明律法,还有崇祯皇帝的脾性,城池遭了水淹,倒也不是完全不许逃,但绝对不能只逃当官的,你有责任组织百姓求生。

高名衡想了一会儿愈发烦躁,便试图快刀斩乱麻地问:

“那就看看有没有可能把周王救出去吧,殿下但凡能顺着汴水一路逃到寿县,延医问药,咱好歹也有个交代。不知王府的郎中看过了么,殿下是什么病能拖多久还有得救么”

陈永福:“其实也没什么大病,无非是气血衰竭,又湿邪风邪入体。如果好生调养,再有饮食温补,拖个一年半载也是可能的。至于根治么,毕竟年纪也到了,郎中说不可能根治。”

高名衡听说王爷有救,至少能暂时延命,他自己内心也升起了更多求生的,毕竟有活路谁想真等死。

“走,那便先去王府看看。”高名衡眼神里都恢复了些光,就要去查看情况。

但便在此刻,城头一名负责东门城楼防务的营守备,忽然出声喊住了抚台和总兵:“大人,总镇,快看!又有贼军逼近了!天边有一串火光在接近!”

高名衡和陈永福相视一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陈永福:“怎么可能闯贼还能放水淹城之后,再来攻城就算要等泡塌城墙,也不可能这么快吧。”

高名衡:“闯贼哪来一下子拿出那么多船这不可能,他当自己是赵襄子还是王贲还是关羽呢!”

但不可思议归不可思议,事实摆在眼前,两人和众将士们还是紧张了好久。

因为天还没亮,视野也看不清晰,一直到船队航行了一刻多钟,靠近城墙只剩两三百步,才能隐约看清来的似乎是大船。

一些紧张的士兵几乎就要放箭,甚至点火仅剩的两门佛郎机,幸好陈永福有见识,连忙制止:“别放箭!闯贼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大船!难道是朝廷的援军”

来船终于接近到一箭之地以内,船上一群骂阵手开始吆喝:“城上守军听着,我们是湖广沉抚台麾下水师,前几日击破闯贼追击至此。快开城门,我们张总镇运来了沉抚台增援的军粮!”

“是援军!”

“有粮食!”

许多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的官军将士,顿时来了精神。

一些军官几乎就要指挥开城门,但旋即才想起,城门洞早就被堵死了,昨天涨水之后,陈总兵更是派人加固了各门的封堵,用土方填得严严实实了。

真要是开了门,城外水位至今还比城内高出七八尺,怕是直接要淹死大部分百姓。

一番折腾后,陈永福做主,让人一边准备吊篮,把城外船上的军官和一些粮袋吊上来,协商和确认身份。

确认是友军的话,就组织人手在城墙被砸出缺口的位置,再拆掉一些土方,把土堆在缺口内外形成坡面加固。如此坡顶高度堪堪只比水面高出几尺的话,就可以便于粮船直接泊靠了。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海防总兵张名振,终于亲自登城,见过了高名衡和陈永福。

张名振来之前,沉树人并没有交代他要挖人。

毕竟沉树人没法预言“李自成一定会挖黄河,开封会暂时不宜人类生存”,也就没法说更多的要求。

可是,张名振毕竟是跟随沉树人几年了,而且年初的时候,他和郑成功就亲自参与过海路运漕粮到山海关、然后去笔架山救回塔山杏山被围明军撤退的任务,还跟鞑子血战了一场。

从那以后,张名振也琢磨过味儿来了,知道顶头上司沉尚书和大公子沉抚台,似乎很喜欢在这乱世中拉拢人心,扩大嫡系势力。

于是张名振也存了这个念头,一有机会就琢磨能不能帮着再拉拢一些人。虽说有些自作主张,但他相信抚台大人在的话,也会多救援一些忠义将士的。

双方简单见了一下,张名振就主动抛出橄榄枝:“高抚台,陈总镇,你们都是死守孤城的义士,在下自然是佩服的。

我家沉抚台,也是受陛下所命,在当初杨阁老左良玉孙传庭兵败后,依然孤军救援开封,总算侥幸击退李自成。

如今开封已是如此模样,今年一年周边数百里百姓都颗粒无收,我以为,就算沉抚台以江南漕粮转运增援,也救不了数十万百姓半年之久——

至少明年秋收之前,开封是不可能从周边得到粮食了。哪怕秋收,也未必能有粮,如今这大水未退,也没有人力去堵口黄河,两个多月后春耕,难道水就能退干净了么否则又如何春耕

为长久计,你们还是能撤走多少人就撤走多少人。”

高名衡和陈永福之前就已经动摇了,不过此刻发现有活路,还有人运粮进来,高名衡难免想更加两全其美一点。

他想了想,说道:“本官守土有责,暂时不能抛弃百姓。陈总镇,不如你带兵一部,先护送周王出城,顺汴水南下,找妥善之地就医吧。”

陈永福也是要脸的,怕被说是逃兵,连忙谦虚:“末将是总兵,岂能先逃,还是先派一个守备护送王爷,再运走一些伤病的弟兄。

既然张总镇运来了军粮,这开封城好歹还能撑持一会儿,也要提防闯贼去而复返……”

张名振一听他们还长期打起了从淮河、颍川而来的粮食支援的主意,也不由反感,提醒道:

“高抚台,陈总镇,这寿县等地的粮食,原是沉抚台为与闯贼决战所筹备的军粮。如今还能有剩余,全靠沉抚台神机妙算,速战速决提前胜了闯贼,迫其退走。

这些粮食运回南方的话,也要再多费周折损耗,这才就近拿来增援开封。可如果寿县的存粮吃完后,沉抚台是绝对不会再费人力非要运粮食来开封的。

开封数十万人口,与其留在这种孤悬绝粮之地,还无法从事生产,那还不如把青壮和士卒都运出去,到粮食丰足处就地就粮!末将也直说了,寿县的粮食,是绝对供不起数十万人吃到明年的!只能是暂时解救燃眉之急!”

高名衡老脸一红,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就是要饭的状态,不能要求太高。那么多人,确实是救不过来,能救一部分已经是大发善心了。

于是双方紧急磋商之后,总算达成了条件:张名振继续往开封运粮,防止直接饿死太多人。而每次卸粮回程的时候,能拉走多少人转移去安全的地方,就拉走多少人。

至于拉谁不拉谁,张名振说了算,高名衡不干涉。

优先从陈永福麾下的近两万开封守军里,挑老兵、精壮转移,然后才轮到青壮年百姓,

凡是男女四十岁以上的百姓,暂时就没运力解决了,小孩儿如果不能自己走路跑跳的,太年幼容易路上死去的,也不运,其他容易存活的都运完后再说。

张名振还约定,下次再来运粮时,除了粮食,还要运一部分石灰,城内的守军也可以想办法筹集,看看还有没有石灰没有被水淹坏。

饥兵和难民撤退时,都必须喷洒石灰消毒,防止船上人挤人爆发瘟疫。这些也都是张名振从沉抚台那儿学来的招,对于航海密集运兵时防止疫病很有用处。

当天下午,病体沉重的周王朱恭枵,就先被张名振救走了,也是为大撤退立了个遮羞布,说起来不是官员将士要逃跑,是护送周王逃跑。

朱恭枵躺在病榻上,被整张床抬走,看到张名振时,他也是老泪纵横:“本王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救什么呢,不如让本王落叶归根,就地得个安生吧。”

张名振面无表情地说:“王爷想在开封安生,怕是不可得了,这开封遍地水患,死难的将士百姓都被丢水里泡着了。还是安心去和潞王、福王会合吧。其余河南诸王,只要还活着的,都被沉抚台救走了。”

朱恭枵与世隔绝已久,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听了这话,也是感动不已。

“大明最后居然要靠这些年轻人拯救,本王临终遗表时,定然要向陛下极力美言沉抚台的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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