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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养心殿。

秋风吹拂,殿外仙楼佛堂内的无量寿宝塔上铜铃作响。

回荡在殿内,恍若梵音阵阵。

站在养心殿上,贾蔷听着这铜铃声,也不知怎地,竟走起神来。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

那艳绝六宫之姿……

那媚惑众生之容……

那柔弱无骨之身……

若非牧笛坏了好事,便在此处,已然种下蟠桃……

“平海王行事太过恣意!纵想做当世圣人,大可将那些青楼女子都赎身,随你如何去做就是!凭甚么行强掳之事?慷他人之慨,以搏圣名,是何道理?”

直到一名御史走到贾蔷跟前,指着他厉声咆哮罢,贾蔷才回过神来。

在韩彬等人防备的目光下,出乎意料,他并未发怒,而是看着这位殿御史点头道:“按常理而言,你说的都对。若是寻常财物,本王若是如此为之,自然不合理,是慷他人之慨。此等行径,本王素来最为厌恶,也最是唾弃。但,平康坊之事,与其他不同。”

这位年轻的殿御史不服,道:“如何不同?她们皆为奴籍,便为东主财物。平海王强掳之,与劫掠何异?”

贾蔷道:“这位御史可知道,除了一众青楼女子外,绣衣卫在平康坊七十二家名楼里,还发现了甚么?”

那殿御史摇头道:“下官出身清贫,也无诗才,从未去过那里。下官只是就事论事。”

贾蔷笑道:“本王知道你,前科探花郎王勃,品行端正,不畏强权,很好。只是王御史不知道,绣衣卫在七十二家名楼,每一家都搜查出至少三具以上的尸骨。即便不在后花园池塘中,也在水井里,要么,就是他们用皮鞭棍棒训练妓子的黑窝房中。当然,你或许还会认为,既然是死契,那么从法理上来说,生死皆随主家,虽不道德,却不违法。

可是王御史不知道的是,这七十二家,自打头的天下第一名楼丰乐楼起,没有一家是真正清清白白的!

他们和人贩子合伙,从外省各地偷、骗、拐甚至明抢来姿色养眼的女孩子,而后用皮鞭、钢针、棍棒逼其就范。女子娇弱,多被逼无奈就范。可仍有不少,宁死不从,随后就被活活苛虐而死!

本王可以将这些证据敞开了让兰台去查,王御史,你愿意就此案深查下去否?不愿也没关系,毕竟背后站着的人,着实了不得。能从景初旧臣手里接过这些销金窟来,里面到底存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本王保证一挖一个惊喜!”

听闻此言,韩彬、韩琮、李晗、叶芸等面色都难看起来。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莫说韩彬、韩琮,即便是当初嫉恶如仇的窦现,眼睛里一样容得下沙子,该睁一只眼时睁一只眼,该闭一只眼时则闭一只眼。

果真死死较真,手下必成光杆。

京城居,大不易。

靠那点俸禄,京官甚至连一家老小的菜肉钱都付不起。

所以在朝廷彻底清扫景初旧臣势力后,空出来的一些见不得光的肥肉,被所谓的新党瓜分了,便是二韩都未计较。

当然,他们自身肯定不会沾染这些东西。

而沾染过这些的人,也断绝了入阁的可能。

但此刻被贾蔷当着君臣众人的面将这层遮羞布扯了下来,他们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

李晗面色尤其不自然,缓缓道:“平海王,事情还得分开来论。前任东家的罪过,总不好牵扯到现任东家头上罢?”

贾蔷闻言看向李晗,轻笑了声,道了句:“李子升,你再说一遍。”

此言一出,李晗一张老脸登时涨红,如同被掌掴,羞愤的几无地自容。

他自知家里那点破事瞒不过去,便双手拢起以揖遮面,上前跪地道:“老臣惭愧,家门不幸,有逆子掺和在平康坊中。老臣愧对皇恩,也无颜再立于武英殿,恳求皇上能容臣乞骸骨……”

李暄见之,若有所思的摩挲起下巴来,道:“这样说来,李相家里竟在平康坊……”

韩彬、韩琮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他们没想到,李晗家里居然也卷入此是非中。

不等李暄说完,眼见李晗都已经开始以头抢地,尹褚出列沉声道:“李大人亦为天子少师,皇上岂能不敬?即便李大人家门出了些丑事,也是因为他日理万机,操持于国事。皇上大可想想,这二年来,诸位军机回家过几天?家里子弟无人教诲,被奸人教唆,也是难免之事,岂能如此折辱?岂非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李暄被劈头盖脸一通教训,脸黑了下来,不过倒也不用他亲自出马,就听贾蔷奇道:“尹大人此言倒是有趣,皇上折辱李大人了?便是本王,也没说过要追究其教子不严的罪过,是他自己跳出来,非要替那淫窝子,下三滥的人间炼狱辩解一番。淫窝子换个主子,就成人间乐土了?怪道朝野上下群情汹涌,清贵如当朝御史,都跳出来替那些淫窝子说话。原来根源在这……这是不是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好了!”

眼见贾蔷句句诛心,几乎要赶绝李晗,韩彬不得不出面劝道:“贾蔷,又何必咄咄逼人?”

贾蔷摇头道:“我自知人无完人,也十分尊重诸位大人敢为天下先,为天下黎庶开辟新政谋福祉之抱负。所以,才会每每倾尽全力相助,从不计个人得失。

但如果有一日,你们面对底层百姓之苦难无动于衷,无视她们,践踏她们,甚至还利用她们谋利,事后竟强词夺理!

你们便失去我的尊重,得到的唯有唾弃。

半山公,这绝不是一件小事。

为私利而忘天下公者,何言大义?”

韩彬闻言眉头紧皱,看着贾蔷无言。

韩琮无奈道:“贾蔷,你说的都有道理。那些青楼女子也的确都是可怜人,可她们目前,还不算是民……不然,你先前也不会想着让过这一关节去,非李大人开口,你也没有追究。所以,李大人也还不至于到你说的那种地步。”

见贾蔷看向他的眼神变了变,韩琮都有些头疼,他语气有些艰难的说道:“贾蔷,早在最开始,你之志向只是考取一个举人功名,再去开间书舍当个东翁时,就想着将赚来的银两印成书,捐给村学私塾,老夫便知你心中的仁。但老夫还是小觑了你的心怀胸襟,你的仁义。

你连青楼女子都心怀同情,你的仁,让老夫汗颜……

但是,你不能在眼下,就要求天下人都按你的标准来。

老夫实话之,便是老夫,也未曾想过,秦楼楚馆处那些人的苦楚。

不止她们,还有世间乐户和贱籍,都未曾去思虑。

你便是去问如海,青楼里那些人算不算大燕百姓,也不会得到肯定的答复。

这世间如你这般仁慈者,少有啊。

老夫等目光,仍只停留在清白百姓的身上……

当然,你说的,都有道理。”

贾蔷沉默稍许后,点了点头,问跪在地上的李晗道:“李大学士,本王再问你一遍,前任东家的罪责,现任东家担负不担负?”

满身被汗浸透的李晗,此刻即便心中将贾蔷恨之入骨,仍满面诚恳的抬起头来道:“平海王,是仆目光粗浅了。平康坊纵是前任东主之罪过,现任东家也不该阻拦朝廷行王道,伸张正义王法。”

贾蔷看着他的神情,眼中浮过一抹讥讽,随后转头看向后面的几位御史,问道:“你们还有甚么问题,要本王自辩?还要本王担负那些平康坊七十二家名楼东家的损失否?”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正这时,看到陆丰引着一黄门侍郎进来,禀道:“万岁爷,太皇太后懿旨:问皇上和平海王何时去九华宫,奉太皇太后、太上皇、皇太后前往昌平行宫修养?另,太皇太后懿旨,命人先送寿皇宫义平郡王一家前往昌平行宫,天家要于彼处,享天伦之乐。”

听闻此言,一双双眼睛中目光皆含震惊之色。

义项郡王持太皇太后衣带诏起兵谋逆,此事的影响远还未消除。

虽然田太后事后召集诸臣“辟谣”,但相信者寥寥无几。

却未想到,眼下田太后居然都开始传懿旨,要享受天伦了!

此事做不得假,因为如此多天家贵胄要出皇城,出京,军机处诸大学士都要亲自送过去,亲自问安的。

太皇太后此刻既然传了懿旨,一会儿就不会不露面……

想想就在不久前,母子成仇的骇人局面。

这手段……

……

“臣等参见太皇太后!参见太后娘娘!”

九华宫东殿,君臣众人与田太后和尹后见礼问候。

田太后居然笑容可掬,对诸臣叫起,随后又道:“太后有心,要奉哀家出城散散心。可怜见的,堂堂一朝太后,还奉太上皇命听政,却是大事从来不掺和,任由你们施为,如今连这么点小事,也巴巴的担心会招到你们不喜。

莫不是你们见她们孤儿寡母,便存下欺主之心?”

韩彬等刚起身,又齐齐跪地请罪,言道不敢。

韩琮忍不住更正了句,太上皇尚在,尹后和李暄还谈不上孤儿寡母,结果被田太后指着鼻子一通骂……

可怜韩邃庵一世名臣,这会儿面对一个撒泼的老太太,却连辩解的话都没法开口。

还是尹后劝了好一阵,才平息下去,尹后同韩彬等笑道:“诸位大臣莫要误会,不是本宫同太皇太后告状,只是担忧出行动静太大,招惹众议不说,还会耽搁诸军机的当差功夫。

本宫是知道诸卿之辛劳的,一个个恨不能将一刻钟当成三刻钟来用。若再为点小事,耽搁上几天,事后不知要熬多好功夫找补回来,本宫于心何忍?

所以今日诸位大人千万莫要相送,就让平海王点上几百御林,奉太皇太后、太上皇和本宫前往即可……原也不远,不必兴师动众。”

李暄忍不住叫道:“母后,还有朕!还有朕!”

尹后没好气道:“你若跟着去,让诸顾命辅政如何自处?”

李暄闻言简直气急败坏道:“前儿才说好的!”

不等尹褚出面,尹后就笑着安抚道:“这样罢,马上就是月末了,最后一日,你再过来。不然牵扯太广,又是内忧外患之时,本宫也不好去了。”

李暄闻言,如霜打的茄子般,低头道:“那……那好吧。”

见他咬牙切齿的瞪来,贾蔷悄悄挤了挤眼……

……

金吾纛旓,龙驹凤辇,出皇城!

尽管尹后再三强调,不可兴师动众。

可是自月上旬那场剧变后,外界对天家猜疑很多。

甚至有人怀疑,天家已经被某“贾卓”“贾操”给挟持了……

因此,让天家在百姓见露个面,还是很有必要。

所以此次出行,龙凤旌旗林立,声势浩荡。

贾蔷率一千德林军,两千绣衣卫护卫出行,但是算上宫娥内侍,杂七杂八加起来逾五千人。

一路上五城兵马司、步军统领衙门严密防卫,动用兵马又逾五千。

终是惊动神京。

至神京西城门广安门外后,尹后传出懿旨来,无论如何都不准再送。

文武百官并诸多披甲执戈便在李暄的带领下,亲自跪拜送行。

贾蔷又于万千瞩目下,与李暄见礼,受其托付,护卫好太皇太后、太上皇和皇太后之皇舆。

一众礼来礼往后,已过了午时,銮驾再度出发,驶向数十里外的行宫……

贾蔷骑于马上,心情渐生波澜起澎湃……

……

布政坊,林府。

忠林堂上。

送走宫中贵人銮驾后,韩彬前往林府拜访。

斟茶罢,林如海笑道:“半山公也来瞧瞧,仆这称病卧床的司马仲达,到底如何了么?”

韩彬闻言呵呵笑了起来,道:“如海对外面之事,倒也熟知。也怨不得别人……”

林如海颔首道:“是啊,便是贾蔷说一千道一万,谁又能真正放心的下?不过,放心得下,放心不下,眼下也都只能如此了。半山公,于大燕之社稷,于社稷之黎庶,我师徒二人未曾亏欠分毫,只有功,没有过。

贾蔷是仆唯一的弟子,是仆之乘龙佳婿,亦为仆余生抱负之所在。谁杀他,我杀谁。

我师徒二人心中始终存着大义,但贾蔷果真出了事,半山公也莫要与我讲甚么大义理智。”

韩彬深深看了林如海一眼后,叹息一声道:“不至于此呐。”

如今朝廷的确没办法操作甚么,但尹后那边手段高绝,想来能将贾蔷紧紧拢在手心里。

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朝廷度过难关。

待熬过大旱之年,新政大行天下后,又何惧小小一个小琉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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