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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一言既出,满堂公卿大臣投来目光,像是万箭穿心般把包元乾打量了个遍。

包元乾旁若无人,有模学样地举起笏板。他方才不知道朱棣想以什么破局,不过如今看来他却猜了个七八分,这事还得是要自己起这个头。

「启禀圣上,塞北诸部所图的不过是蝇头小利。他们南下劫掠无非是边境关口闭塞,物资获取极为困难,才会铤而走险。」包元乾心思飞转,缓缓道:「若是能在边境由官府开设几个互市之所,能够以和平的方式交易物资,那鞑靼人又有谁愿意刀口舔血,铤而走险呢?」

他此言一出,杨荣等人面色暗沉,皱眉不解,可他们是明白人,心思早都活络起来。心道这个包元乾以文官大学士之职,竟然并未替文官说话,反倒是赞同武人们主和的建议。

「包元乾,你好生放肆!」身侧的方宾指着他骂道,「我泱泱上国,岂能与一夷狄妥协互市?!圣上,此人乃巨女干,此言当诛!」

朱棣虎目微眯,自带三分笑意不置可否。

包元乾则对方宾道:「我只是对淇国公与丰城侯提议深表认同,如何就成了巨女干?互市若能替代战争解决棘手难题,又何尝不能一试?方大人可知大军出塞一回,需要征调多少将士,民夫?要花费多少万两库银?又需要调集多少万石粮草?阻塞的北段大运河又是否能承受这等体量的粮草运输?」

战争打得不是军队,而是粮草。一万人的作战军士,至少需要三万至五万的民夫在后运送粮草,连绵不绝,一日不敢歇。

这些粮草不可能单单从民生凋敝的北方筹集,而自南方而来便会遇到堵塞的运河北段,这些粮草根本不可能从水路运来。只能靠着人背马驮,翻越太行,燕山等群山而出,艰难出塞,其困难可想而知。

方宾高谈阔论道:「战争岂有一成不损的?若是一战功成,即使承受些许伤亡为代价也可一劳永逸!」

「昔日可以,如今却决然不成!」包元乾厉声断道,「丰城侯已言再三,靖难数载,国力损耗极重。如今正当是修生养息之际,岂能再动刀兵北征?方大人可曾想过,若是鞑靼避而不战,声东击西,我军粮草迁延日久,乃是何等的损耗?一万人一日便要吃掉一百石粮草,十万大军便是一日一千石粮草。若是旷日持久,北地凋敝的民生能否久持?南方的粮草又能否即时运抵北地?若是一战失利,转瞬便是攻守易势,届时不单北伐无功,甚至还会将战火烧到长城以内!」

李景隆暗自点头,见包元乾果然在替武将说话,心头自然欣喜。他走出道:「启禀圣上,微臣以为包元乾言之有理,如今大运河阻塞不通,实在难以承受大军北征之需。」

包元乾道:「再说微臣此意,也绝非媾和鞑靼。」

「何意?」朱棣依旧不置可否,淡淡问道。

包元乾其意,知道是时候由自己把话题带到他想听得地方了。

他恭谨道:「这些塞北诸部,贪财好物,目光短浅,乃是得过一日且一日。微臣请求互市,只是为了给大明休养生息而争取时日,其一先以互市此等温水煮蛙之策麻痹鞑靼部落,让他们认为大明妥协无暇北顾。其二则是攘外必先安内,如今白莲猖獗,人心散乱。需得大明数年后处理好这等内政民生,疏浚运河,有了狮子搏兔之力,万无一失时再行北征,鞑靼定当仓皇北窜,那才是一劳永逸之策!」

「好,不愧是大学士,好一个温水煮蛙,攘外安内之策。」丘福率先附和道:「圣上,臣认为大学士这番话,实在是妙的很!」

包元乾听丘福应和自己,心头自觉好笑,心道包爷不仅说话妙,一枪搠死你儿子更是妙上加妙。

朱棣含笑点头,瞥向一旁夏原吉道:「夏爱卿以为如何?」

夏原吉应声而出道:「臣执掌户部,深知朝廷举步维艰,不宜北伐。大学士方才所言句句在理,臣并无异议。」

夏原吉乃文臣中一言九鼎之人,他既然都这般附议,文臣中虽然不少人窃窃私语,不过也不敢再进言。

黄淮,解缙二人拐了杨荣一下,抛去了不解地神色。杨荣斜目看着包元乾,直皱眉头却一言不发。

朱棣听了夏原吉的话,这才呵呵兀自淡笑起来,缓缓起身负手踱步道:「朕自以为包元乾言之有理,如今这白莲猖獗,为祸一方,实在是肘腋之患。若不除此内贼,安可言北伐鞑靼?!」

他语气陡转之下,冰彻透骨。下意识地瞥向了一旁的纪纲,纪纲赶忙跪地。

「可身为天子耳目的锦衣卫却数次捉拿不力,甚拂朕意。朕克承大统,这才破例启用锦衣卫...可是天子亲军却玩忽职守,区区一白莲教竟然屡屡追查不力,甚至让之与浪人勾结刺王杀驾。」朱棣拳头握地咯咯作响,冷冷道:「朕虽为九五,却耳目失聪,小憩之时都只能让宫人值守,锦衣卫实乃让寡人失望。」

「臣罪责难逃,辜负圣心,请圣上治罪!」

纪纲跪伏一旁,高呼请罪,奴颜婢膝至极。

朱棣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扫视群臣,群臣都缄默不语,就连方才吵得最厉害的方宾,胡广也靠向一旁,生怕惹怒朱棣。

包元乾旁视两侧,见一个个都像缩着头的乌龟,他轻叹一声心头思索一番,眼神抬起直视朱棣。

跪地昂声便道:「臣有一策,可使白莲旋而覆灭,又可使圣上高枕无忧!」

他一言既出,文武两侧大臣都注视着他,心道这厮这个时候来触霉头?

朱棣展颜一笑,大喜道:「哦?快快起身,你可有什么良策?!」

包元乾起身躬揖道:「启禀圣上,臣认为锦衣卫之不力,多源自于其权势过于一家独大。除了圣上之外,极少有人可以辖制锦衣卫,还极有可能成为某些野心之人的囊中私物,假公济私。」

杨荣几人听罢,眉头一抬,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个包元乾方才虽然站在武人一侧,没想到转头便给了武人一个下马威。

这锦衣卫可是赵曦与纪纲共掌,就算纪纲与之不是一派,但是赵曦可是被包元乾一番话实实在在给得罪了!

果不其然,李景隆与赵曦眉头紧蹙,眼神愤恨且不解地看向包元乾。纪纲咬牙切齿,阴狠地看着包元乾。

朱棣兀自点头,得意之色涌现,包元乾趁热打铁继续道:「臣建言,可将锦衣卫分为南北镇抚二司,以北司执掌事宜,再以南司监察北司,如此一来定能杜绝锦衣卫上下沆瀣一气,自成一派!」

朱棣还未说话,一旁的胡广便挤出来道:「大学士此言实乃治国忠君之言,臣附议!」

另一人才气翩翩地走出来道:「臣杨士奇,也附议!」

文官们闹哄哄地,稀里哗啦地跪倒一片紧随其后。

朱棣见文官这般表态,一副事成窃喜的神采看着包元乾,静待他的后文。

包元乾作揖,缓缓道:「除此之外,应再分从中拨半数锦衣卫而设立一缉事处与原锦衣卫并立之,同掌锦衣卫之权。」

杨荣几人窃喜不已,见一旁武官群体愁眉苦脸,暗道武人中最为要害的锦衣卫也有这一日。他乃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又岂能看不到朱棣听闻包元乾的建言后,龙颜颇悦?

朱棣点头,与包元乾一唱一和道:「可缉事处又有谁来执掌?若是再从锦衣卫中挑选,岂不又行往日重蹈覆辙?」

朱棣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包元乾又怎会不知?

包元乾淡笑道:「圣上可任亲

信之宫人执掌缉事处,行提督之责,与锦衣卫互为掣肘,与锦衣卫协商共事,日日汇报于圣上,这白莲之事不过弹指可破。另可在司礼监设置内书堂供其读学,以近公文批红,转呈圣上过目批驳,如此一来圣上便可高枕安眠,不忧朝局诸事。」

他此言一出,文武哗然。蹇夏二人对视一眼,嗟叹不已。

那方才说自己妙不可言的丘福,如今也瘪了气。

方才还窃喜不已的杨荣几人,转瞬脸色一变,万万没想到包元乾竟然是拳打武将,脚踢文官,那是一个也不放过!

杨荣起身道:「不可,圣上不可!」

「尔狼子野心,方大人方才果然说的不错,尔乃巨女干!」胡广撩起下摆,急匆匆走来指着包元乾骂道,旋即又对着朱棣道:「圣上,此人心术不正,妄图祸乱朝纲。臣冒死谏言,立斩此贼!」

赵曦伏地进言道:「圣上万万不可,宦官不得干政乃是太祖遗制。圣上奉天靖难,乃是承太祖之业,又怎可启用宫中宦官!?」

李景隆几人都是山呼「不可」,以祖制以敲打朱棣,让他不得妄动。

朱棣虽然胸有成竹,但是面对满地跪伏的文武群臣,有些丑话却不能让自己这个天子说出,这黑锅自然是要有人背的。

他炯炯眼神直射包元乾,当此要害局面,唯有静待他的破局之言。

包元乾看着四周匍匐众人,摇头放声而笑道:「诸公食君之禄,却为己分忧。冠冕堂皇以祖制言之凿凿,殊不知却是言行相诡。赵大人所言太祖遗制说得极好,可是下官却记得早在洪武二十六年便废止了锦衣卫,不知这算不算是太祖遗制?」

「你!」赵曦扭头怒道,「锦衣卫乃是当今圣上复立,你狗胆包天敢质疑锦衣卫!?」

包元乾冷笑一声,淡淡道:「那赵大人的意思是,圣上违背了祖制?我大明以孝治国,你这可是给圣上泼脏水,暗指圣上不遵祖制,不守孝义?!」

赵曦气急,一时间却被怼地哑口无言。这锦衣卫确然是明太祖废止,如今被朱棣破例启用,已然是不守规制了,如今包元乾往他头上泼脏水,他岂敢胡言乱语。

胡广起身道:「圣上,这宦官岂能有干政之人?宦官不过是一侍候之宫人,身上既无功名,又无军功之劳,有何资历独设一缉事处,竟然提督锦衣卫!?那内书堂更是有违祖制,此贼乃千古第一巨女干,当杀!」

杨荣与杨士奇二人也纷纷出列,高呼不可,直言昔年唐末衰败便由宦官掌权伊始。

方宾更是气急败坏,直言死谏要与包元乾这女干臣同归于尽。

这文官为锦衣卫说话,算是这朝堂上不可多见的奇景。往日对于锦衣卫,这些文官都是哀其不死,怒其不灭。

照理说就算宦官提督锦衣卫,他们文官也是乐享其成。可是包元乾说到司礼监内书堂,涉及到了文人的权力,眼见宦官这第三方势力崛起,他们再也无法忍受,转瞬间竟然替锦衣卫说起了话。

包元乾抚掌道好,笑道:「胡大人,杨大人说地极好。大明有规制,这无军功,无功名又无举荐之人不得为官。那我想请问胡大人与二位杨大人,你们是洪武朝的功名还是如今永乐朝的功名,何以任得大学士一职!?」

他此言一出,几人瞠目结舌。

奉天殿内谁人不知,这几个内阁之人多是建文朝的进士状元。照法理来说,朱棣不承认建文朝,乃是克承洪武朝,那么这些建文朝的进士状元就不具备合法性!.

满堂公卿大臣噤声不言,生怕惹来杀身之祸。可包元乾却不惧怕,如今被朱棣授意对付这帮子文臣武将,自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定然是要豁出去了。

别人忌讳不言的,他偏偏

要直言不讳。今日这事若是办得好自然是大功一件,若是办砸了那就等着朱棣磨刀霍霍罢!

果然朱棣闻言不但不怒,反而叉着腰颇为不羁地看着吃瘪的群臣,直直点头不已。

胡广气急,指着包元乾半晌说不出话来。

杨荣却不愠道:「我等虽是伪朝罪臣,可却也是圣上钦点入阁,包大人可是对圣上之意不满?」

包元乾还施一礼道:「杨大人,岂敢岂敢。我的意思是,圣上既然可以不遵祖制,以国家之忧而破格提拔你们这些伪朝罪臣,重设锦衣卫。又为何不能乾纲独断,设立缉事处,再以宫人秉笔呢?难道在诸位文武的眼中,只有自己才是柱石,旁人都是齑粉。还是说...诸位大人其实是在结党营私,而不容他人染指?无论如何,我还是奉劝杨大人一句,你吃的是大明朝的粮,可别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胡广骂道:「狗贼!竟在奉天殿内巧舌如簧,搬弄是非!」

包元乾看也不看他一眼,直直对着朱棣一拜道:「圣上,臣有罪。」

朱棣淡笑道:「何罪?」

包元乾道:「请圣上治臣妄言之罪,正如胡大人所言,臣巧舌如簧,妄言大政。只是既然胡大人说要遵守祖制,宦官不得干政,那还请圣上依他所言,谨遵祖制,立刻废止锦衣卫再罢免胡大人,杨大人几人的官职,依祖制治其效力伪朝之罪。如此一来,可彰显圣上公正严明,不偏不倚,必然能使百官信服,天下称颂。」

他这招以退为进,已然将文武两派利益与宦官绑在一起。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遵守祖制,那我包元乾便以此之矛破尔之盾。

既然遵守祖制,那便一视同仁。宦官确然不得干政,那锦衣卫也该废止,内阁几人更应治罪,一应祖制。

虽然他知道朱棣不可能真的治罪几人,但是这便是话术的机锋。这几人心里有鬼,问心有愧,是以罪臣身份被启用,底气就不足。

他们若是再反对,自己便容易被人诟病功名与锦衣卫的合法性,若是不反对,那就作势宦官坐大,如此一来便是进退两难。

「你!!」胡广气急,挥着笏板变要来敲打包元乾。

包元乾何等身手,这胡广一介书生还未到他身前,便被他一搡摔在地上,「哎哟」一声摔了个七荤八素。

解缙高呼:「这包元乾好生大胆,竟在朝堂中殴打大臣!」

如今他也没了往日文渊阁中和煦的神色,三言两语便要捞起袖子上前,却听朱棣厉声道:「放肆!!」

朱棣一声龙吟虎啸,震慑了满堂公卿,解缙也不捞袖子了,赶忙跪地不敢抬头。

朱棣坐回龙椅,倚身道:「岂有此理,朝中大臣当殿互殴,败没了大明朝的威严。肆无忌惮,胆大包天,眼里可曾还有朕这个天子!?」

百官匍匐,胡广,解缙二人颤颤巍巍,汗珠直落。

包元乾虽然跪伏着,却心中早料到此。自己这个「女干臣」当了,帮朱棣怼哑了这些书呆子,自然也该他出场,轮到各打五十大板的时候了。

朱棣冷笑一声,「胡广,解缙二人身居要职,却行事浮躁,当殿失态,着当值锦衣卫将二人拖出,各打三十大板,再依祖制追其效力伪朝之罪!」

「圣上!」

「拖出去!!」

朱棣糙手一拍龙椅,虎目圆瞪,龙颜大怒震慑了二人,锦衣卫赶忙上前拖走二人。

「文渊阁大学士包元乾,妄言大政,犯忌祖制。着革去其五品冠带,罢免大学士一职,即日贬往锦衣卫驯象所任司吏一职!」

他一气呵成,倒把包元乾说呆了。

包元乾虽然知道朱棣会借机把自己和反对的人各打五十

大板,却没想到竟然让自己去养大象!

「沐君娇....!」包元乾恨恨道。

他忽然想起在国子监时,那沐君娇昂起的骄傲下颌,贬自己去养大象,必然有这沐君娇的缘由,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她洋洋自得的跋扈面容了!

原来并非是沐君娇说话没分量,而是朱棣算盘打得好。沐君娇估计早就告了状,只是朱棣一直把自己当成个棋子,一直用到现在。

如今趁着自己背锅的时候借机贬谪去养大象,这也遂了沐君娇的愿。实在是一石三鸟,老女干巨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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