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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宗祠出来,贾蔷正准备去与贾蓉入殓,就听到前面门子来报,有人来访。
原本贾蔷并不打算见,只是拿过拜帖一看,他眼神便微微一凝。
这张拜帖,竟然是忠勤伯杨华的!
杨华回来了,他居然一点风声也没得……
贾蔷沉吟稍许,对管家李用道:“迎进前厅。”
而后又对商卓耳语了数言后,商卓应下后急急离去。
贾蔷回房换了身衣裳后,前往前厅。
……
忠勤伯杨华,论年纪,其实比贾政还年轻几岁。
但已是满头白发,也不知是不是最近才白的。
杨鲁是高挑的身量,杨华亦是。
西北的黄沙没有让他佝偻,虽然满面沧桑,眉眼间皆是肃煞沉重之色,但腰背笔挺如大枪。
不得不说,元平功臣的后代,的确不是开国一脉可比的。
即便牛继宗和柳芳,都远没有这等气势。
想想也是,忠勤伯府两代人数十年戍卫甘肃镇,提十万兵,与西胡、马贼和北部蒙古打交道,又怎是常年在京中厮混的富贵人家可比?
贾蔷一眼下去,心生数念,而后却见杨华先一步拱手见礼,沉声道:“在下杨华,见过宁侯。今日冒昧前来,是为谢宁侯赠冰之援手。二来,将冰资还一些。杨家并不富庶,只能先还一半,还望宁侯宽裕些时日。”
贾蔷闻言,叹息一声后,拱手还了一礼道:“忠勤伯,令郎之殇,在下是有些责任的。当初在菊月楼……”
不等贾蔷说完,杨华便沉声道:“宁侯言重了,菊月楼之事,我已经寻宣德侯府董家、东川候府陈家问明白了,原只是功勋子弟间的较量。杨家虽只是伯府,但不会在这种事上是非不明。杨鲁之死,是死于家门不幸,乃是杨家自己的罪过,与宁侯无关。且事后,贾家会馆的确摆了擂台,解决恩怨。宁侯当日,并无虚言。”
这一桩桩,都对得上,所以,杨鲁只能是他的庶长子杨奇所害。
贾蔷闻言,忙道:“忠勤伯如此深明大义,在下佩服。不过,这桩不幸到底还是因我而起,旁的帮不上甚么,那些冰只作一份心意罢。”
杨华却颇不近人情的摇头道:“既然此事和宁侯无关,杨家与贾家也素无瓜葛,怎好受此人情。这是一千两银票,我知道不够,杨家正在变卖家业,总能补齐。”
贾蔷闻言,眼睛眯了眯,微微皱了皱眉道:“杨伯爷,贾家出这份冰,不是因为心虚,也不是因为怕甚么。杨伯爷既然已经回来几日,还去过董家和陈家,就应该知道我贾蔷的为人。
赵国公府、雄武候府我都敢带兵围了,当着姜铎的面我都敢打姜林,又岂是怕事之人?
杨鲁当初与我一对一,他败了,我胜了,恩怨就这么简单,也无愧甚么。
我出这份冰,只因为敬重忠勤伯府数十年为国戍卫甘肃镇,劳苦功高。
这份敬重,和令郎之死无关,也和忠勤伯府是元平功臣还是开国功臣无关。”
言下之意,这是胸襟气度的问题。
杨华也皱眉,道:“你敬重我忠勤伯府,杨家就必须白用你的冰?”
贾蔷摇头道:“倒不必白用,这一千两银子我收下,但杨家也不必去卖祖产。剩余二千两,过个二三年、三五年再还都可。只杨家若变卖家产给冰钱,杨家倒是磊落了,可传出去我贾蔷又成了甚么人?本是一份心意,杨家不领情也就罢了,却没道理将贾家推到不利的位置。”
杨华闻言,漠然的眼神审视了贾蔷一番,心里也再次有了新的认知。
传言中这位是靠佞言上位,又走了狗屎运东拉西扯才成就今时地位的少年,原来是个明白人。
就凭这番应对,元平功臣年轻一辈里,就少有人能做到。
是个人物。
杨华深深看了贾蔷一眼,而后点了点头,道:“也罢,三年期,二分利,杨家到时自有回报。”
说罢,杨华起身,大步离去。
看着此人背影,贾蔷皱起眉头来。
他能理解杨华的姿态,虽然杨家可以承认,杨鲁之死是杨家家丑,为庶长子杨奇所杀。
可若说杨家毫无芥蒂,那也不可能。
毕竟,他们或许认为,若不是贾蔷将杨鲁打成那样,杨奇也未必有机会害人。
结仇多半不会,杨华能主动上门,说明背后已经有人提点过他,此事罪责不在贾家。
多半是宫里……
但想不打不成交,那更无可能。
杨家都成了绝户了,再怎样,也不可能和“始作俑者”交好。
看着杨华大踏步离去的背影,贾蔷又有些头疼。
元平功臣能强势将开国一脉挤出军中,不是没道理的。
若元平功臣皆是这样的人物,那他干脆也别再想别的了,还争个屁。
他也不可能为了一己私利,就削弱坑害大燕的国防柱石。
这样的将军,即便是将来在军中推广火器,也是极宝贵的人才。
不过想来,元平功臣也不会都是这样的人物。
杨家在甘肃镇那样黄沙漫天的地方磨炼了几十年,杨华才能有这样坚韧的性子。
其他人又如何都能这般?
就目前贾蔷所见到的一些元平功臣,如杨华这般的,也是寥寥无几。
却不知道,这位心向何方。
而宫里那位,有没有降伏了他……
但想来,宫里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将。
未几,商卓回来,同贾蔷道:“少帮主稍后就来。”
贾蔷点点头,道:“先去看东路院那边的入殓罢。”
……
东路院。
贾蓁,贾萍,贾藻,贾芬四个同辈年轻人,已与贾蓉擦洗过,并更换了寿衣。
被贾蓉的遗容吓的不轻,看到贾蔷时,四人面色还都是惨白的。
棺木早先就已经备好,贾蓉遗体放进去后,贾蓁,贾萍,贾藻,贾芬四人先哭了一场。
贾蔷只上前进了柱香。
四人退下,去外面准备,将棺木送往城外家庙。
尤氏和秦氏来哭了场,不过许是因为知道贾蔷不怎么喜欢贾珍父子俩,二人只浅浅哭了场。
哭罢,尤氏问贾蔷道:“蔷哥儿,可要准备些甚么?”
贾蔷想了想后,道:“准备一下,敬老爷的后事罢。”
尤氏、可卿闻言都唬了一跳,有些骇然的看向贾蔷。
贾蔷摇头道:“刚去看了看敬老爷,人已经糊涂了,只一味的炼丹,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多半也就这几天了,许是国丧后几日。敬老爷和蓉哥儿不同,是要办一场的。到时候,诰命上门来,大奶奶和可卿……咳咳,和秦氏,一并出面招待。停灵四十九日,少不得好一番劳累。”
尤氏只当没听到“可卿”二字,正经应下后,道:“那我这就去寻思着准备准备。”
贾蔷点了点头,尤氏先走一步,此时可卿面上的晕红还未散尽。
“可卿”二字,乃其乳名也。
除了最亲近的人外,旁人如何叫得?
不过,可卿亦是读书知礼之人,昨日是心思激荡之下,才在贾蔷肩头倚了倚,回去思之,大感罪孽。
她倒不为自己担忧,毕竟人生至苦至痛她都忍了过来。
却不想坏了贾蔷的清名……
再怎样,也不好在贾蓉灵前如此。
因此,她敛了敛心智,同贾蔷道:“叔叔,我也回去了。”
贾蔷看着她清瘦的脸,点了点头道:“去罢……回去多歇息几日,用些滋补身子的饭菜,再瘦下去人都没了。”
“嗯。”
可卿眉眼如画,看了贾蔷一眼,轻轻应下。
这一眼,端的幽情万种……
贾蔷想了想,又道:“对了,秦钟是不是该来了?先前不是要来么,怎么没动静了?”
可卿闻言,满面羞愧,迟疑了下,方轻声道:“原是要来的,前儿被爹爹打了个半死,下不得床来,就耽搁了……”
贾蔷奇道:“怎么回事?”
可卿有些羞赧,声音愈发轻微,道:“钟儿不懂事,和一叫智能儿的姑子有了私情,爹爹知道后,很是生气。”
贾蔷闻言,登时想起前世红楼里秦钟的死因。
不就是因为和智能儿有了私情,许给人家要救她出火坑,结果说话没算话,逼得智能儿私逃出了水月庵来探视,被秦业发现后驱逐了出去,将秦钟打个半死,秦业也活活气死,最终秦钟悔恨而亡。
不过,有一点倒也可取,秦钟临死前,还一直惦记着智能儿的下落,苦求鬼差放他还阳。
说来也巧,正说到秦钟,就见后院吴嬷嬷进来,禀道:“侯爷……蓉大奶奶,前面传话进来,说奶奶娘家来人,说有急事求见。”
可卿闻言登时变了面色,忧心不已,却不敢做主,只看向贾蔷。
贾蔷心里有些计较,同吴嬷嬷道:“让人领进来罢。”
吴嬷嬷忙出去,没一会儿,领了一婆子进来。
那婆子一看到可卿就大哭起来,道:“大姑奶奶,老爷不中用了,哥儿也不中用了,可怎么办呐,可怎么办呐?”
可卿认得这婆子,名叫王婆,是秦家负责洗衣做饭的,和她男的是秦家唯有的两个仆人。
听到这话,可卿心都要碎了,落泪道:“王妈妈,出了甚么事,好端端的,怎会不中用了?”
果不其然,就听王妈骂起智能儿来,道:“都是那没羞臊的下流滢妇,分明是个出家人,还跑到家里来勾搭哥儿。哥儿就把她藏在家里,被老爷发现后逐了出去,又将哥儿打个半死,不想老爷自己气坏了身子,昨儿起就躺倒了,今儿一早再看,人都糊涂了,尽说一些听不懂的骇人的话。”
贾蔷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光芒,问道:“不知秦家老爷,都说了甚么?”
王妈哭道:“也听不大清,就只一些钟王府……还有甚么血脉甚么的,必是烧糊涂了,才这般。”
可卿泪流不止,心如刀绞。
她虽自知是从养生堂抱回秦家的,但秦业夫妻俩待她,从来视若亲生骨肉,即便后来有了秦钟,老两口也更疼爱她一些。
养母早逝,如今秦业也生死不知,可她又能做甚么?
贾蔷心里沉重,对可卿道:“我走一趟罢,带两个名医过去。”
可卿闻言,感动之极,只是……
“这边,也离不得叔叔啊!”
贾蔷摇了摇头,微笑道:“死了的,如何能比活着的重要?不当紧,我已经都安排下去了,自有人送棺木去家庙。”
可卿闻言,只觉得一颗心也化了,感激不尽的看着贾蔷。
贾蔷笑了笑后,招呼上王婆,往秦家行去。
心里,却是一片肃穆。
秦可卿的身世,终于要露出水面了么……
……
皇城,大明宫。
养心殿内,隆安帝疲惫的捏了捏眉心。
他已经连续三五日,每天只合眼一个时辰了。
朝廷上诸事繁杂,景初旧臣内部进一步撕裂,原是好事,只是也让他看到了,官场上那些沆瀣一气的腌臜事。
分明都是一群畜生,用贪官污吏来形容都不够。
偏偏,他还不能大开杀戒,将这些污秽的东西杀干灭尽。
甚至,还不得不虚与委蛇,和他们继续“君臣相得”。
都说天子乃九五至尊,隆安帝愈发觉得这话狗屁不如!
他是天子没错,却无法将所有的臣子都杀尽。
果真那样,他还没杀完,那些人怕已经要造反,杀进宫里换君父了。
君父?
嘿!真是好名头!
前朝乱糟糟的,后宫里也不素净。
太后才用宋家的一百万两银子安抚下去没几天,那田国舅还有宫里的丽太妃又开始起幺蛾子了。
也不知哪个混帐挑唆的田傅那蠢货,居然想要一个爵位来传家。
这几天太后一是为此生气,二来,又天天逼着他,早些放出义平郡王李含。
丽太妃是端重郡王李吉之母,也是太上皇当年最宠爱的妃子,不过素来对太后恭敬。
这回居然说伏了太后,想给李吉升亲王。
呵。
“主子爷……”
正当隆安帝头疼不已时,戴权忽地从殿外进来,轻声道:“主子,忠勤伯去了宁国府,后面有些不欢而散的出来了。听说,是将冰钱给了宁侯贾蔷。”
隆安帝闻言眉尖轻挑,道:“杨华自有他的傲气,怎会无故受贾蔷的好处?两家虽不为仇人,也不会有甚么交情……这点事也值得上报?”
戴权滞了滞,道:“万岁爷,宁府贾蓉死了,贾敬好像也没多少日子了,宁国府都开始准备寿衣和寿材了。另外,有下人嚼舌根子,好像是贾蓉妻子秦氏,和贾蔷之间,似有些不寻常。”
隆安帝闻言,扯了扯嘴角,转头瞪向戴权,喝道:“中车府没正事干了,成日里就打听这些狗皮倒灶的事?贾家出这样的事,也算是奇事?那些高门大户,哪一家是干净的?以后少拿这些狗屁破事来扰朕!”
骂罢,隆安帝忽地皱眉看向戴权,道:“你这狗奴才,好端端的怎么给贾蔷下起绊子来?”
戴权忙跪下道:“主子爷,奴才哪敢给宁侯下绊子?不说旁的,只凭他是皇后娘娘的侄儿女婿,奴才也不敢乱来。只是先前一直盯着忠勤伯杨华,才发现了些名堂,在主子跟前多了句嘴。”
他自然打死也不敢说,是他那个当儿子一样养的侄儿,求他在隆安帝跟前下点眼药,以助漕帮帮主一臂之力。
这会儿悔个半死,实不该贪图那五万两银子。
眼下林如海圣眷正隆,天子又怎会为这点小事难为贾蔷?
罢了罢了,只当甚么也没发生过罢……
戴权却没想到,只这一退缩,反倒浪费了一回绝佳的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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